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箱庭之中 51
在放生家的侍女们眼里看来, 被接回来的小小姐是一个相当古怪的人。
不出门，也不说话。
冬季、在落雪的夜晚悄然来临。
原本应该熄灯歇息的古朴宅邸当中, 此刻却灯火通明，人影交错。
烧好的热水、立即就被转手送入屋中，檐外炉子里的药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侍女们秩序俨然地穿行在门廊之间。
急促却无声，人的影子交叠倒映在障子门上，从屋檐上吧嗒吧嗒落下的几块雪、很快被往来的人们踩得不见了踪影。
月上中庭，雪眼见着越下越大，一位须发皆白的医师才背着箱子姗姗来迟，他急匆匆从廊下走过，来不及处理衣上的落雪, 便由侍女领着进了屋子。
趁着这个间隙, 几个守候在走廊上的侍女得了空, 终于能暂时休息一会儿。
“……从下午起就开始发烧了，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好了。”
“真可怜，茧小姐带她回来的那天起，好像就一直这样昏昏沉沉病着吧。”
她们所讨论着的、是这个屋子里的小主人。
名为放生澪的放生家小小姐。
——虽然与大小姐茧互为双生姊妹, 这家的仆人却对她并没有什么印象，只因为这位小小姐……在很小的时候就走失了。
直到上个月, 她才被一直都在寻找她的茧带回放生家。
也是在那个时候，人们才知晓了她的存在的。
在私下谈论起她时, 思及这位小主人不幸的遭遇, 侍女们的口吻中都不由得带上几分怜悯之色。
年幼遭变，身体孱弱，回来之后就一直缠绵病榻，也鲜少见她出来庭院。
说话间, 屋里有人出来，吩咐外面的侍女过来一个给医师帮忙。
侍女阿浅被选中跟了进去。
她是去年春天过来放生家帮忙的，那个时候万物复苏，庭院的池水浅浅，清澈可爱，大小姐就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阿浅父母年迈，两个兄弟都上了战场，全家都依靠阿浅的薪水过活——这里许多仆人，其实都和她的情况一样。
放生家的夫人小姐仁慈善良，知晓她们的情况后，对于她们多有照拂。这些家庭能撑过这个漫长寒冷的冬天，与放生家的救济脱不了干系。
阿浅就和这个家里的其他仆人一样，对于夫人小姐十分感激，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能够一辈子侍奉在茧小姐身边，看着她长大成人，儿女绕膝。
对于茧小姐的这位妹妹，阿浅爱屋及乌，虽然未曾蒙面，就已经在脑中勾勒了无数遍她的模样。
一路上，有关澪小姐的传闻，在阿浅的脑中浮现着。
听说，澪小姐和茧小姐长得非常相似，同样有纯净如雪的白色长发，引人怜爱。
听说，是因为路上遇见了匪徒，受到了惊吓，回来之后，澪小姐才久病不起的。
还听人说，澪小姐走失过后，曾与计都城继国家的家主相遇，接受过他的帮助。
年轻的继国家家主对她情有独钟，知道她回来放生家过后，就日日前来拜访，这种痴情着实令人感动。
还有还有，听在茧小姐身边当值的小春说，大部分时候，澪小姐都在沉睡，偶尔会有清醒的时候，澪小姐的眼睛是独特的淡粉色。
这些从他人口中听说的琐碎，在阿浅的脑中拼凑着属于「澪小姐」这个整体。
只不过短短几步路，她的心中就已经思索过许多许多。
穿过门廊，越过一道又一道屏风。
窗户被关严，屋中密不透风，温暖的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梅花熏香，更有一缕遮掩不住的苦涩的药味，绵长而醒神。
一盏盏纸制行灯放置于榻榻米角落，灯光绰约，有些晃眼。
屋内人并不多，除了刚才进来的医师，就只剩下放生茧和她的侍女小春。
此刻两人正围在一位身披外褂的雪发少女身边。
阿浅活跃的心理活动，当越过前方带路的侍女，一点点看清那位少女的一瞬，全部都消失不见。
映入眼帘中的，宛如传说中从冰天雪地间走出的雪女。
霜白发丝，洁白肌肤。
身着素白肌襦袢的女孩拥有游离于人世之外的气质，无论是纤细的身体，还是白到将近透明的肌肤，都给人以一种易碎的朦胧感。
叫人疑惑，流淌在她经脉的并非血液，而是更澄澈更纯净的东西。
——烟雾。
在她脉络中，缓缓流淌着的，应该是碎雪的烟雾。
太热就会融化，天亮就消失不见，只有牢牢看护在阴暗不透风的房间，即便如此，少女那清艳绝伦的身姿，也难述万一，令封闭的屋子里都散发出莹莹光辉。
因久病而虚弱不堪的身体，需由胞姐搀扶着才勉强能坐起，就算是风寒所引起的高热，也无法使那张苍白的小脸泛出半分晕色。
