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箱庭之中 74
继国家的族人们能够清晰感受到, 在继国少主身上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除了能和母亲大人说上几句话，对于任何人、这位年少的孩子都是沉默以对,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除了像往常一般，日复一日地在道场上练习剑术，他最常做的，是走着走着，突然出神地望着天空的云朵发呆……
总之，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似乎都能够成为他发呆的对象。
就仿佛一夜之间，黑发男孩又变回了四岁以前那种怪异性格。
春去秋来，与之相对的，继国勝一慢慢展现出了神明般的天分与卓越才能。
——他的进步肉眼可见, 就仿佛突然之间开了窍, 蒙尘的宝珠洗去纤尘, 绽放出举世瞩目的光芒，继国勝一在剑术上的成就一路高歌猛进。
最先，他只能勉强战胜自己的同龄人，过了夏天, 已经没有一位大人能够站立在他的剑下。
到最后，即使是最骁勇善战的家臣, 在他手下也无法挺过第二刀。
跟他比试过的武士们回忆起这位小少主的攻势，无一不艰难地给出一个“快”字, 人们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落败的。
在那双雾蒙蒙、没什么光彩的眼睛当中, 他们的一切都好像被看破了……
他能够在比试当中，一个照面的时间，就分析出对手的所有情报，擅长的站位、习惯用的握刀姿势、挥刀方向, 而后，又在瞬息间、得出破解他们进攻的方法。
往往在人们还未能挥出第二刀时，就被他毫不拖泥带水地拿竹刀刃尖指住了要害。
那种毫无悬念、全面压倒性的比试实在令人挫败……尤其对方只是个半大孩子，武士们经历过一次，就绝对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以至于后来，即使是没有跟勝一交过手，许多人也绕着他走，唯恐被选中做他的对手。
这不禁使得某位年老的家臣回忆起了那位离家多年的赫炎之子——也就是勝一的小叔叔继国缘一。
说起来，那位小少爷的经历同勝一竟也相差无几，都是幼时平平无奇，不被看好，直到后来才展现出惊人的才能。
两人的身影，似乎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拥有这样才能的勝一，仅仅只是这样保持下去，不说全国第一的武士，就连天下第一的武士都能当得。
“这就是神的力量啊。”
天才过头，人类就会放弃自己所能够掌握的知识、去尝试着理解概括，总之一律称之为被神明眷顾，再直接一点，说是某某神的降生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
这是个非常好用的方法，因为无论是哪种年代里，都会有相信神存在着的人。
在这个武力即是一切的世代，分家的人以及一部分并不看好勝一的家臣，也终于惊叹于他的成长，开始相信他能够带领继国家继续辉煌下去了。
可对于他们的簇拥与恭维，勝一却已然不屑一顾，一如既往地发呆出神，每天除了训练之外，就是去自家母亲大人那里。
自从岩胜离开后，他成长了许多。
意识到这一点时，放生澪的身子已逐渐开始显怀了。
她有意想弥补勝一，希望他能够像那些父母亲都陪伴在身边的孩子一般，健康幸福地长大。
为此，澪所能够做的是尽量灌输给他更多的关爱。
阳炎山上，澪在姥姥膝下长大，作为亲生兄妹幽婚所诞下、禁忌中的禁忌之子，她对于人类亲情的观念一直都很淡薄。
即便如此，即便意识到自己的不正确，白发少女也竭尽所能，希望能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普通却幸福的童年。
只是……如今第二个孩子的状况却格外恶劣。
到现在为止，已经到了第六个月，怀勝一的时候，她无论去哪儿都没关系。
可当下，只是站着便感到异常疲惫，每天昏昏沉沉的不说，吃了的东西全都会吐出来，一阵一阵地泛恶心，更别提闻起来就头疼的补药，已经完全到了靠强行灌进去的程度。
有时，她实在想要出门一趟，去道场看看勝一的训练，却也有心无力。
整个人都仿佛游魂一般，迅速消瘦下去。
这样的折磨下，再好看的姑娘也美不起来，她后来自己都不看镜子了，成天在屋里给勝一和未出世的孩子缝纫衣服。
即便如此，也要做一阵子，歇息一阵子。
有时候，放生澪自己做梦，她都为两个人的孩子做到这个程度了，难道她对岩胜还不是真爱么……
为什么当初她没能把「我爱你」三个字说出口呢？
幽婚难道真的就此宣告失败了吗？她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失败了这么多次，但当真正的绝望来临之时，却依旧会流露出小孩子一般的茫然神情。
阿浅问她岩胜会回来吗？勝一虽然不说，可这孩子从小就他爸爸带大的，心里也一定会期待父亲回来的。
放生澪也做梦都希望岩胜回来自己的身边。
她希望真正到了那个时候，黑发青年能够对她说——
「澪，我已经想明白了，说讨厌你其实都是气话！对不起，实际上，我也最喜欢澪了。 」
然后他会温柔地捧起她的手，珍惜地放在手心里，用那双暗红色的狭长双眸深情凝望着她，道：
「一直以来都辛苦你了，如今到我回报你的时候了，澪，让我们现在就开始举行幽婚仪式吧……」
梦做到这个份上，放生澪一般就醒了。
·
