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箱庭之中 68
不, 不可能……
即使很想要这样反驳，但喉中依旧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发不出声音。
绝不是这样, 绝不可能是这样的。
说到底，缘一为了她、在这几年中一直孤单单一个人什么的这种事情，放生澪绝对无法承认啊。
这样无异于剖开她的内里，将腐败的、黑暗的东西掏出来给她看，按住她的头、强迫她去直面自己的错误。
「将约定的事情尽数背弃，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地就这样离开了。」
她无意伤害他，结局却依旧糟糕地无疾而终了，比任何能够想到的局面都要恶劣地戛然而止在那个秋夜、那片寂寞的枯叶林中。
拥有赭红眼瞳 、温柔面容赫炎的神子，如果不遇到她，就不会知晓情感的苦痛。
不是我。
我从没想过会这样, 明明是知道你和歌在一起, 我才会……我才会放心地选择嫁给岩胜的……
可是说不出话来。
就好像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任何解释的言语都显得苍白，音节、词汇，全都与身体失去了联系。
“……”
放生澪放弃了尝试。
——
新年将至，许多事情都暂且停歇了, 岩胜依旧没有回来。
茧派人去目标任务的那座城打探消息，得到的回应是, 在前日、也就是他出发后的第二天，黑发青年早已完成了押送的任务。
驻守在继国家的武士景家那边, 也没有传来任何的消息。
她的丈夫既没有回放生家, 也没有回继国家，似乎从此就消失不见了一般。
这样一直又过了三四天，茧对他的怨气已经到了极点。
时间紧迫，鬼杀队中事务繁忙, 留不了几天，在新年之前，她就又要回去产屋敷族了。
眼见一起辞旧迎新的可能破灭了，本想在这短暂的相聚里能够同妹妹好好相处，却因为继国岩胜，白发少女脸上几乎没什么笑颜，整天在屋里看着外面发呆。
这位主母大人心中就好像憋了一团无处发泄的火，除了在余下的这段时间里尽可能陪在妹妹身边，也没有什么别的方法了。
另一边，怜崎与勝一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秘密花园，待在放生家的这段时间，两个小孩就时常待在一起，经常不知道钻到哪里去，直到傍晚时候才回来。
他们年纪相仿，一个文静些，一个别扭些，兴趣爱好却差不多相同，相处起来倒也合拍。
最开始也许还有些害羞，到了后来，就恨不得从早到晚天天都腻在一起了。
一日，快到晚饭的时候，两个孩子都还不见踪影。
茧此时还在屋内整理各地恶鬼出没的情报，在呼吸法普及过后，剑士们对恶鬼的讨伐也如火如荼地展开，并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即便这成果，对比上这几百年来鬼杀队剑士的伤亡，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但却也足够振奋人心。
有变化是好的，没有变化才最叫人绝望。
而且，他们一直在找寻鬼王的下落，在最近好像有了线索……
放生澪不敢打扰，只自己换了出行的衣服，打算将勝一和怜崎找回来。
她本来已经走到廊外了，又回来找了把伞。
原来中午的时候天空还艳阳高照，到了下午，晴天里却下起了簌簌小雪。
太阳的轮廓迷蒙在雪中，就连光芒也显得不再那么耀眼了，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景观。
庭院中，白发少女在桥上驻足欣赏了片刻，这才迈开脚步，循着勝一经常走的那条小路走去。
雪中漫步，薄雪更像是小雨，落在地上很快就消弭无痕，青苔石上沁出湿意，两侧枯山水的园林中，只有松柏的一抹碧影，若隐若现在枯枝败叶中。
行走在古朴的和式庭院，落雪声几乎清晰可闻。
通过向往来的仆人询问，放生澪很快知晓了两人的所在。
按照大概的方向，走不了多时，面前便出现一处怪石嶙峋的假山丛，假山如斗拱般相连成隧道，山上草木凋零，在雪中望着很有一番萧瑟感。
道里空间有限，放生澪只能收了伞往里走。
她离开时，放生家还没有这座假山，想来是她走后才布置上的。
一直走到中途，就已经若隐若现地听到孩子们笑闹的声音了。
澪一路走来走得慢吞吞的，也并不怎么累，闻声便一鼓作气，提着伞从假山中转了出来。
薄雪如屑，纷纷扬扬自头顶缓缓飘落而下。
出现在她的眼前的，是一幅她从未想过的景象。
因为太过出乎意料，就连伞都忘了重新撑开。
