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萧锦元找她能有什么事？
江袅满心狐疑，虽然再不情愿，可人家已经这般相邀了，她只得迎着头皮跟茗宣一齐来到那棵大树边。
隔着几步的距离，她微一欠身道：“不知萧世子唤奴家前来，所为何事？”
萧锦元垂眸看向眼前的女子。
江袅生的比寻常女子要高挑几分，但于他而言，终归是娇小的。此刻低眉垂目间，小扇子一般的乌黑长睫便恰好落入他的眼帘，蝴蝶振翅般在微风中抖动着。
因着洗净了脸，她此刻是难得的素颜。
只是，五官少了妆容的遮盖，却越发显得肤若凝脂，吹弹可破，便连肌肤上细小的绒毛都隐约可见，别有一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洗净铅华之美。
萧锦元过去从不会注意女子妆容这样的小事，可此时此刻他忽然却想到——梦里的江袅，也是这般不施粉黛的。
可梦里的她，在他面前，却截然不是这样的态度。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打从来到昀州，萧锦元自视同江袅已不算陌生。
早知她本不是如此乖巧之人，偏生在自己面前，处处都透着防备和疏离。
不知为何，总叫他心中有些发堵。
默然半晌，终归是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我来这里，是为了庄狄的案子。”他道。
江袅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便只是面露诧异地看着他。
“那日庄狄之所以绑了你，是得了有人的授意，”萧锦元顿了顿，略一迟疑道，“那人看上的是连翘，并不知连翘便是你。”
江袅闻言没有应声，心内却是果然开朗。
难怪那天庄狄带了那么多黑衣人，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感情从一开始便是奔着绑人而来。
萧锦元此言，也算是解开了她多日以来的疑惑，心里悬着的石总算落了下去。
可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打从自己给过银子之后，这桩事于二人之间分明已是两清，他显然没有任何必要做这样多余的事。
根据江袅对萧锦元的了解，他从不是做无意义之事的人。
“萧世子为何要专程将此事告知于我？”如此想着，便也问出了口。
萧锦元闻言，幽潭般的眸子微微一缩，却终究只是稍纵即逝。
及至开了口，竟是避开了她的问题，只淡声道：“庄狄已被收入昀州大牢，后续如何，还需再行定夺。”
江袅没问出什么，同样也没从他平静无波的面容里看出什么端倪来，只呐呐地应了一声，道：“既如此，便多谢萧世子了。”顿了顿，又道，“今日后院之事，也多谢萧世子解围。”
话已至此，便再无话可说，一时间只有风声阵阵穿梭往来。
江袅等了片刻，见没有后文，便道：“奴家今日出来得有些久了，需得回府了。如若世子没有旁的事，这便告辞了。”
说罢转身离去，在丫头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那模样，竟是如此的迫不及待。
萧锦元静静立在原处，藏于袖中的手缓缓紧握成拳。
江袅方才的话，他没有回答，却不代表没有听到。
为何要专门在这里等她，将庄狄的现状亲口告诉她？
只不过是想让她安心而已。
再有更多，或许到底还是存了些私心，想看看得了自己解围后对她，对自己的态度会有怎样的不同。
然而并没有什么不同。
萧锦元说不出，自己这样百般试探，究竟想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只觉得内心的烦躁，却是愈演愈烈。
他不该是这样的，不该被一个女子如此轻易地便扰乱了心神。
见自家主子久久不动，一旁的茗宣抬头看了看天色，饶是再沉稳的性子，此刻也忍不住开了口。
“主子，孔知州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方才二人走的好好的，可没几步，主子突然就变了心意，转身便往门外走。他起初不解其意，也自知不能多问，直到看到江袅从门内走出时，这才什么都明白了。
茗宣跟在萧锦元身边多年，从未见过他和哪个女子有过什么过多的往来。
这江家姑娘，还是头一个。
经他一提醒，萧锦元这才收回目光，淡声道：“嗯，走吧。”顿了顿，又添道，“回去之后收拾行装，明日便回京城。”
萧锦元当天夜里，便离开了昀州。
仍是那辆华美阔大的马车，只是后面又新添了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里面五花大绑地坐着庄狄。
庄狄那日在他的亲自审问下，身上的骨头都断了好几处，虽然后来请大夫又给接上了，但现下已同废人无异，只是死鱼一般地躺着。
薛玉珩自打上次被萧锦元带去昀州大牢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出去“看热闹”了，白日里便溜达去云香楼喝了点小酒，回来倒头便睡。
不料刚一入夜，便被风尘仆仆的萧锦元从床上提溜起来。
本想抗议一番，出门时恰好瞥见茗宣把庄狄扔进马车的情形，酒立刻全醒了。
