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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箱庭之中 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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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未想过的重逢。

    继国家庭院内。

    雪白的紫藤花宛如精灵悄然点缀在夜色中, 寒露凝结在叶片上,留下的痕迹仿佛一道干涸的泪痕。

    透过花叶层叠的间隙, 卷发青年的面容就好像触手可及。

    「他回来了。」

    站在门前的白发少女,却露出了被雨淋湿般、失魂落魄的神情。

    她一步步游魂般往前,走向迷濛的花雨当中去,雪白的紫藤花在夜风中摇曳着,仿佛一串串风铃。

    掉落的白色花瓣伴随她走动的脚步,随着曳地的唐衣在地面滚卷而过。

    藤花淡淡的幽香缠绕着、似乎是要绊住她的裙摆,但那气味最终也只是无力地扑下,化为香气的云雾向四面流淌开去。

    放生澪的脚步停留在青年身前,一伸手,向上捧住继国岩胜的脸庞。

    靠得近了, 血腥的气味便愈发浓烈起来。

    黑发青年脸上像是感到不适应般抽搐了一下, 却仍旧任由她动作。

    他握着刀, 一张俊美无铸的面容上写满了忍耐的痛楚。

    “岩胜……”

    放生澪开始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冷汗。

    她柔嫩的手指上,带着异于藤花的淡淡雪梅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继国岩胜的眼瞳像是已被痛苦折磨得涣散了,时而凝聚在某个方位, 但很多时候却是失焦地涣散着。

    望着黑夜,他口中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 然而因为那声音实在太小,而听不太分明。

    一直以来, 黑发青年表现于人前的都是坚韧的、冷硬的, 好似不会动摇的磐石,他自慢于自己的武士精神,也从不在他人面前露出弱势的一面。

    今天这副模样,还是第一次见。但也因此, 更令人感觉担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是去鬼杀队了么?”

    白发少女的声音絮絮如风,是从深渊之上垂下的蛛丝,缠缚着继国岩胜最后一分神智,不使他坠入混沌。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我一直、一直都在家里等你。”

    像是自言自语般被吐出来的话语,她的尾音低迷不可闻,是只有在这样安静的夜晚,才能被坦诚说出口的真心话。

    “但是有时候我也会想……你不回来其实也挺好的。”

    “如果待在鬼杀队学习呼吸法,能够让你离自己的梦想、更进一步的话。”

    “就这样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想要成为的人吧。”

    放生澪沉默地哽咽,她的沉默令夜晚也沉默,四处静谧得好似下一刻就会升起绚丽的烟火。

    然而……这毕竟不是有情人久别重逢的温情剧情。

    “明明,已经做好了不再见的准备。”

    她擦拭的动作变得更慢、更仔细,像是要把这不正常的一切,全都从作为武士的岩胜脸上抹去。

    然而疼痛的汗液越出越多,像是泪水一般湿哒哒地沾了放生澪一手。

    “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呢……”

    她的动作没有任何征兆地停了下来,温热的指腹还贴在青年脸上。

    ——隔着那层薄薄的肌肤,其下,仿佛有什么活物在小幅度地移动着、变幻着,就要从皮下挣脱而出。

    继国岩胜薄唇微微张启,放生澪的手指忽而一颤,瞳孔微微放大开来,她就在此刻,听清了他口中的那句话。

    “花、开了。”

    因为花开了,不被认为能开花的花开了。

    满天的白色紫藤像是回应似的,在夜色中曼舞摇曳,花瓣飞舞飘散,迷人双眼。

    而接下来的一切,就都像是噩梦。

    话音未落,继国岩胜便疼到仿佛已经无法保持身形,手中的刀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将刀剑视为半·身的武士,却只伸出手掌死死捂住脸。

    在他手心下,脸上的皮肤上开始出现裂缝,一道、两道,成双出现的丑陋裂隙分别分布于额上、眼底。

    犹如氧气被抽空,又好像浑身骨骼都被折断挤压着,黑发青年的喉咙里疼得溢出嘶哑的低吼声。

    放生澪试图搀扶住他的身体,最后却也只是徒劳地跟着慢慢委顿于地。

    自青年修长的、生满剑茧的手指间隙中,那些裂隙倏尔像是另一双眼睛般张开了,露出一点血红的眼白、溶金的瞳仁。

    一双、两双。

    整整三双眼睛几乎占满了他的脸庞。

    最后睁开的、青年原本的那双暗红色双眸,清澈见底地倒映出放生澪愕然的脸庞。

    “……”