她靠在茧的怀中，霜白的发丝淡扫在额际，那双樱粉的眼瞳低垂着，眼底因久病而微微湿润着。
任何一阵冰冷的空气，都能够引起撕心裂肺的咳嗽，于是连呼吸也是细细的，微不可闻的。
放生茧轻抚着少女的后背，眼中已带出泪光。
在茫茫大雪下，这间安静的小屋，她就仿佛一朵不为人知、静静枯萎的白花，在没能彻底绽开之前，就要被无可挽回的病痛所侵蚀殆尽。
阿浅如被这种忧伤所感染，缓步走过去，在床榻边就止住了步伐——害怕惊扰这种美，害怕走动的风吹散她的存在。
望着眼前的少女，她心里什么念头已什么都不剩了，只不由得由衷地祈祷。
「神啊，请你救救她吧，求求你，千万不要带走她……」
冬夜寂静无声，漫天大雪飞舞飘落，将放生家的庭院染白。
——
时间一直到梅雨时候，种在花圃当中的□□花团簇开放。
战争开始有了止歇的征兆，白发少女的情况依旧不见好转。
大多数时间，她都辗转在昏沉的梦境里，那些梦沉闷、阴郁，宛如行走在浓雾弥漫的森林里，永远也找不到出口，见不到光亮。
即便偶尔清醒过来，也依旧难以同人沟通。
这几年来过度使用看取所埋下的隐患，在幽婚失败后终于彻底爆发而出。
那夜在林中，情绪爆发之下，她无意识牵扯着那些匪徒进入黄泉的举措，更使得身体的状况雪上加霜。
——现世与彼世高度重叠，会将另一个世界的虚影带过来，而这种重叠的次数多了，界限就会变得暧昧不明。
放生澪的灵魂、就仿佛被带回到本体当中。
而在被禁锢在黑暗柩笼里的日日夜夜，她能够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身体正在飞速虚弱下去。
这种没有任何源头可寻的疾病，目的只为将她带回黄泉，就算找来再多医师过来也于事无补。
无数次，她都怀疑自己是否会提前结束轮回，在不可回避的失败中，真正地回到夜泉，继续那暗无天日的苦痛时光。
但在无尽的黑暗中，却又有一根散发着微光的蜘蛛丝，牢牢栓紧了她的灵魂，支撑着她，维持着她与这方世界的联系，不使她的身体就此死去。
就与当初离开产屋敷家的那个雪夜一模一样。
她吐了那么多血，倒在雪中以为自己终于到此为止了……然而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无形力量，又如冬夜中唯一的星火，险而又险维持了她残破不堪的灵魂。
·
骤雨初歇，放生家外有人前来拜访。
来人是计都城继国家的家主，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守在门口的仆人像以往一般带他进去。
跟随在他身后的两位家臣被安置在茶室歇息。
今年年满十八的继国家主身形已然格外挺拔高大，沉稳且冷淡的俊美面容，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武家的威仪与气概，从走廊下走过时，引得过路的侍女们争相查看。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人们才小声讨论起来。
“又来找家主大人讨论澪小姐的婚事的么？”
“这不是当然的嘛，真是个痴情的男子啊。”
“只是，家主和大小姐好像都不太待见这位继国大人呢……”
“毕竟澪小姐才刚找回来，计都离伊贺山又不是很近，将好不容易团聚的女儿、妹妹嫁到那么远，家主大人和茧小姐肯定不乐意啊。”
“唉，不过……澪小姐的身体都已经是那副模样了。”
好不容易有愿意照顾她后半辈子的人，正应该好好把握住才行。
说到这里，两个女孩都不觉沉默着叹息起来。
在这所家宅中，有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见过那位小小姐的人都会期盼她能够好起来，她是那样年轻，这样鲜妍明媚的年纪，就困守在病榻之间，美丽事物的凋零，实在叫人于心不忍。
只是另一方面，她的情况又的确很糟糕。
发生在她身上的病症太过匪夷所思，在未知面前，人们时常怀着敬畏与恐惧的心理，没有人知道她能否重新站到阳光下，还是一辈子都只能这样沉睡不醒了。
能够遇到继国家主这样愿意、且坚持照顾她的男子，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放生神主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同茧一般，他问心有愧。
当初就是因为家族之间的誓约，强行毁了两个孩子之间的情谊，才有了现在这副局面。
大女儿整日奔波在各地，寻找小女儿的踪迹；妻子不是望着小女儿的衣服以泪洗面，就是在佛像前为她诵经祈福。
