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厝火积薪
阚青照将了司马元良一军。
和一个小小医馆过意不去没人会管,但和公主府过不去,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朝廷上,骁勇大都卫为首的几个武官平日里安静得要命,此刻却愣是把司马元良一派人说得毫无还口之力。
鎏金公主这一次大获全胜,国君趁机折了司马元良不少势力。
皆大欢喜,除了司马元良。
司马元良揪着手下大骂:“蠢货!”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司马元良接连踹了好几脚,瞥见公主过来,咬着牙躬身拜礼,“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宰相是否忘了,这里可是皇宫。”
言外之意,正提醒他,多注意礼仪。
“臣万万不敢忘。”司马元良仍低着头。
阚青照走远几步,才传来一句:“宰相,平身。”
御刀会有遗漏,靠着双脚走过去不容易落下。
楚雨寒挨家挨户地问过去,碍着官兵的原因,大多人不愿意将事情相告,除非性命攸关。
楚雨寒倒没有气馁,又去敲了敲下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小孩,眼神空洞,也不说话,楚雨寒觉得非常古怪。
“小朋友,你家里有人患病了么?我是医师,看病不要钱的。”
小孩眨了眨眼,似在想着这事儿的真实性。
“哪会有郎中不要钱的?”
楚雨寒指了指自己,弯了下眼睛:“我啊。”
小孩让开了道,抿了抿唇:“你莫要被吓到了。”
“嗯?”
楚雨寒刚抛出个疑问的音调,小孩完全把门敞开,透露出里面的疮痍。
先是一股浓烈的尸臭扑面而来,紧接着,在漫长的时间中凝结的遍地呕吐物和黑血招惹了大堆蝇虫。
白胖的蛆虫啃食着尸体,上边高高肿起的肉瘤被蛆虫咬破,正流着脓水。
明明头顶上的太阳正烈,洒下来是温暖的感觉,楚雨寒现在院子中央,只觉得如坠冰窖,万分寒凉。
“你走吧。”小孩说,“都死了,阿娘也要死了。”
不过五六岁的孩子背对着她,肩膀都在颤抖着。
“不会的。”楚雨寒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带我过去,我救你娘。”
穿过腐臭的院子,走进屋内,躺在床上的妇人身上生满斑疹。
黑暗的角落里,土豆冒出鲜绿的嫩芽,靠在霉菌和青苔间。
楚雨寒戴上手套,用去祟露冲了冲,为妇人号了一脉。
这手套的材质看起来像猪殍做的,但要更韧一些。
楚雨寒号完脉又起来摁了摁妇人的肩颈、腋下、腰腹这几个部位,捏着她下颌察看舌苔。
思危阁中的《无量王母经》乃西王母所著,详细记录了万年前那场鼠疫的病症与传染途径,可惜的是,其中并没有记录任何解决的办法。
这意味着,一切要靠她们去摸索了。
不过记录了病症,起码让医师们对这场瘟疫能有个初步的认知。
患病以后,不出十五日,病人会高烧呕吐、神志不清、全身无力、咳嗽便血,身上出现肿块,重点便是楚雨寒适才摁压过的地方。
早期肿块未起,触之略痛,摁压有明显的硬感。
这瘟疫的传染途径有飞沫、鼠蚤叮咬、血液,传染性很强。在《无量王母经》中,西王母将此病称为:花鼠疫。
等病情发展到晚期,病人五脏六腑会萎缩成一团,浑身普通被人活生生撕裂开那般,而后不断吐出黑血,最后死亡。
不论修士或是凡人,妖还是兽,都逃不过这花鼠疫。
楚雨寒仔仔细细地检查过,是一般细菌感染的斑疹加高烧,不是花鼠疫。
楚雨寒给她说道:“小孩儿,你娘没事,不是疫症。但你家里其他人得的恐怕是疫症,你再这样呆在这里不安全,愿意同姐姐走么?”
“对不住,姐姐,我要留下照顾我娘。”小女孩脸上露出苦涩。
“带你娘一起走好不好?姐姐会给她开药治好她。”楚雨寒认真地同她解释,“如果你留在这里,万一染上了疫症,就会有很多个人像……”
楚雨寒意识到眼前的小孩不过才半点大,不禁心软了,没将剩余的话说出口。
但是这个女孩很聪明,她乖乖点了点头。
楚雨寒传信给霍文清,一匹偃甲马拉着木车过来。
楚雨寒将她们母女安置在了一间客栈里,又继续去敲下一个人家的门。
在楚雨寒一户一户地询问下,医院迎来了第一位花鼠疫的患者,约莫四十来岁,情况很特殊。
她已经高烧五日,呕吐不止,但体表没有肿块。
因为她的肿块长在了子宫里,像是怀胎六七月这么大。
如果脓水在肚子里破开,那可就遭殃了。
楚雨寒倾向保守治疗,李沧海建议用御术摘除肉瘤。
御术,在这个世界就是手术的意思。
“不成!”楚雨寒反对,“她是凡人,没有灵根,即便用灵力封锁经脉以保证不会流血太多,那也不可持续太久,这会对她身体完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就这么点时间根本撑不了御术结束!”
