第91章 箱庭之中 17
不知从何时起。
就已敏锐觉察到了圣哉的异样。
明了在家族、乃至拯救世界的重任面前, 这个善良的孩子绝不会罔顾一切,选择将手递给她的。
因此,就好像告别父亲母亲一样——
放生澪告别了产屋敷圣哉。
——
最开始只还是单纯地走着, 笔直一线地往黑夜中走去, 迈开的步伐小而急促。
风拂动她的小袖, 将原本弯曲的袖摆拉平, 慢慢地, 在不知不觉间, 放生澪加快了脚步,自原本的快步行走改为奔跑起来。
收束的裙摆下,一小截纤细而脆弱的足踝转瞬即逝,踩过月光分割晨昏的线条, 在黑夜的幕布下, 任何一切都被掩盖。
到底是为什么,才走到了今天?
已经逐渐搞不懂了。
现实也好,虚幻也好, 从被失败的痛苦催促着迈开步伐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全都倾倒向了悲剧的另一侧。
「失败了。」
弥漫在周身黑色水雾,就仿佛抵达临界值一般发动, 黄泉之水的颜色比夜晚更加深沉。
停驻在黑夜下的鎹鸦不会发现,驻留在院子外等待的炼狱少年不会发现, 当漆黑的巫女从路中、廊下走过,冬夜月亮的光芒似乎都昏暗了几分。
「失败了。」
如同瘢痕、又仿佛深海中湿漉漉的海藻所留下的痕迹,从发丝间的阴影中向下蔓延,当无机质的黑色占据眼白,就连其间炫烂似早春樱花的眼瞳、也被染成了不祥的鸽血红。
水渍不断凭空出现,沾湿了放生澪的裙摆, 她从古老的紫藤花宅邸走出,迎面是一阵料峭的寒风。
迟来的雪花,再度覆盖了天空。
从漆黑的、漆黑的夜幕之中,无声下落的初雪。
没有停下的脚步再度迈向黑暗,在簌簌落雪中,放生澪脑中嗡嗡作响,世间能够言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在她耳畔乍起。
又渐渐汇聚成一缕。
「完全地失败了。」
彻彻底底失败,彻头彻尾输家,因为知道注定失败,所
以在这种结局到来之前的每分每秒都在绝望地等待着、煎熬着。
她的体内有魂灵在惊声尖叫,不甘心与恐惧以言语已经无法表述,被剩下的徒劳与忐忑、又无时无刻不在腐蚀着她的胸膛。
种种绝望堆积起来,无法纾解,只能化作重叠着的、无意义的嘶吼。
这种变化在她胸腔中搅动着,使得她的眼眸一片死寂。
奔跑、奔跑着,在空旷的原野之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行走,落在雪地上的脚步小而凌乱。
从小,她就是传统的小孩,说话永远细声细气,永远不做多余的事情,不做逾矩的事情。
因此不明白,有一天体弱多病的自己也能跑得这样快;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原来不做循规蹈矩的事情、也可以快乐地活下去。
「放弃好了。」
「所以啊,索性就放弃好啦。」
产屋敷圣哉已经没有希望了,指望继国岩胜又还遥遥无期。
干脆放弃幽婚好了。
这么多次轮回所吃到的苦头已经够多了,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最后一步的计划,说到底,从一开始就没有为之努力的必要啊!
