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箱庭之中 73
有关「继国岩胜抛弃了继国家」的传言, 逐渐在家族中流传开来。
继国家里除却岩胜一脉的宗家，还有岩胜父亲那一脉的分家, 整个家族在计都城虽然不算公家贵族，却也是拥有悠久历史的武家名门。
只是到了这一代，武家的门楣完全靠岩胜一人撑起。
如今他久久不归，族中难免产生骚动。
放生澪对这些事情心有意、而力不足。
她实在没有操持族中事务的才能，既然成为了一族的主母，她最常做的、也只是躲在岩胜身后，等着他把所有事情做完而已。
再就是，这次她在孕中的反应格外强烈，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变得虚弱下去，就连原本还显得有血气的脸, 也在长时间的厌食症状中变得苍白。
在得知到这件事情的时候, 白发少女正在侍女的劝慰下, 将一碗浓浓的补药喝下去。
这是医师在检查过她的身体状况后开出的方子，目的在于维持她的健康，起码要在将孩子生下来之前。
窗外春光正好，距离岩胜离开已经过了大半个春天, 秋天离开的雁鸟逐渐飞了回来，一打开窗便能够看见明媚灿烂的春日蓝天。
只有许久没有出过房门的白发少女, 肌肤呈现出许久未被阳光照射过的白。
她坐在榻边，捏着鼻子, 秀气地将一碗药慢慢喝了。
就好像燃料被填充进这具身体里, 可一旦停下来，这幅早已失去爱意滋养的躯体忽然报废掉也不奇怪。
补药苦涩得发出废弃轮胎的气味，即便已经喝了有一段时间了，可一旦闻到这种味道, 依旧会头疼得厉害。
“勝一也听到这件事情了么？”
放下药碗，放生澪问道，用手帕擦干净唇边的药渍。
“就连外面的那些人也开始讨论这件事情了……小少爷那边应该也都知道了。”
阿浅感觉难受地垂下脑袋，她从前的玩笑话，眼见着就要成为现实，这令她深觉愧疚。
在她身前，望着帕子上的折痕，白发少女不觉微微出神。
没有盘起的雪发仿似柔软洁白的绸缎，在阴影中也散发出秾丽的幽光，几缕顺着她的颊边垂落而下，宛如蛛丝般荡开在风中。
她的侧颜华美到宛如浮世绘中、从伊邪那岐眼中诞生的天照女神，却又静谧地笼罩着一层黑夜的气息。
霜白的睫羽软软塌下来，半掩住那双樱粉的眼瞳。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回到阿浅初次见到她的那个夜晚，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就仿佛将要带着她、远离这个世界，去往到谁也无法靠近的世界的另一面。
“……按照小勝的性格，恐怕会难过好一阵子了。”
只要在提及自己的孩子时，人们想起了她和世界的联系，这种疏离感才有所缓解。
只是，这样默认一般的态度，依旧扰乱了侍女小姐的心。
在这种落后的混战时代，对于男女婚姻来说，却有着意外平等开放的一面。
只要双方知情同意，不管是男方、还是女方，都能够愉快地解除婚姻状况，寻找自己的真爱。
「和离」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了。
莫非……澪小姐已经和继国大人协议离婚了？
两个人之前不是挺甜蜜的么，怎么回了一趟娘家，继国大人就不见了……
可就算是和离，他有必要离开自己的家吗？
一时间，阿浅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纷杂的想法将脑子挤得涨疼，使得她不觉追问出声：
“小姐，继国大人会回来的吧？”
会回来吗……还是不会回来吗？
放生澪抬头望向窗外，天花板上的图案好像鸟兽戏画又或者幽灵画一般扭曲着。
望不见尽头。
白发少女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苍白的容颜、忧郁的神情，她周身的一切都好似散发出迷离的光芒。
她什么也不说，但只是如此，阿浅就已经能够体谅她的心情了。
——
实际上，在回到继国家后不久，澪就收到了从未知地方传过来的信。
信中……就提到了继国岩胜的去向。
继国家主在两个月前就加入了鬼杀队，如今正在距离计都城两座山外、一处山中村落里执行斩鬼任务。
落款人为茧。
在信中胞姐问她，对这件事看法如何？是否需要她出面、劝说继国岩胜回来？
抛下孕中的妻子和未长大的儿子离开，而加入到生死无卜的杀鬼组织，黑发青年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放生茧早年便不看好这桩婚事，早知道他竟然如此不负责，她宁愿澪不嫁人，在放生家待一辈子都可以，只要她幸福快乐。
白发少女给她写了回信，在信的开头她向胞姐表示了感谢。
在信的结尾处，放生澪斟酌着写道：
「这样就足够了，我尊重他的选择。」
——
一天早上，勝一在侍女的陪伴下来到她的房门前。
“是因为我的天赋太差，父亲大人生气了，所以才抛下了我们吗……”
黑发小男孩浑身湿淋淋的，像是掉进水里的小狗，在春末的阳光下沮丧地打着喷嚏。
——这个形容非常准确，毕竟侍女小姐就是在晚春五月的庭院池塘中发现他的。
四岁以前，因为天生的迟钝，他就被同龄人认为是奇怪的小孩而交不到朋友；后来随着年纪渐长，他对于世界的理解加深，脑中那些繁杂的知识也有了解释，这种情况才逐渐有了好转。
可因为传言盛行，原先那些能够跟他一起玩的分家小孩子，也在大人的授意下，逐渐与他疏远了。
从冬季到春季，明明才不过过了三个月，没有家主管理的家族，人心却已经分散。
即便以景家为首的家臣极力维护着族内安定，可在传言下，打算离开继国家、另寻出路的人也有很多。