自从上次的信过后，茧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她写信，告诉她岩胜的方位。
鬼杀队的成员除非有会议或者什么紧急大事件，才会被召回本阵。
平常时候，包括岩胜、缘一、真寿郎在内的鬼杀队剑士，都会像满天星一般分散在世界各地，去执行主公所下达的斩鬼任务。
自从缘一的独特剑术「呼吸法」，在鬼杀队中得到普及，百年来一面倒的局势终于有了将要改变的趋势。
只可惜……频繁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战争对于恶鬼来说，无疑是鲜血的温床，随着时间推进，那些通过吃人而获取力量的野兽，逐渐挺了过来。
原本这细微的优势，眼见着也要被消除掉了，鬼杀队的剑士们只能更加努力地去斩杀恶鬼，希冀能够将局面维持在当下。
也因此，岩胜的位置一直在改变，有时是在深山野林里，有时是在都城闹市上，有时甚至搭坐船只去到了海外……
就像在回信里写到的，放生澪尊敬、且敬佩岩胜的选择，正因为和圣哉有接触，她深知产屋敷一族以及鬼杀队的辛苦与伟大。
正因为有像真寿郎一般可爱的剑士在，那些在黑暗中觊觎人类血肉的恶鬼，才会有所忌惮，不至于造成更大、更惨烈的伤亡。
所以就算惊讶于岩胜的选择，她也不至于会责怪他。
继国岩胜天资聪颖，据说进入鬼杀队不久，就学会了常人难以掌握的呼吸法。
年轻的继国家主将其命名为「月之呼吸」，听茧说，那是和缘一一样特殊且无与伦比的剑术。
刀刃斩出时，剑气会呈现出首尾相连、不断旋转着的金紫色月轮模样，在夜色中连成一片，满月如轮，残月如勾，煞是瑰丽。
而且，月之呼吸的破坏力惊人，是其他分支的呼吸所难以企及的，在队内还没有人能够学会的。
「真不愧是岩胜……」
放生澪与有荣焉。
按照茧在信上的描述，她在脑海中勾勒青年使用这一招时的景象。
她之前见过缘一的呼吸法，料想……那应当也是同「日之呼吸」一般，见之令人忘却尘俗，不觉屏息凝神的绝美剑技。
黑发青年在月下挥舞长刀，金黄色的月轮环绕在刀刃之上，他漆黑的长发在风中涌动、摇曳着。也许他会穿着她送的那身紫色羽织，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袖口中露出的握刀的手腕有力而强劲。
那双暗红的眼眸却比剑气更凌冽，比月光更明亮，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岩胜……也许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已经成长为他自己理想中那样——强大且高洁的武士。
离开她对他而言，也许是种解脱，是种解放。
……
一想到这种可能，白发少女就心慌意乱得厉害，只能用纸笔，一遍遍绘制下了丈夫的行动轨迹，试图用一些别的什么事情，将这些难过的事情挤出脑海。
作为看取巫女，她自身的情绪稳定与否，严重影响着身体器官的正常运转。事关肚子里的孩子，她必得使自己保持良好的心态。
黑色的线条，逐渐将黑发青年所走过的土地连接在一起。
这半年来，继国岩胜从南到北，双足丈量过无数土地，比她之前的徒步旅行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离她最近的一次，两个人相距不过十里。
那时黑发青年正追踪恶鬼、来到了计都城外的一处农家中，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够进到城里、看望一下自己的妻儿。
但是他没有。
在继国岩胜加入鬼杀队以后，放生澪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
时间一直到仲秋。
继国家主回来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
而且，早在一个月前，茧那边就停止了给她写信，放生澪彻底失去了继国岩胜的消息来源。
她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完全无法出门，更没有空深究原因，去打听丈夫的位置。
也许她和岩胜就缘尽于此了，但是这样也就足够了。
成为武士是黑发青年一直以来的梦想，现今他能够展露自己的才能，并在鬼与人的舞台上发光发热。
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放生澪由衷地祝福他。
只要诞下孩子，她就想结束这个世界了。
做梦是很快乐的事情，然而梦醒过后，那叫人看不清尽头的现实，却只会令人愈发绝望、喘不过气来。
在得知岩胜选择离开她的那一刻，澪就已经预见了失败。
可以说，如果不是肚子里的小生命，以及让她放不下心的勝一，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个孩子，早在八个月以前，她就选择离开了。
如今天可怜见……勝一的才能逐渐展露于人前。即使她不在了，珍惜他天分的继国族族人们、以及效忠于岩胜的家臣们，无论如何，都会帮助这位小少主和他的妹妹在这个世界上站稳脚跟的。
她知道即便如此，她这样做终究还是会在勝一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但是……又有谁能够可怜可怜她呢？
「……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她做错了事情，终究会有偿还的时候，放生澪是知道的。
