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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箱庭之中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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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就好像中天的太阳, 将周围人的面容,映照得格外苍白。

    天才常有,但像继国缘一一般不世的天才, 却在日后的无数岁月中、都不会再有了。

    “那样……不是很好么?”

    ·

    “……”

    弥漫灰尘的部屋中, 黑发小男孩撑起半边身体坐起来, 他以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甚理解的目光, 猛然朝声音的主人那边望过去。

    因为这个动作, 搭在身上的布団塌向他的腰上。

    继国岩胜感觉迷惑。

    如果是他的朋友,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会回答些什么?

    「并不是你及不上他。」

    「缘一或许只是运气好而已,像是他这样的弟弟,怎么可能成为武士呢?」

    「迟早有一天父亲大人会发现, 能够继承继国家、作为最强武士存在的, 就只有岩胜你一个人而已。」

    这样的话语……即使不是这样的话,即使只是简单的、几个字的肯定,也远比莫名其妙的回复, 要来得令人宽慰得多……

    那女孩只是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

    斜斜浇落下的光线,在腰线处分割了她的身形,被笼罩在阴影处的裙摆静止不动, 淡金色的光影下,裁剪出仿佛水平面的直线。

    直到垂下在小腹、交叠着捏在一起的手指, 不自在地缩紧。

    袴裙平直的弧度亦是一动。

    “那样,不是很好么。”

    放生澪重复一遍,在小男孩诧异的目光中,她踩在木地板上的双足也不安地并了起来,这样小孩子气的动作,由她做起来非常可爱。

    隔着几步远, 在阳光下弧度柔和的脸颊,带着小姑娘独有的清秀感。

    她的睫羽忽闪忽闪的,眼底微微湿润着。

    “我也有一个,会继承家族的姐姐。”

    “茧的话,拥有天赋与才能,无论什么都完成得比我好,大家都很喜欢她。”

    “如果是由她继承放生家……只要是她继承,爸爸、妈妈,还有族里的大家,都会很开心

    。”

    她的声音细细轻轻的,叫人不忍打断,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细听。

    “所以,不用继承家族,在去寺庙之前,在被家人们发现之前,我们两个人一起。”

    鼓起勇气,说出的话语,在句末带上了轻微的水汽与震颤。但因为对未来的畅想,细白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期待的玫瑰色红晕。

    这是比产屋敷圣哉更稳妥的人选。

    “我们两个人……两个人一起离家出走……”

    “不要!”

    继国岩胜大声喝止。

    白发女孩受惊般微微缩起肩膀。

    从喉中溢出来的小动物一般短促的“呜呀”声,她向后坐倒在地上,眼睛自雪白秾丽的发丝下凝望着岩胜。

    自格子窗外,扑棱着飞出一只惊鸟。

    沉寂,如藤蔓般在屋内蔓延。

    “我和缘一,跟你和你的姐姐,并不一样。”

    寂静中,继国岩胜率先移开了视线,他低着头,解释一般吐词道,某些不符合年纪的情绪,在稚气的眉眼中酝酿。

    面对面的两人一坐一站,影子在窗下连成一线。

    “ ……我要成为这个国家最强的武士。”

    双手向后垫在身下,放生澪静静仰望着他,仿佛一时忘记了呼吸,直到那双淡粉色的眼瞳中如被水汽熏过地朦胧起来,湿润的水光一闪而过,大滴的泪水从其中涌现而出,沾湿了下眼睫。

    她无表情地凝望着继国岩胜,双肩一阵轻微的颤抖,似乎忍了又忍,在一阵隐秘的忍耐过后。

    这种不自主的颤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没有回应。

    ——

    愿望,是成为这个国家最强的武士。

    这是如果被送去寺庙了、就绝对无法达成的事情。

    离开的话,就是软弱、是逃避。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继国岩胜都对这个回答感到万分恼火。

    但他毕竟只是个小男孩,在生气过后,很快又会开始后悔、愧疚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的小孩子。

    「……本来就是与她无关的事,她也只是想要帮

    我,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已。」

    太过于无厘头、没有边际的“离家出走”,说出的话完全异想天开。

    就好像一阵曼妙无言的轻风,一只栓不住的风筝,即使将绳子的另一端紧紧系住在手指上,也害怕总有一天会变成活的鸟飞走的女孩子。

    放生澪身上的某种特质,令继国岩胜本能地感觉恐惧,他下意识想要去改变她,没有发觉到自己让对方受到了伤害。

    在犹豫过后,继国少爷伏在窗前,给白发女孩写了道歉信,就放在自己的衣柜里。

    收到这封信时,她会怎么样?

    在合上柜门时,他的脑中短暂地闪过这个念头。

    对于这个问题的执着,甚至一度令他忘却了自己悲惨的处境。

    在第一天天还没亮之前,继国岩胜便是起身去查看,只是,当他满心忐忑,再度打开柜门时,信却仍旧静静待在柜子里,没有被拿起拆开过的模样。

    小男孩皱着眉头伫立良久。

    第二天去看的时候,信依旧如此。

    第三天去看的时候,和前两天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

    那封静静放在柜子中的信,于是在梦里,也化作压在严胜心上的一块大石。

    第四天,第五天。

    因为没有佣人打扫,一只小不点蜘蛛甚至趴在上面织了网。

    继国岩胜抽出网下面的信纸,没有理会因为他动作,而变形拉长的蛛网。

    在无法抑制的烦躁中,手指将黑字白纸挤压得变形,他凝望着上面道歉的字词,似乎是难以想象这些东西居然出自于自己笔下。

    愤怒,焦躁。

    在手中的力气失去自制地压裂信封,将白纸撕碎的中途,一张陌生的纸张,从层叠的信纸中倏尔掉落了出来。

    「岩胜……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好,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飘落在脚边的空白信纸之上,区别于他的字的秀气笔触被人仔细写了下来。

