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ilduoloinfrangaquesteritorte。(人间的苦难,无穷无尽。)”
凄绝得仿佛让人置身凛冬永夜的咏叹调,让沉默不能称为死寂。
织田不明白画家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更迷茫于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或许,还没有。”迟疑了片刻,他如此答道。
曾有人告诉他,撰写小说,就是在描写人类。
那人确定地告诉他,他是有这个资格的。
然而,这些年来,织田一直在尝试描写人类,一直去理解,小说中的主人公的那句“人是为了救赎自己而生”的意味,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书中的杀手角色不再杀人。
却始终无法将其不再杀人的理由写下来……无法动笔去给那个残缺的故事,添上让他自己满意的结尾。
他依然不认为自己有描写人类的能力。
“您知道,我是一个画家。”
在这样温良的夜晚,闯入家中的不速之客轻轻倚靠着门框。
如果抛开“擅闯民宅”的举动,其身上固然没有老派贵族的绅士格调,也无华丽高贵的气场,但无论是独特的腔调还是矜持的动作,都带着极端冷静的优雅。
“我曾与您有着相似的困扰,作家先生。”
“我还担不起作家这个词。”织田摇头。
“您未来一定可以坦然接受这个称谓的。”画家轻笑,却没有说明理由。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去用画笔真正地描绘人类呢。”
“说出人类的定义并加以解构,描述人类的形容词予以理解,或最直截了当地,将人的模样——有特点的,无特点的,丑陋的,美丽的皮囊,用我的颜料在画布上复刻……一切方案我都尝试过。”
“我画活着的人,静态或动作的,单独或纠缠的,病变濒死或延续人类的。我还画尸体,臃肿的,只剩组织的,福尔马林里的,亦或是索性只剩白骨的。我抚摸人类,我感知人类,我观察皮肤的纹路,触摸血管的温度……”
“但那全都不是真正的人类。”
玫瑰粉色的长发,原本在织田看来稍显浮夸,然而此刻在吊灯下,映上一层浅淡的白光,反而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光彩。
而他的语调,原本听起来只是平静而已,但随着内容的逐渐怪异,平淡的语气反而衬得“画家”这个存在越发地诡谲。
仿佛魔幻作品中,在带着玫瑰花园的破旧古堡里,独自徘徊的幽灵。
“后来,鹤君和我说,人动态地存在着,由一个又一个的瞬间组成。用笔书写的故事,不过是一场枉然之梦,用笔画出的画中人,也只是另一种梦中的虚妄泡影。真正的人类……凭我死掉的颜料,没有办法描绘出来。”
“所以我明白了……能够充当我描绘出人类的颜料的,唯有人类。”
画家的银色眼眸,让织田想到液态的汞,古代炼金术士的材料,无法理解,且致命。
然而又是那样平静。
平静的语调,平静的微笑,像是说出的不是惊世骇俗之语,而是简单的要去买个颜料一样。
“我收藏画作,并非为了画的价值,而是为了……以画来完成我的画作。为了能够完成真正的、描绘出人类的画作,其原材料,唯有用特别的、意义重大的画——”
织田作之助愕然地看见,那粉发青年从厨房的门边,似乎是靠墙的地方,拿出了一个画框……
是他要保护的那幅画!
本该在卧室的谁也找不到的画,竟就如此被画家轻而易举地拿了出来。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张画的位置的?
织田能够确定自己没有与任何人说过他将这幅画藏在何处!
“织田先生,我诚挚地邀请您,成为我的画作。”
画家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话语有多细思恐极,他伸出了手,如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做的没问题般。
“到这张画里去,成为我的画的一部分。”
他拿着画,上前一步。
“您会成为我所描绘的人类——这样,织田先生就知道该如何描述人类了,因为您成为了被描述的一部分。”
织田看见,如果自己答应,就会在未来中“消失”……
这种“消失”不是死亡,而是一种被世界遗忘的预感……
“消失”后会如何,便不知道了,天衣无缝能够看见的未来还是太过短暂。
是异能。传闻或许是真的,画家拥有将人类收进画作中的异能,他的画并非由他自己一笔笔添于纸上,而是“他人的画”与“人类”的聚合。
他来此处,只是因为自己保管的那幅画,恰好是“满足异能条件”的画作而已……
“这种荒谬的事情,没有人会答应。”织田缓慢道,“成为你的画作的一部分,也不会明白如何描述人类的。更何况,你手中的画,并不属于你——放下它,然后离开这里。”
织田并不想与这个青年在这里发生打斗,或许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家,不应该成为战场,也或许是因为这个青年与他追寻过相似的东西。
不过,织田也知道……青年离开这里以后,八成会落“那些人”的手中。
“那些人”,来自异能特务科——自鹤君暴露面具国王身份,便一直既监视又保护着织田的人。
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后来织田发现越想方设法甩脱,这群人跟得越紧,再加上有这群人在,觊觎他手里的画的人少了一大批,便尝试着逐渐接受了他们的存在。
他与画家会面这么久,特务科肯定已经在监视着了。
此时没出现,八成是想多听听画家还会说出什么东西,将有用的记下来。
“为什么如此笃定地拒绝呢。”画家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一种鼓励……蛊惑他将心中所想说出的口吻,分明依然是优雅的姿态,给人的感觉却如恶魔一般,“织田先生,您确实是绝佳的适合“被描绘”的人类。”
织田的内心越发警惕,面无表情道:“这种邀请,拒绝不需要理由,答应才需要理由。毕竟一旦答应,会有相当不美妙的事发生吧。”
“不美妙?”画家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画,“可是……”
“人是为了救赎自身而活着的,在濒死之际便会理解——”
“织田先生倘若尚未理解这句话、并未明白自己一定要存活的理由,那么,为什么会认为成为我的画作,是一件不美妙的事呢。”
“您与那本小说中的杀手,是如此相似啊。如果成为了被我描绘的角色,便能对他所说的这句话感同身受了吧。”
织田总算露出愕然的神色,“你知道……你看过那本小说?”
“从头到尾地看完了。”粉发青年答道,“那本小说的作者的名字是,夏目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