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是她三心二意咎由自取，她再也不会对自己的错误感到迷惑了。
可是……累得像是被人按住脑袋压在地上，残破不堪的躯体，苟延残喘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令放生澪感到万分痛苦。
身体与灵魂的双重折磨，看得见的失败、以及看不见的混沌未来，光只是活着，就已经耗费了她的全部力气。
在以往，白发少女也许还会祈求盼望岩胜又哪一日能够回心转意，回来同她幽婚，即使她自己也知道，一切都是她痴心妄想。
可随着青年的消息断在了上个月，这份最后的幻想……也终于该停下来了。
好不容易将熬了几天夜，就为了照顾她的阿浅赶去睡觉。
夜深人静之时，放生澪从枕头下拿出信纸，在书案前开始起草自己的第四十封绝·笔信。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同勝一以及未出世的孩子说啊，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因此反反复复修改了许多遍。
「因为妈妈就是这种优柔寡断，让人感觉恼火和讨厌的性格嘛……」
第八个月，只是从座位上站起来都很痛苦，腰像是要被折断一样。
即使是躺着，无论平躺还是侧躺，都难受到睡不着觉。
吃的东西依旧全吐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因为不用看也知道很丑，要知道她一直都很臭美的。
「果然这副身体并没有资格生下你们。」
光只是诞下勝一就已经是极限了……她这样非人非鬼的存在，渴望能和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果然是异想天开。
不知为何，今夜格外顺利地写完了整篇信。
一直以来都写不下去的东西终于完成了，放生澪心情好，连带着呼吸也变得稍微顺畅了起来。
白发少女将信小心叠好、封起，望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这么多月来，头一次升起了看看外面的夜景的心情。
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她小心站起，披了一件单衣，慢慢挪步到了樟子门前。
今年的天气有些不太正常，明明已经到了秋季降温的时候，夏季的气息却仿佛还没有完，气温依旧十分暖和。
在这不正常的秋天，不正常的夜晚，令人惊讶的是，花圃里被认为开不了花的白色紫藤，居然全都绽开了……
淅淅沥沥，好似下起了一场花的雨。
倒映在少女眼眸当中的，是被夜风吹绽的千万朵雪白之花，一朵朵团簇绽开，压弯了碧翠的藤萝，又再一簇簇低垂下来。
皎洁的花蕊形状优美可爱，似风铃、似蝴蝶，花穗在风中起舞，层叠成重重幕布。
在静谧的庭院中肆意生长的白色紫藤花点亮了黑夜，仿佛花的瀑布，将庭院覆盖成苍茫的纯白。
飘零的花瓣自她眼前飘过，空气中也弥漫着淡淡的幽香。
眼前一幕说不出的幽美哀穆。
世间万物都在不断变化，被认为开不了的花，原来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特定的季节……
当白发少女反应过来，自己却已不知不觉落下了眼泪。
她看到了花海，自然也看到了花海下的人。
——被认为身在鬼杀队中、实现了最强武士梦想的继国岩胜，此刻却现身在继国家的庭院下，站立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中。
他真穿着那件紫黑色毘沙门龟甲纹的羽织，缭乱、向外翘起的黑发束成马尾、一直垂落到腰间，手持刀剑，俊美的模样，竟然与她梦里分毫不差。
只是又不相一致的，青年左侧额际、右侧脖颈处赫然出现了同他胞弟一模一样的赤红色斑纹。
火焰一般灼人眼球的红色，似乎要燃尽他的全部生命。
两人静静对视，直至继国岩胜压抑不住疼痛地弯下腰，剧烈咳嗽了起来。
上下颌牙齿在口中碰撞着发出声响，青年宽阔的肩膀都因此而颤动起来，犹如承受了相当大的痛楚，一根根青筋自他额间狰狞地暴起。
放生澪下意识伸出手，向前迈出一步。
自幽冷夜风中度过来的紫藤花的香气里，藏不住血的锈腥。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岩胜关于月份和他呼吸法的一组图（樱花太太画的），画风特别独特，有些浮世绘的感觉。
其中卯月，夜晚岩胜站在树下的那一幅图，我做了好久时间的壁纸，也是在很久以前，看到这幅图的时候，我就已经构思出澪和岩胜藤花下相见的情节了。
ps：蜜月的那张是罕见的继国夫妇粮！！澪身着的青蓝色和服，来源之一也是这张同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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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二更，拿来吧你！
感谢在2021-07-14 14:50:39~2021-07-14 23:1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晴天白云 2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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