不去追寻所谓永恒的专一的爱,不去想任何一个人,就这样不受束缚、肆意忘我地快乐活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然后,等待死亡再将她带回到黄泉——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这一念头甫一升起,沉重的身体如同被减负一般,一股奇异的情绪笼罩了她,化为涓流注入四肢百骸,慢慢的,身体变得从所未有的轻盈起来。
“哈啊……哈啊……”
从唇中涌出的吃力的吐息,已经被冰冷麻痹的双足,即使是过度使用而感觉刺痛的肺腑,在此刻,什么感觉都消失了。
白发女孩向前行走,她的身形摇晃着,原本梳整齐的发早已在行旅途中散开,从凌乱的碎发之中露出的樱粉的眼瞳,早已被黄泉侵蚀成靡丽的猩红。
即便如此,即便冻得双唇发白,即便身体无一处不再颤抖,但也一步
、一步将脚印烙印在浅浅的薄雪中。
直至砰地一声,被嶙峋的乱石绊倒在地。
夜色深沉,林影摇晃。
天旋地转之下,放生澪双手深深陷入进泥泞中,半天没动。
当细碎的雪花渐渐落满肩头与发梢,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再度仰起头来,眼眸中倒映出被树杈划分得七零八落的漆黑天空,那张苍白的颜容上已显露出令人觉得可怜可爱的、幸福的笑容。
“啊……下雪了……”
就仿佛是突然发现了这一点似的,笨手笨脚地缓缓从地上爬起,放生澪伸手去接纷纷飘落的雪籽,融化的湿润感带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那小小手掌之上,一片通红的擦痕格外刺眼。
她却似乎也浑然不觉这疼痛似的,仍旧站定在越下越大的雪里,白色长发,白色睫羽,放生澪站成一个雪孩子,眸光朦胧着,一时间仿佛有些痴了。
“真漂亮啊,泉奈大人。”
颤抖的气音微不可闻。
“什么时候,再一起看雪呢……和大家一起,姥姥、还有斑大人。”
她仿佛向身边人撒娇一般的梦幻口吻,落在雪夜中,四面却只传回来了无边际的风声,冷风穿越黑暗的树林,将残存的秋叶刮得哗啦啦作响。
夜行鸟类自头顶飞过发出来的振翅声更显得此地空寂无人,自鬼杀队本阵出走,已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更难以了解现在已经身处何方了。
放生澪置身于一片玄而又玄的氛围里,痛苦仿佛化作雀鸟飞远,能够体会到的,只有无可比拟的快意与自由。
即使身在荒野,也仿佛身在乐园。
这种快乐,甚至缓解了身体的疲乏与痛苦,让她短暂地忘记了一切。
她沉浸其中,自得其乐,当仰面望向落雪,脸上满足与幸福的喜悦更深一重,猩红的眼瞳中亦弥漫出柔和的水光。
这样笑着笑着,白发女孩陡然深深埋下了脑袋。
“……”
她以双手捂住口鼻,然而鲜红的血液依旧自指缝间流了出来。
她以咬牙坚持、对抗体内被溶解的疼痛
,然而瘦弱的双肩依旧不住地颤抖,使得她无法保持住平衡地跪倒在地。
“呜——”
当喉咙中的血液堵塞住气管,放生澪不由咳嗽着松开了双手,她仍深深埋首,自唇边溢出的血液便一下子溅落在足边的乱石上,凝固成暗色的血渍。
难以想象,从人的身上能够流出这么多的血来。
粘稠的暗红色依旧在她身上流淌着,如一朵朵靡丽盛开的彼岸花,开在她的唇边,开在她的衣襟,开在她细嫩的手指间。
女孩的衣物肉眼可见地被染红开来,她只能尽力蜷缩双肩,颤抖着俯身,当她这样做时,一小缕洁净细软的白发便自肩际滑落到了泥地上。
就仿佛月光,慢慢浸湿在了鲜红刺目的血泊之中。
雪夜清冷,逐渐变大的风雪遮蔽了视野,慢慢将来时的小路掩盖。
——
缓缓流淌的河川之上,天空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昏红,犹如末日一般的天象,就连生命的活动也难以找寻到。
只有不断徘徊着的、被泛黄符纸覆盖住双眼的巫女、神官的魂魄,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广袤无垠的河川之上。
漫漫霞光穿透这些殉葬者的身形,毫无阻碍的洒下在粼粼水面,使得这条大河,这片海域,如笼罩在血光间,呈现出一片虚幻之态,只叫人怀疑这片领域是否存在于常世之间。
一朵朵含苞的彼岸之花,在死寂污浊的水面之上亭亭袅袅地生长,枝干纤细笔直,娇艳非常,诡异非常,与水中倒影相映生辉。
时间伴随黄泉之水的流动而缓缓流逝,日复一日不变的景色,常世间却早已不知度过了几次轮回。
就在这存在永恒生与死的罅隙里,一日,河川中心,岿然在鸟居门下的柩笼忽而剧烈地震动起来。
就好像某种难以抑制的黑暗终于要冲破辖制,从常暗中降临,漆黑的黄泉不断自匣中溢出。
不知从何处涌来的腥风,将贴满在鸟居门上的符纸吹得哗哗翻飞着,游荡徘徊的魂灵如遭受灭顶之灾,在被黑水接触过后,便化为液体的
崩塌消散开去。
许久,这些写满了「形代神社」的封印符才渐渐平静下来。
待到风消云散,一切归于平静,魂魄依旧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彼岸之花鲜艳明媚。