    他似乎短暂地认出了她,认出来面前人是自己年少的妻子,而努力睁大眼睛,想要更多地用视线碰触她。

    但很快,一阵不详的猩红依旧落入潭水中的血液般,无可阻止地蔓延了整个眼白,血丝如道道触手,包绕住了青年颤抖不止的眼眸。

    「上弦」

    「壱」

    由暗红化为暗金色的眼瞳中所浮现出的字符,彻底取代了少女的倒影。

    继国岩胜的长发无风自动,望着头顶藤花的空隙怔怔不得语,意识也仿佛有了片刻的中断。

    眼底的泪液满溢,倏尔从颊边滑落下来,放生澪无力地软倒在他身边,从袖中露出的白皙手臂环抱住青年的脖颈,满头银白的发丝随风狂乱地飞舞。

    在离开后的第七个月,失踪的丈夫回到了她的身边;被她认为,已经抛她而去,实现武士梦想而正不知道在何处減灭恶鬼、惩恶扬善的丈夫——

    以恶鬼的姿态回到了她的身边。

    ——

    继国岩胜已时日无多。

    三十四岁的他,不日便要面临死亡的威胁。

    同缘一分开过后,他一直游荡在世间,从前的一切都仿佛失去了意义。

    他根本就没有未来可言,斑纹的存在不过是向天借寿,全盛期过后便会走向衰竭,也许是明天,也许在今天、下一秒,他就会凋零死去。

    供给他提升自我,触碰神之领域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认为只要不懈提升自己,就能够达到缘一的境界。

    可到头来,他依旧没学会「日之呼吸」,只能够使用从「日之呼吸」中衍生出来的「月之呼吸」。

    想要超越缘一变得遥遥无期,而像勝一那样的天才也许正如缘一所说,正源源不断地涌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继国岩胜这个人一旦死去……只会什么都没留下的、化为历史的尘埃。

    不甘、茫然,犹如风浪般不断侵蚀着他心中的山崖。

    余下的时间,在等待不知何时降临在头上的死亡罅隙中,变得极为煎熬与扭曲。

    当他以竹筒盛起一壶水、望见自己额上愈发鲜艳的斑纹时,在他于夏季的竹林中赶路,抬头望见褪壳的蝉时,在他于每一个夜晚抱着剑等待黎明到来时……

    倒影、蝉声、初生的太阳,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就要没有时间了。

    到最后,他也只是被缘一的光芒所遮蔽、而显得黯淡无光的人。

    继国岩胜失落地继续游荡。

    直到秋天的某个深夜,他在寂静的小巷与一位漆黑卷发的男孩擦肩而过。

    “为什么不回去找她?”

    他忽然地开口,继国岩胜认出他就是那位名为「月见」的亡国殿下,两人在那个雪夜,有过一面之缘。

    黑发男孩身着宽松的漆黑和服,下摆堆积着垂在脚底,密密麻麻的蛇鳞纹上,是诡异到难以用语言形容、仿佛地狱草纸的绘图。

    他在漆黑没有一丝光芒的巷子中叫住了他,并且准确地念出了岩胜的姓名,眉宇中有种不加掩藏的傲慢神气。

    “我已经下定决心,永远不再见她了。”

    继国岩胜扶着刀、侧首回答道。

    不知怎的,他就是明白对方口中的「她」是谁。

    岩胜没有撒谎,更不是闹脾气,这一次跟从前所有的矛盾都不一样。

    他早已在心中默默立下——此生再不跟那个女人见面的誓言了。

    “愚蠢的人类剑士,你怎么敢……”

    男孩的嗓音骤然低沉下去,咬牙切齿般的话语犹如凃淬了剧毒的剑刃,他的眉头皱了又皱,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但在下一刻,那张稚气的脸上,神情似乎又有了转变。

    名为「月见」的男孩定定看他几眼,慢慢转过身来。

    随着他的动作,倒映在巷子里的男孩纤细矮小的身影,也随之拔高增长,如水一般不断扩张蔓延着。

    犹如传说中披着人皮的鬼怪,在月下露出原形。

    当他完全转过身,已化为面色苍白,身形挺拔的俊美成年男子。

    漆黑的卷发好似寒鸦的羽毛,又仿佛浸入水中的海藻,缭乱却又不失优雅地垂落而下,男人用那双仿佛深渊恶鬼的梅红色竖瞳凝视着他。

    他的眼睛会叫人联想到毒蛇与猫。

    他的嘴角浮现出了找到乐趣的笑容,无比邪恶的笑容。

    男人的双眸微微眯起。

    “我本打算今晚就杀了你的,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他说,他知道岩胜的烦恼,叫他不必担心死亡,因为只要变成鬼、就能够拥有无尽的岁月。

    他知道岩胜是想要穷极自己的剑术才能,正好他也想要试试将使用呼吸法的剑士变作恶鬼。

    继国岩胜很快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月见」其人……就是鬼杀队的终极目标,付出了无数血的代价,也想要打败,传说之中的那位鬼王——鬼舞辻无惨。