    「本来想早一点回信的,但是,一直没能够去到你身边。」

    断断续续被写

    出的词句,几乎能够想象小女孩持着笔,一笔一划写下的认真模样。

    「明明才认识不久,才见过几次面而已。因为太高兴了……所以忘乎所以,忘记了我们并不相熟,居然说出来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对不起,岩胜。」

    她诚心又虔诚地道歉,有些委屈的。

    只要一想到这样的画面,继国少爷心中焦灼的火焰就忽而被扑灭、无影无踪了。

    他想,他并不是生她的气、讨厌她。

    只是,澪的性格和他根本不相一样,怯弱软弱,作为次女毫无上进心、斗争心,一心只想着逃得远远的澪。

    “完全……就和缘一一模一样。”

    当继国岩胜意识到这一点时,便有些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了。

    ————

    “不要再谈论剑术了吧。”

    在夏日的蝉鸣中,这样说着的弟弟。

    他坐在檐廊下,垂首凝睇着远处地面斑驳的树影。

    继国岩胜扭头望他,视野中,双生弟弟稚气的面容温驯却迟钝,额上火焰般的斑痕灼烧着视线,几乎使得继国岩胜无法直视他的脸。

    “我比较……想和兄长大人玩。”

    说着这样的话,慢慢抬起头来看天。

    岩胜下意识跟着他一起仰起了头,映入眼帘的,是丝丝缕缕飘过的流云,天气那样明媚,就好像明天也是,今后也是的明媚着。

    然后,在晴天来临的不久之后,对剑术毫不感兴趣的缘一取代了他,成为了下一任继国家家主。

    他不再是人们眼中那个沉默笨拙的小孩,随着天赋的展现,连额头上的斑纹也被认为是神独一无二的恩赐。

    所有一切在那之后都变了,两位的地位,身份,处境。

    只有缘一还保持着独特,保持一如既往的满不在乎,孩子气一般执著于跟同龄的兄长一起玩耍。

    对于他而言,剑术似乎比儿戏还要更无价值。

    ——即使……那是岩胜穷极一切也想要得到的东西。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被白发女孩搅动的内

    心也再度因为当下的处境,回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不甚清晰的前程——去往寺庙的话,成为武士的愿望注定会破灭了。

    “但是,真的这样一走了之,便是让我彻底放弃继承继国家……”

    继国岩胜深知,自己的内心还抱有幻想,希翼父亲大人能够回心转意。

    即使这么一点小小的希望之火,在胞弟压倒性的天分面前,是显得那样微弱,那样绝无可能性。

    他却也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甚至于当澪提出离开时,在恐惧与恼怒的驱使下大发脾气。

    ·

    “这句一走了之……还真是次子才会说出的话来啊。”

    寒冷的冬日,捧着古老的绘马牌,继国少爷蜷缩在昏暗的角落呢喃道。

    他的剑术课已经全部取消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呆呆望着房梁,等待去往寺庙的那一日到达而已。

    他之前说,他与澪,他们两对双子的情况并不一样。

    澪口中的胞姐茧,既有长女的身份,又有超越常人的才能。

    而澪,却是即没有天分、又背负双子诅咒的次女。

    两种方面都不占优势,这样弱小的澪有逃离家族的想法,是很正常的。

    但在原谅她的懦弱想法的同时,继国少爷的思绪却不由得向其他方面蔓延开去。

    “如果……同样作为次子的缘一,他也能够这样想就好了。”

    沉默又阴暗的想法翻滚在颅内,这些日的煎熬与茫然里,继国岩胜咬紧牙关,眼底绘马牌上的女孩颜容依旧恬静、淡然。

    雪白的睫羽,樱色的瞳仁,眉宇纯情仿佛林间小鹿。

    ——如果愿意能够自己离开继国家就好了。

    ——就好像……这个可怜的女孩一样。

    他们的处境天差地别,又是如此相似。如果缘一能够拥有和澪一样的思维方式,主动离开继国家的话……

    这种假设太过美好,继国岩胜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深入构想。

    跟白发女孩的谈话,加重了他对胞弟的嫉恨之

    心,无意识的恶意使得小少爷稚气的面容短暂呈现出了般若般的扭曲。

    ——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变,继国家、还是会由作为长子的他来继承。

    「要是这样就好了。」

    内心不断祈祷的话语,化作了可怕的种子埋入心底,为他接下来长达一生、固执一生的荒诞旅程拉开序幕。

    在现在,继国小少爷只是在身后传来的敲门声中慢慢挺直了腰背。

    笃笃——笃笃——

    凌晨时分,寅时一刻,黑夜的阴影笼罩了整个继国家,在冬夜的寒风中,门外的敲门声是如此突兀。

    继国岩胜无声地凝望过去,灯笼的一点火光在他眼底摇曳而过,几步远外,一个矮小的影子,正静静跪坐在门外。

    黑发小男孩握紧了手中的绘马牌,木牌的纹路深深印在了他的手掌中,在没由来的心虚中,将东西藏入枕下的下一刻。

    门外人话语中的内容,却使得继国岩胜手中的木牌脱手而出,咔哒一声落在榻旁不远处。

    阴影、便如水一般浸没了女孩的绘像。

    “……你说什么?”

    他的身体倾向门侧,手肘撑在被褥上,脑中阴暗的念头在门外胞弟说话的那一瞬也一散而空,只剩下一片轰隆的鸣声。

    跪坐在门外的胞弟以平常说话的口吻,静静重复了一遍。

    “母亲大人亡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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