唯有河川尽头,充满灾祸征兆的祸津阳霞光更甚,几乎到了刺眼的地步,令人难以直视的霞光、望一眼便觉头晕目眩,如坠终焉。
古朴的柩笼静静沐浴在其中,匣中裂隙更大一些,隐隐可见其中盛着的不断翻滚着的漆黑泉水。
笼中,一位身着白无垢的幼巫女的身形正存在于其中,颜容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蜷缩身体,抱膝沉睡着,已然被黑水淹没了大半躯体。
匣底黄泉如吸收了所有光线的沼泽,更衬得她的肌肤苍白胜素雪,垂下的睫羽霜白细软,被打湿般地湿润着,即使在昏睡中,细细的眉也忧愁地蹙起。
她似乎是觉察到刚才的动静一般,雪绒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几下,最终却还是无力又不甘地归于寂静。
沉沦进了更深层次的黑暗。
孤寂,永恒的孤寂颠倒了日夜。
心中的空洞,比此刻身处的生死罅隙更加可怕。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不断加重着本体的负担,也许不知几何,柩笼中的夜泉就会满溢而出。
找不到寄托心灵的幽婚者,距离作为永久花镇压黄泉的人柱溶解之日、距离大祸日的迫近,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
窗外遥遥传来几声鸟类的嘶鸣,月半已过三更,产屋敷宅邸间灯火零星。
若有所觉一般,产屋敷圣哉抬目望去,一阵莫名的心悸使得他无法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在空寂的夜里格外突兀。
“圣哉大人。”
一位侍奉在光彦哉身边的年长鬼杀队剑士,出现在门后,正襟危坐,声音凝重。
“虽然一直在通过各种手段隐瞒消息,然而不知为何,鬼王现在已经知晓到了主公大人的死讯。
恶鬼们闻声迫近,附近有剑士观测到了它们的踪迹,数量是数十……不,几百不止,预计不日
,它们便能找寻到本阵附近。”
剑士双手相抵,置于木地板之上,头颅因恭敬而埋得更低,每一字都掷地有声。
“已经没有时间悼念了,按照光彦哉大人临终前的指示,接下来的道路,还请圣哉大人指引、率领我们启程舍离这里,前往下一据点!”
随着他的话语深入,屋外渐次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嘈杂声响,是收到通知的人们正快速动作起来。
伴随着产屋敷光彦哉的死,恶鬼如网般扑杀而来,面对洪水一般的非人怪物,撤离必须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
只需要携带少量的必需品,鬼杀队的传承在于构成鬼杀队的人们彼此本身,只要大家还活着,蚂蚁的力量也能够撼动大树。
女眷伴侍奉产屋敷一族的仆人先行上路,没有战斗能力的后勤人员在中间,剑士们守卫在主公左右最后撤离,一切都井然有序。
黑发小主公应声推开樟子门,门外、产屋敷宅中人来人往,寂静无声地穿行着,进行着搬运。
鬼杀队主母、他的母亲不知何时也抵达了这处的院落,正在院内指挥着这场迁徙。
他情绪不振,望进那位年长剑士眼中的期盼时,忽而地一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恍惚间,院子外传来了突兀的喧哗声,一道素白的影子闯入进来,银发紫瞳,温柔面孔,女子赫然是那位放生族的母亲。
在她身后,放生神主与长女紧随其后。
“澪……不见了,找不到了……”
对于身后悲伤的丈夫与女儿视若未闻,银发夫人一面哭泣着,如同失去珍爱之物后的空虚魂灵般左顾右盼着,直到目光落在产屋敷圣哉身上,才微微泛出希翼地,疾步走近到了产屋敷圣哉身前。
长发凌乱地散乱在身后,她的走动使得长长的衣摆带起一阵寒风。
“圣哉大人,你有见到过那孩子么?”
“无论哪里都找过了,但是都没有结果,我的澪……”
因为急切而一下子跪倒在了门外,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望向产屋敷圣哉痛彻心
扉地哽咽着。
到了最后,女人再也忍受不住地、抽泣着捂住了脸庞。
“那孩子可从来都未曾离开过我的身边啊……”
望着她悲痛的模样,黑发小主公沉默几许,一些被遗忘的后续,终于在此时被觉察到了。
他在心中轻轻念着那个女孩的名字,像在此刻清楚意识到她的别离——
一刹那,如被闪电贯穿,小少年那张秀美的脸上不觉露出痛色。
被一阵后知后觉的刺痛感淹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03 01:36:00~2021-01-16 23:3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相川一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若梦 20瓶;西柚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