在一处近乎闲置的露天道场中，继国缘一手持刀剑，正为勝一与怜崎两个孩子演示自己的剑术。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继国缘一完整地展示出自己的力量。
因为在很多时候，他都是沉默且内敛的，不叫他做什么，他就一定不会做什么。即使被人欺负，都不会还手。
最开始离开阳炎山的时候，三个孩子举目无亲的，有觉得他们好欺负的流民抢走了装粮食的包袱，还不小心打伤了歌，为了保护她们，缘一第一次将竹刀的方向对向了人类。
他表面没有什么，那天夜晚却难受得饭也没有吃。
「我讨厌殴打别人的感觉，但是不这样做……他们就会欺负你们。」
得知岩胜的梦想是成为最强的武士过后，缘一便也追逐着兄长的脚步、想要成为武士。
可在体会到伤害他人的感觉后，他就再没有提过这件事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放生澪还记得。
但就是这样一个对拿起刀剑、都感觉到强烈不适的孩子，如今却也能够熟练地运用武器，并将其化作绝世无双的神圣舞乐。
——倒映在她樱粉色眼眸中的卷发青年，如沐浴在圣火的光辉中。比起掀起腥风血雨的武士，更仿佛翩翩将火焰带到人间的神明的舞蹈。
随着他又一刀挥出，赭红的羽织在风中鼓起。
自刀柄之上，橙红色的火焰如巨龙般沿着刀身一路盘旋至锋利的刃尖、最终轰然跃动而出，灵动仿佛火蛇，在空中相连，在人间泼洒出一片灼骨烈阳。
他的侧脸被火光照得明暗分明，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以及平静如潭水的双眸。
棕黑色的卷发自风中拂掠而动，舒卷于空中，连带着耳下的日轮花札也微微摇晃着，被吹向了另一侧。
舞蹈仍在继续。
足以令人忘记呼吸的绝美战技，你甚至无法想象它是为了斩杀而被创造出来的，毕竟比起血腥地抹杀生命，这分明更像是一场只见于神道仪式中神圣镇魂神乐。
在漫天飘落的、仿佛将要连接天与地的雪中。
被煌煌烈阳簇拥着的青年大袖飞舞、起手再度挥出一刀。
垫步、闪步、劈剑、扫剑。
飞轮阳炎、斜阳转身。
生生不息的火焰首尾衔接，一道又一道的呼吸法战技被展现在了人们眼前。
仿如神迹。
簌簌飞雪战栗着、飞扬着，只能够跟随着刀势，被火焰抛飞向高空；又仿佛只是为了追逐着那道身影而旋转、旋转。
即便，往往在半空中时，便被烈焰的温度所消融殆尽了。
放生澪久久凝视，直至天地倒转，夕日西沉，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道灼热的身影。被红莲之火环绕着，不断上升、上升，最终的最终，他压过了太阳的光辉。
成为了一轮崭新的、温柔的太阳。
就好像要永远烙印在视网膜中，即便闭上双眼，也会在黑暗中璀璨。
只是看着，便感动得想要落下眼泪；太过美丽，以至于让人绝望，夜昙春樱，一期一会，是一旦错过、便再也不会有的美景。
注目着道场中的青年，放生澪的心一时犹如被牵动着飞起的雪，被带着抛向高空；一时又化作了被融化的水、所打湿的羽毛。
在不断上升着的太阳的光辉下，这片柔软无力的绒羽却只是下坠，下坠。
下坠向那片漆黑而无尽头的广袤河川。
——
日之呼吸的剑法演示结束。
一向内向的勝一立马小跑过去，围在缘一的膝旁叽叽喳喳，就连稳重的怜崎在此刻也捏着拳头跟着后面，脸蛋红扑扑的，仰头望着他。
卷发青年表现得相当平静，摸了摸他们两个的脑袋。
刚才那一番动作下来，对他而言仿佛毫不费力，他的呼吸依旧平稳，额上就连汗水都没有。
青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人们都能感受到他平和温柔的心，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有了些小小的害羞。
而后，继国青年若有所觉般抬头，就这样见到了伫立在雪中的白发少女。
·
他告诉澪。
那个孩子并不是歌和他的。
他们两个更没有在一起。
“那个时候，我在村子里找到歌的时候，孩子的母亲就已经被杀死了。”
“那个孩子……才刚刚出生，如果没有人照顾，很快也会跟在母亲后面死去。”
“歌于是收养了她。”
嘱咐勝一和怜崎先回去吃饭，放生澪跟缘一一起留了下来。
两个人坐在花坛下避雪，就好像从前一样，两人之间隔着半臂距离，卷发青年抬头望天，白发少女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收起的伞放在她的手边，缘一的刀靠在他的脚边。
他们谈起了自那以后的事情。
当缘一重新返回到燃烧的村子当中寻找歌的时候。
山贼袭击村子的时候，黑发少女正好去了村子另一头，帮那边的麻衣小姐接生。
孩子很顺利地出生了，是个健康的女孩子。
为了保护孩子，让歌逃走，麻衣小姐和婆婆却都惨死在山贼的刀下，永远留在了熊熊燃烧的村子的残骸中。