李沧海思索过后,最终妥协,同意了她的做法。
女人没有生育能力,夫家不愿受牵连惹上这瘟疫,所以才将女人送了过来,事后不闻不问。
女人被安排到甲区一字,之后,医院开始陆陆续续多人起来了。
而这些大多都已经是被放弃的人了。
不抱有希望,听闻有免费治疗,便想着讨一个便宜。
治好了皆大欢喜,治不好也无所谓。
医院在这样的氛围下开始了与花鼠疫的战争。
药房升起炊烟袅袅,朝廷一片无望。
鎏金公主被勒令无诏不得入宫,相当于是彻底不让她沾染政事了。
将用完的刀仍在一旁,国君大概以为能够无事发生。
但阚青照不是一把锋利好用并且听话的刀,她是一头蛰伏已久的狮子骢,如今受国君的诏令,不过是又隐回黑暗中罢了。
一切危机都在江河下酝酿、涌动,只等一个爆发的时机。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1
夏朝厝火积薪,而今即将要迎来黎明前最漫长的黑暗。
即便是身处洪流中的鎏金公主,也陡然感到十分无力。
暗潮之下,还有人在苦苦抗争着。
丙区的病人不断叫痛,鸡飞狗跳。
反观最里面的甲区,死气沉沉,病人沉默地躺在床上,不挣扎、不叫唤,即便进来时有二百斤的胖子也教这花鼠疫折磨成了皮包骨。
甲区又送走了一位,他仰躺着,黑血喷出来时呛到气管,两眼一阖,鼻子流出黑血。
没等他因为黑血窒息,就先被花鼠疫夺去了生命。
丙区的病人吐了楚雨寒一身,她全程屏息,狼狈地给患者擦干净以后换了件衣裳。
这里人手不足,医师们不得不两头兼顾。
汗水打湿里衣,楚雨寒运功蒸干。
一辆偃甲木车从面前移动过去,雪白的布匹下盖着甲区的病患。
又送走了一位。
楚雨寒攒了攒衣袖,仰着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缓了半盏茶未有,楚雨寒倒回去院里,李沧海正跪在木板床上,将病人放平。
是那个肉瘤在子宫里的病患。
宁神露混亦眠散可以当麻醉用,李沧海点了患者的几个穴位,患者嘴巴微张,李沧海戴着手套清理干净她口腔中的异物,将白玉瓶装着的药水喂了下去。
李沧海要在这用御术!
“河师,不成!”楚雨寒摁住她的手腕,“这里满是细菌,术后极易感染!”
李沧海哪里有功夫去深究什么是“细菌”,什么又是“感染”。
“时间不等人!”李沧海呵斥,“霍文清,过来!将她送御术堂!”
说罢,李沧海甩开她的手。
静了几息,李沧海恢复原本温和的语气:“过来给我打下手。”
楚雨寒有些抗拒地摇了摇头。
楚雨寒出身岳阳门,在天山又上过阮喆的御术课,让她来打下手确实可以。
“少废话!”李沧海又急了起来。
楚雨寒深呼吸了一口气,跟着李沧海走了。
李沧海干脆利落地剪开患者的衣裳,从容不迫地剖开一个口子。
肉瘤已经和子宫粘连在一块,血淋淋的一片。
楚雨寒一阵反胃,背过了身去,忍不住干呕。
李沧海沉声道:“转过来,看着。”
“我记得你在阮喆手下习过御术,便是只有这点水平?”李沧海边说着,手上却不停,“那看来我回去要好好教训教训阮喆了。”
李沧海的刀尖碰上肉瘤,即便已经很谨慎地控制着力度,却还是被脓水喷了一身。
李沧海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楚雨寒能感觉到到她有些害怕,伸手拿了一块抹布将李沧海脸上的脓水擦拭去。
“多谢。”李沧海恢复平静,开始摘除肉瘤。
楚雨寒目前修为在李沧海之上,所以封锁经脉的活便交给了她。
李沧海和萧逢雪不同,萧逢雪会对楚雨寒心软,但李沧海不会。
李沧海强迫楚雨寒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操作。
“想吐憋着!”李沧海远不如外表看上去那般温文尔雅,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粗暴。
桌面上的器械全部悬浮在半空,随着李沧海的意念飘到她的身侧。
血水迸溅,李沧海灵气温和地掠过,拨开了飞溅的血水,将整个肉瘤取了出来。
她在与时间赛跑,在挽救一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