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箱庭之中 50
被鬼抓走, 获救，表明心意。
燃烧的村庄, 朋友的失踪。
以及，再度得到否定答案的幽婚仪式。
「可杀，可杀。」
无论是哪一世，无论面对着的是哪一个人，当这两个字落下在脑海当中时，这场爱恋就已经走向了终结。
无论她有多么喜欢那个人，多么不舍得；无论她再怎样努力……结局终究失败、失败、失败。
秋夜……是如此难熬。
放生澪怔怔望向高远的天空。
她仰起的面容暴露在夜色当中，那双樱色的眼瞳仿佛打上高光与阴影的玻璃弹珠，每一撮翘起的睫羽都在皎洁的光线下变得朦胧。
一阵风过，拨开笼罩在头顶的阴云, 将她的衣摆吹乱, 柔软的发从肩上直坠向腰际, 也同样在风中散开。
毫无阻碍、倾泻而下的月光中，少女纤细的身影在林中站成一道柔和的剪影。
披拂在其身上的月光、织就一件散发出微光的羽衣，每一颗沉浮在她周身的灰尘都在光线下展现出柔和的轮廓。
当意外闯入的强盗们，当这些粗鄙到不可理喻的人, 望见眼前童话般的美景，都会沉迷在这短暂的梦境中。
犹如童话中身披羽衣乘风而去的仙女姬君, 从天上垂下的光束，成为了光的银河瀑布, 而此刻沐浴在光河当中的少女, 则成为了他们眼中唯一的存在。
存在于少女周身、那不属于人间的虚幻感，叫这些茹毛饮血之人也会生出恐惧失落的心理。
想要将美好之物占为己有的恶欲，在瞬息间堆积，强盗们跃跃欲试, 躁动不安中，不只是谁首先迈出了步伐。
落叶被踩碎的咔嗤声，突兀响起在林中。
犹如被惊扰的猫，白发少女身形一顿，侧头望向他们。
宛如静止般，在眼中放慢的动作，她的容颜一点点暴露在闯入者的视野当中。
被黑水污染的白发，猩红的眼眸，那张苍白的脸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人类的模样。
在她回头的一瞬，眼前的梦幻之境，就已经沦为了人间炼狱。
“啊啊……鬼……！是食人鬼！”
那是在他们那贫瘠的记忆里，能够想起的最恐怖的存在。
强盗们吓得魂飞魄散，武器噼里啪啦落了一地，颤抖着身体几欲夺路而逃，却又在极端的恐惧中动弹不得，呆呆立在原地地，眼睁睁看着死亡的迫近。
仿佛传说中黄泉的投影。
——无数黑色的液体，仿佛活物般上涌，将整片森林淹没作黑色的长河。
在没有任何光的河流中，放生澪被渐渐淹没其中，她任由其带着自己漂浮，河川静静流淌，有时浪花将她吞没，有时又将她从中吐出。
温柔的河水从旁流过，也轻抚过她的脸颊。
一睁眼能够看见的，就只有漆黑的天空，猩红的月亮。
人类绝望痛苦的呼喊声，在她耳边一阵阵回响着，许久许久，那声音才渐渐平息。
放生澪睁开眼。
寒夜凄冷，她孤零零一人站在树林里，遍地是横斜的强盗的尸体，他们无一不死死瞪着眼，直到死，都未能够自那无尽的恐惧中逃脱。
这是她所见过的……最为残忍最为痛苦的死法。
白发少女静静站了几息，又慢慢眨了眨眼，她蹲下去摸摸这个尸体的头发，拍拍那个尸体的脸。
没有人给她回应。
“真的死了啊。”
放生澪略微迟钝地在心里想道。
一只乌鸦飞落而下，收敛羽翼，停在了她手边。
放生澪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尸体上移了开来，抬手去摸乌鸦脖子上柔软的绒羽。
黑色乌鸦亲人地蹭了蹭她的手心，而后便扑腾开翅膀，张开尖喙。
它鼓足一口气，利声道，“找到你了！小姑娘！”
“找到了！找到了！”
那尖利的声音穿透夜空，响彻整个森林。
放生澪下意识收拢的手指停在半空，她已经很久未曾见过会说话的乌鸦了。
但是，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的呢？
又一时想不起来。
“澪！”
就在她陷入思考的时候，一道更为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她还未完全转过身，就被一道紫色的身影牢牢抱住在怀里。
“终于找到你了……澪。”
同她身上一样的梅花的香气，包围了放生澪紧绷的神经。
她回抱住自己的姐姐，目光越过少女的肩际，重新落在地上的死人身上，轻轻同她道，“他们都死了。”
白发紫瞳的姐姐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她像是才从找到妹妹的喜悦当中抽出空来，侧首看了一眼林中的惨状。
……只一眼，便叫人体内的血都要冷了。
放生澪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她的神情。
“是我的原因么？我不太明白，好像……是我害死他们的。”
她无感情、无起伏的声音，令随后赶来的放生家的人们望而却步。
人们面面相觑，远远望着这对古怪的姊妹，这种古怪的重逢。
“才不对！”
闻言，放生茧倏尔收回了目光，厉声否认道。
她的心脏似乎还因恐惧而跳得厉害，然而抱着始作俑者的手却更紧了一些。
“不对，才不是你。”
“他们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这反应实在激烈，放生澪不由目不转睛望着她。