此时此刻，他同萧锦元一道坐在颠簸的马车中，用余光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终还是忍不住道：“子初，你把那庄狄带回去，莫不是想动闫弘济？”
萧锦元正翻看着庄狄的卷宗，闻言执卷的手微微一顿，没有说话。
不说话，便是默认，便是该知道的，他早已心如明镜。
薛玉珩不由得一声叹息，“你可知他是谁的人？这点小事，如何扳得倒他？可别因此惹祸上身，毕竟你们沈家现下……”
“自是扳不倒，”萧锦元淡淡地打断他，道，“便是松一松根土，也是好的。”
他此来昀州本是无心，可既碰上了庄狄这件事，又牵扯出闫弘济，这个机会便不能不把握住。
这话说的虽然轻描淡写，可薛玉珩却知道，其后将会掩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此事……你当真想好了？”毕竟是多年挚友，他终还是忍不住又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知，既要迈出这一步，便再无回头路了。”
萧锦元闻言，只缓缓道：“从我接下帝令那一刻起，便再无回头路了。”
薛玉珩微一怔忪，随即感慨地笑了。
“既如此，我祝兄长，马到功成。”
临近京郊时，萧锦元吩咐茗宣将庄狄带回，便同薛玉珩作别，自己起了一匹马，往雁山的方向去。
雁山在京城往北十余里处，山间草木葱茏，少有人烟。
山间藏着一处古旧的别院，萧锦元一气行至院外，这才勒马翻身而下。
听闻声响，早有一个圆脸的小丫头迎了出来，见是萧锦元，立刻眉开眼笑地道：“果然是世子来了！陈妈妈昨儿还在念叨着您呢！”
萧锦元冲她点了点头，径自走进门去。
别院里空空落落的，便连花木鸟雀也是极少，透着一股清冷的意味。
远远的，便听闻屋内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世子？可是世子来了？”
嗓音虽有些嘶哑，却满是掩藏不住的喜悦。
萧锦元足下步子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大步进了屋，只见一个衣衫朴素，头发全白的老妈妈正拄着拐杖，急急迎着门口走来。
老妈妈双眼浑浊，显然已不能视物。
萧锦元上前将她扶住，道：“妈妈，是我。有些时候没来看您了。”
“男子当世，总归有自己的事业，没事总往我老婆子这里跑做什么？”陈妈妈枯树皮一般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笑起来，“你前阵子去昀州，一切可都还好？”
萧锦元搀着她缓缓坐下，道：“不过去外头散散心，能有何不好的？给您买了些点心，回头让茗宣送过来。”
“世子有心了，”陈妈妈闻言笑了笑，叹道，“说起来我昨日不知为何，竟梦见了你七岁时的样子。那时候你啊，个头不高，人也瘦弱，成日里怯生生的，也不大爱同人说话。不像你大哥……”
说到这里，她自知失言，赶忙止住话头。
“瞧我这老婆子，一说起自己的事情来，便没完没了了。你若还有事在身，便自去忙你的，可别因为我耽误了正经事。”
萧锦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道：“无事，今日便是专门来陪您说说话的。”
陈妈妈慈祥地笑起来，又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却是刻意地再也未触及方才的话题。
黄昏时分，萧锦元离开雁山别院。
驻马回望，但见残阳如血，将平野染成了一派赤金之色。
萧锦元恍然想起，那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
火光和霞光混杂成一片混沌的橙黄，将他的家裹挟在其中。府中早已乱作一团，下人们惊惶失措，四处逃窜，他彼时年幼，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心里也是怕的。
直到母亲的身影隐约出现在视线中。
她带着行装，牵着哥哥，身旁还跟着桂妈妈。
“阿娘！阿娘！我在这里！”他惊喜不已，当即不管不顾地朝对方跑去，却很快被人撞到在地。
想要爬起，腿却扭伤了，这么也站不起来。
他只隔着纷乱的人群，奋力地大声唤着“阿娘”。
萧夫人显然是听到了他的呼喊。她回身看向他，凝眸片刻，却没有上前的意思，反是用力将身旁的哥哥往怀中拉了拉。
一旁的桂妈妈显然也发现了什么，急切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人影幢幢，纷乱不已。
及至人潮散去，视线暂时恢复清明时，方才那几道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他们便就这般，将尚还年幼的他，永远地留在了那重重的火光深处。
往事如烟，不可追。
萧锦元睁开眼，将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
然后他翻身上马，孤身之影地驶入无边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