直到依靠产屋敷一族的能力，时隔多年将她找回，两人的脸上才终于有了笑容。
时至今日，放生神主都无法释怀，无法忘怀在产屋敷族的那个夜晚，小小的孩子收拾好东西，跪在他们的房门前。
那个时候她已经决意离开，决意不让两家家主为难，她只过来跟他们说了一句道别的话。
随后就消失在了黑夜中。
那是他的妻子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孩子，是他苦苦期待、在初在人父的喜悦与慌乱中降生的亲生骨肉。
绝非妖孽、绝非灾祸，仅仅只是他的女儿啊。
会因为抱住他的手指就感觉安心的女儿，这世界与他流着同样血的延续。
什么时候，什么都没有做的她、属于弱者的她，却成了他们眼里的阻碍？在不知不觉间，致使她认为自己是罪人地主动离开了放生家。
那个时候，他说一句挽留的话，有那么难吗？
放生神主不明白。
这些天以来，茧与放生夫人不辞辛苦，从早到晚、几乎一直陪伴在白发少女的身边，照顾她的起居。
像是要弥补这么多年丢失的岁月一般。
这些放生神主都默默看在眼里，他时常也会过去那边看望几眼。
但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距离履行婚约的日期愈发迫近。
在夏天结束之前，身为鬼杀队新任主母的放生茧就必须前往产屋敷家，接受有关鬼杀队事宜、以及新娘的培训。
——她因为寻找妹妹的事情，将这个期限一推再推，也多亏产屋敷圣哉从旁支持，不然不可能一直拖到这个年纪还未成婚。
成婚……
在这种时代，茧与澪都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
茧的未来已经决定，可是澪的后半辈子，能够放心地交给眼前的后辈吗？
放生神主望向座下的青年。
身着紫灰色格子羽织的黑发青年正襟危坐在窗下，正谈论着当今的战局，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叫人感觉舒适，谈吐间所显露出的见识更是不凡。
继国家在计都城算是有底蕴的古老世家，曾经的家主剑法卓绝，是世上鼎鼎有名的武士。
眼前，他这位继承者也同样继承了他的剑法，当代同龄人当中，少有能望其项背者，是无论谁遇见了，都会赞叹一声少年才俊的程度。
对于回程路上所发生的事情，放生神主也有所耳闻。
自家女儿在中途与其分道扬镳，自行将妹妹带回来的举措，他非常理解，甚至觉得她做得很好。
那个时候在不知晓澪处境如何的情况下，带着外男贸然前往迎接，明显不妥。
她能作出这样的选择，对于妹妹而言考虑得十分周全。
然而，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面对这种侮辱，这位年轻的继国家主却仍能够保持平静，甚至说出待安顿好令妹过后，再前来拜访的话。
这等气度风范、实在令人侧目。
放生神主对他感观很好，还因为这几个月来，对方的确做到了他所说的一切。
在提亲过后，知道他们犹豫的态度，继国岩胜也未曾逼迫，每次前来拜访，行为礼数方面都做到周全端庄，令人挑不出毛病。
他或许是真心喜欢澪的。
放生神主猜想。
可是，这位父亲仍旧无法就单单因为这些，而独断地作下决定。
在和放生夫人讨论过后，对方也与他是一样的看法。
放生夫人是内宅女人，知晓回程路上的事后，对黑发青年的好感更甚于丈夫，她明白一个能够作出让步的武士，是多么难得。只是事关女儿的婚姻大事，必得慎重考虑才是。
唯一对这件事持反对态度的，就只有大小姐茧了。
对继国岩胜，她总不能放下偏见。
在她眼中看来，黑发青年心思深沉……看似有情却无情，对于性格软和的妹妹而言，绝非良人。
只是，这到底是无法佐证的“感觉”而已，即使说出口也难以叫父亲母亲信服。
况且，她去往产屋敷一族的日期已定，已经没多少能陪伴在妹妹身边的时候了。
一直到今天，在征求过茧的同意之后，他们才开始放宽了对继国家主的态度。
头一次允诺他，让他能够进去后院探望白发少女，以此作为对这位年轻人的考察。
那天骤雨初歇，放生神主跟继国家主谈过话，便领着他往后院走去。
庭院内的□□花此时已团簇绽开，沾了雨水过后更显得娇艳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写的有点啰嗦。
我喜欢把人都交代一遍，哈哈，51章了，之后算是一个新的篇章啦。
好期待写岩胜变鬼啊（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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