就好像这些年的时光，从来未曾从她们之间流走过，她仍旧以当年在被子里安慰她的口吻——像是要哭出来，却又强行忍耐住，仍旧端着一副端庄的模样，直勾勾强调说：
“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和我的妹妹没有任何关系啊……”
她那从来不喜欢说话的妹妹，永远躲在母亲身后的妹妹，可怜的妹妹，可爱的妹妹，没有姐姐的保护是绝对不行的。
为什么要将如此残忍的事情，强加在她身上？
放生茧无法想象离开家的这些年里，澪是怎样艰难地度过每一天的。
在不断寻找她的每一天里，她一想到那个害羞怯弱的小孩如今还不知在何方，就已经心痛愧疚到无以复加。
当初的自己，如果能再坦诚点，多和澪说说话就好了；如果能再多关心一些她，多抱抱她，妹妹是不是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而选择用离开放生家的这种做法，主动成全放生族与产屋敷族的婚约了？
「明明错的并不是你……明明，我们是如此深爱着你。
希望你能够过上普通的生活，希望你能够和普通的丈夫、长命百岁生活在一起。」
「……而非背负家族的宿命，同产屋敷一族共同承担那沉重的诅咒。」
如果能够回到小时候，再回到那一个夜晚，放生茧做梦都想要对自己的妹妹说出这句话。
「一直以来，我们的愿望，都只是希望你能够逃脱放生一族的宿命，过得幸福而已。」
·
所以……
“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担心……”
秋林中，放生茧的声音已经完全地坚定下来，她保证道，说着，又伸手缓缓抚过着白发少女的头发，将妹妹按进自己怀中，令她不再去看林中的景象。
那动作爱怜，且怀揣着难以自制的温柔。
仿佛白桦树化作的精怪，放生家大小姐拥有同样圣洁、好似白雪堆砌的皎洁容颜，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不纯净，洁白的长发盘起在脑后，下颌的弧度优美而柔和。
那双紫罗兰般的双眸中噙着幽暗的水光，自她唇中发出的一切声音，听上去都是如此悦耳动人。
“忘记这里的一切，在我的怀里好好休息吧。”
“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一切还都是原来的样子。”
放生澪真的有些困了。
“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呢？”
她有些孩子气地问道，这仿佛真的忘了周围躺了一地的死人跟她有关的态度，令围观者毛骨悚然。
放生茧却笑得更加温柔了，她怀抱着白发少女，眼中的爱怜之意，几欲凝滴而下，声音也随之放得更轻更缓。
“嗯，我保证，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放生澪信她，跟两人的父母不同，茧一次也没有骗过她。
她靠在姐姐胸口，在半梦半醒间即将坠入黑暗之际，脑中忽而浮现出黑发少女的脸。
她想到……歌还没有找到呢，她唯一的好朋友如今还下落不明。
想到好像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跟她约定好了，会帮忙找到歌的。
作为约定的报酬，他们还约定好了要在林中碰面，约定了明天要做的事情。
但是……一想到明天，白发少女的心里就好累，好闷哦。
累得提不起任何力气再想，闷得像要窒息，喘不上气来，胸口一阵阵地疼。
她伸手按在胸口，想要找到导致这一切的缘由，指尖却只碰到一颗圆溜溜的铃铛。
一见到它，难以辖制的怨愤便似利刃般自放生澪心底涌出，要将她整个人剖开两半似的。
叫她想要大声尖叫，哭喊，把一切的痛苦都付诸行动，最好整个世界的人全跟那些无礼的坏人一样，陪着她一起痛才最好！
可是……
小巫女又觉得十分委屈地想道。
真的好累啊。
太累了，累得连愤怒、连恨都提不起力气。
她靠在茧的怀里，便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永永远远休息沉睡下去，这一念头甫一升起，便再难遏制了。
她就眼不见心不烦，把那可恶的铃铛随手丢到了一边。
进而，在放生姐姐温柔的安慰当中，少女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徜徉入漆黑的河川中。
——一刹那，身体如被抛入、沉入深海，仿佛又回到了夜泉当中。
回到那条长长的大河里，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她蜷缩着身体，独自一人躺在漆黑的柩笼里的那段时光。
「好寂寞，要是有人能够陪陪我，跟我说说话就好了。」
彼岸之花静静怒放着，在偶尔清醒时，她会这样想到。
但很快，这个念头往往也在温柔的水波里、化作向外扩散的涟漪，消散在水面，消散于漫长流逝的漆黑岁月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