缘一赶到的时候，只救到了歌和那个刚出生的女孩。
望着襁褓之中、还懵懵懂懂的小生命，歌下定决心要将她抚养长大。
——在她身上，麻衣和她丈夫的血脉将会长久地延续下去。
后来，他们一路流浪到了一个民风淳朴的渔村，为了方便照顾孩子，而选择在那里定居了下来。
这期间，缘一一直帮助歌抚养孩子。
虽然换了新环境，一时难以适应，但好在歌的医师身份，在这个时候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在这种远离大陆的渔村，出海打渔时受伤生病、因为没有条件医治而死亡的事情时有发生。
在那里，身为医师的歌受到了村民的尊敬与爱戴。
他们被村民们当作贵客来招待，每天都会收到村民们自发送过来的粮食，只是希望他们能住得更久一下。
即便没有缘一帮忙，歌也飞速成长起来，在村中站定了脚跟。
她甚至在村里开了一间药铺。
村民的孩子有时会来到铺子里帮忙，歌也一点都不藏私地教给他们药草的知识，这些都被村民看在眼中。
很快，善良真诚的歌就收获了他们真心的感谢与信任。
眼见生活一点点稳定下来，缘一也打算离开了。
有一天，忙完了店里的事情，歌抱着已经能够咿呀学语的小孩，突然地跟他讲道：
「这两年有你帮忙真是太好了，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缘一了哦。」
「所以快走吧。」
「赶快走吧！收拾东西去找澪吧。」
虽然她也很想抛下一切，跟他一起找白发少女，但是在这里好不容易建立的羁绊……却也同样不能简单舍弃。
「我等你把她带来见我的那一天！毕竟歌给她做的头巾……她还没有带走呢……」
她的不告而别，没有叫歌难受，唯独这一点，却令歌感觉很生气。
缘一就道别了很生气的歌，带上她的期望一起，踏上了寻找白发少女的漫长道路。
最开始，他没有方向，只能凭着感觉走，一路上帮了很多人，杀了很多鬼。
后来，他认识了同样杀鬼的炼狱先生、由像炼狱先生这样的减鬼剑士所组成的组织——鬼杀队，也知道鬼杀队的主母大人，就是澪的胞姐……
至于再后面的事情，澪已经从茧那里得知到了，不必缘一再讲一遍。
·
从他口中得到的真实，逐渐解开了一直以来她心中的困惑。
为何缘一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
为何他没留在渔村，留下和歌一起生活。
一切的一切，最后都和那个最糟糕的结局不谋而合了。
“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找到了你，我就带你回去和歌团聚。”
“那是歌的心愿，她同样思念着你。”
继国缘一仍旧絮絮说着，他原先是个沉默寡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人。
但是今天他似乎格外有倾诉的欲·望。
日落月升，星星洒满了他温柔的双眸。
“可是，当我见到你和兄长大人在一起时，”他说，“我就觉得不必了。”
“这样也挺好的。”
“知道你过得幸福，歌一定也会很高兴。”
一阵轻风吹雪中，望着天空的缘一笑了。
“……这样就足够了。”
细密的雪花迷蒙了放生澪的视野，朦胧了青年的笑容。
天真的、无邪气的笑容，满足的、毫无怨言的笑容。
慢慢地，不知不觉间，雪渐渐下大了，覆盖了来时的路，在路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青瓦白墙，古朴的建筑全都沉眠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
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在这好像只剩下彼此的雪中，有什么脱离了放生澪的身体，当她反应过来时。
继国缘一撑起伞，将她也笼罩进去。
他们的距离因此而靠近，近到原先的半臂距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近到隔着伞柄、肩膀挨着肩膀，近到能够看清彼此睫毛上微小的雪花结晶。
有那么一瞬间，她会觉得缘一是故意的。
可很快，她便从自己的想法中体会到了自身的龌龊，并为之感到浓重的负罪感与绝望。
如果不是还对缘一抱有幻想，她怎么可能会产生这种错觉？
“缘一……”
在无数微小的绝望中，因为伞的覆盖、而进一步缩小，只能望见彼此的世界中。
白发少女的唇张了张。
这一次，音节却异常顺利地与声带取得了联系。
“吻我。”
作者有话要说： 别降下这么看场合的雪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