这不禁让放生澪想到前世了的宇智波族……要管理一个家族何其容易，如果只是衰颓，可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总会有复兴的一天；然而如果从一开始、族中就有不同的声音，人心散了，别谈复兴，能够维持住现状便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些分家的孩子，在“意见不同”的大人们的纵容下，不再把勝一当作未来主公看待，甚至做出了将他推入水潭里的恶行，嘲笑他的怪异，井说出了“岩胜大人之所以离开继国家就是因为他的缘故”这种其心可诛的恶言。
澪没想过一些人能够做出这么蠢的事情来，即使勝一如今还没有当上家主，作为宗家少主，处理他们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既然不动手，将这件事透露出去，忠心的家臣们也能用正义的谴责把这些人说得抬不起头来。
她过得与世无争，却不希望孩子因此而受到欺负。
白发少女换好出行的正装，面色冷淡地带着勝一阿浅拜访了分家的族人。
她什么也不必责怪，甚至出言替勝一向他们道歉，表示勝一给他们添麻烦了，感谢他们一直以来，对这个一去不回的家主的孩子的照顾。
毕竟对他们来说，只是保持沉默，就已经相当为难他们了。
年轻的继国夫人美丽得仿佛尘世间一抹幻梦似的虹光，雪白的长发披散在瘦削的双肩上，她身披青蓝色唐衣，紫色蝴蝶的纹路在衣间展翅欲飞。
明明说着感谢的话语，女人的神情却淡漠得仿佛雪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分家家主跟他的部下们面面相觑，没有听完她的话，就已经臊得脸都抬不起来了。
分明只是个年纪不大的深阁女眷，可仅仅只是她的存在这一事实，便给人以“惊艳”的感觉。
直面那张皎洁如百合花花瓣的脸庞，在场的她的长辈们却都要纷纷侧头，以回避她的美。
·
在放生澪回去不久，落水事件的始作俑者们就纷纷带着孩子前来向她们赔礼道歉了。
可这对勝一所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是赔礼道歉所无法弥补的。
小男孩似乎将父亲离开的原因全都归咎在自己的天资平庸上——如果不是他在剑术方面毫无建树，父亲也许就不会每天过得那么烦忧。
“妈妈，其实你和父亲大人争吵的事情，我在门外听到了……”
回到屋里，洗过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小孩子被澪抱在怀里。
也许被人欺负这件事情，实在太丢人了，如今在妈妈怀中，被她温柔地擦干头发这件事情，也没令他多害羞。
提到今天发生的一切，他嗫嚅着同澪坦白道。
——新年钟声响起的那个夜晚，那时他本来是打算邀请母亲和外公外婆一起去共度新年的，却在门外听到了两人的矛盾。
虽然隔着一道房门，井不能听清什么，可一向深爱母亲的父亲，忽然朝温柔的母亲大发脾气这种事情，无疑令继国勝一难以接受。
“父亲告诉我，武士的道路没有尽头。他的梦想终究也会在我的身上得到传承。”
“可是，对于这句话，一直以来，我都感觉很迷茫。”
“我努力练习，想要成为武士，井不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
我也从来都没想过做继国家的继承人。”
“练习剑术，不是为了支撑起继国家的门楣……仅仅只是想要保护母亲而已。”
黑发男孩的脸上流露出浓浓的愧色，他圆圆的眼眸微微低垂下，“也许，就跟小松门他们说的那样，父亲大人是因为对我失望，所以才离开家的。”
“父亲大人就是因为知道我井不上进，也井不天才，所以才会讨厌母亲的。”
“说到底，都是我的错……”
孩子失落的声音，令澪不觉感到心中微震。
在勝一身后，她的眸光剧烈闪动几息，双唇几次张开，却又没能说出话来，许久才归于平静。
放生澪低垂下双眸，双手扶在继国勝一双肩，引导他转身、正过脸来。
她的眉眼依旧温柔，却又噙着一丝凉性的坚定。
“小勝，答应我，绝对不可以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每个人的追求都不相一样，无论变强的目的在于什么……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便可以了。”
“你已经很努力了，而努力、总是能够得到回报的。”
“现在的你也许还不太能明白，但温柔地保护他人的这种信念、远比任何理念都要高远。
所以不用担忧……总有一天，你会成为超越一切的强者。”
她微微笑了起来，将男孩揽入怀中。
被虚弱所折磨的颜容、朦胧柔和得仿佛镜中花、水中月，仿佛能让人嗅见百合花的香气的秀发。
却成为了继国勝一一生中最为美好的记忆。
他的母亲，温柔的、易碎的，不求回报永远深爱着他的母亲，就好似镜中绽放的幽昙，湖中一轮静谧的弦月。
太过用力地握住就会碎裂，然而一旦松手也会飞速枯萎风化，是不被人细心呵护就不行的绝世珍宝。
靠在她的怀中，年幼的勝一心中一阵酸涩，强忍着泪意，小男孩兀自清醒道：
这世界……也许再没有比抛下母亲的父亲、更为绝情冷酷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岩胜和缘一登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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