    身为鬼杀队剑士一员的他,曾经的部下以及现在的伙伴,都死在了恶鬼的爪下。

    即使不为那些死去的人,不为自己当下的身份,身为人类的他,也同面前的鬼存在着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可他到底还是犹豫了。

    只要拥有「无尽」,继续追寻巅峰剑术的道路便将会在他面前拓宽,他将挣脱一切桎梏。

    只要……能够活下去,只要能够超越继国缘一。

    继国岩胜在自己拔出的刀刃反光上,窥见了额头上催命符一般的赤色斑纹。

    黑发青年于是将下意识对准恶鬼的刀、刃尖垂下,缓缓收入鞘中。

    他换了个姿势,直挺挺朝着面前的男人单膝跪下去,低下了头颅。

    就在那个夜晚,他喝下了鬼王的血,接受了转化。

    ·

    人类转化为鬼的过程极为艰难,很多人甚至因为不具备成为鬼的条件,而在转化过程中死去。

    继国岩胜身为人类中的强者,习得呼吸法的剑士,他的转化过程更是难上加难,时间也被拉长了好几倍。

    他从夜晚痛到白天,又从黄昏痛到深夜。

    他在雨中疾行,意识几度中断,清醒过来时已身在一处荒山野林,四处全都是被自己破坏掉的树木灌木。

    继国岩胜将痛苦转化为挥刀的动力,一天一夜,都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一遍遍重复着他的月之呼吸剑技。

    整个山谷几乎都被金色月轮所碾压摧毁,全身肌肉酸痛得痉·挛,他的襟口也全都是自己呕出的鲜血。

    体内的细胞都仿佛尖叫嚎哭似的恐怖令人终生难忘,那疼痛惹人癫狂,就好像有另一个狂暴的灵魂硬生生将他撕扯成两半,就要破体而出夺取他的身体主导权。

    痛到意识模糊,痛到他胸口一阵阵发闷,眼前一阵阵发黑,濒死般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

    躺在突如其来的秋雨当中,黑发青年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

    那个时候,长子出生的前月,他的妻子整夜整夜难受得睡不着觉。

    他的妻子……身体很弱,替她检查身体的医师很早以前就说了,她并不适合孕育孩子。

    可是她还是坚持,怀上长子后一直期待着、高兴着,无论多么难受都撑下来了。

    有时候,她实在受不了了,就会像小猫一样窝在他怀中,将头依靠在他宽阔的胸膛。

    他的妻子即便身怀有孕,也纤弱瘦小,窝在他腿上,小小一团十分可怜可爱,岩胜用一只手就能够揽得过来。

    她的发间有股好闻的白梅幽香,他喜欢揽着她,将脸埋进她充满馨香的颈窝。

    他喜欢吻她,吻她湿漉漉的眼眸与睫羽,柔软的仿佛莓果般嫣红的双唇,纤长雪白的脖颈。

    有时候他的妻子会拒绝他,有时候不会,还会主动亲吻他的脸颊。

    在他处理族中事务的时候,他的妻子习惯牵着他的另一只手,用自己细嫩的手指抚摸他的手指。

    武士的大手上全是握剑的茧,粗糙得硌得妻子的手生疼,但是她也不会放手,因为总觉得很安心。

    「好像……只要握紧了彼此,再痛苦、再难熬的事情都能够挺过去。」

    他的妻子在这样说的时候,湿漉漉的眼眸让他又有了再度亲吻她的欲望。

    ……

    继国岩胜忽然好想好想见她啊。

    无数声音在痛苦中嘶吼着,在他耳边质问着。

    「你已经发过誓了不再见她了!」

    「说到底那个女人根本就不爱你啊,无论你多努力,在她心里你也超越不了缘一的。」

    「不要再想她了,这么久,一直以来不都这样坚持过来了吗?」

    继国岩胜听了,心里觉得很对。

    “我已经……放下她了。”

    他对自己一遍遍地说,“是我抛弃了她,我以后、这辈子都不会再跟她见一面。”

    可当他说完这句话,再度清醒过来时,自己又来到百里之外的计都城,回到了继国家的庭院,站到了白发少女房门前。

    熟悉的庭院处处都充满了两个人的回忆,一呼吸,从前的气息全都呼啸着汹涌而至,灌入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在短暂的清醒中凝望满院的白色藤花,不由感觉一阵晕眩。

    下一刻,自身前的樟子门后、传来了推动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无惨:你抛弃了她!你怎么敢!!

    还是无惨:你抛弃了她……哦,那没事了,我不杀你了。

    岩胜:……神经病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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