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扶起了江袅。
脸上挤出一抹勉强的笑,开口道:“是姐姐我待客不周,妹妹不要往心里去。”
江袅道:“无妨。若无旁的事,妹妹这便告辞了。”
眼里的沙还没弄出来,难受得紧,她实在没什么心思再同人斗嘴了。
这不,只勉力睁了一会儿眼,泪水便又扑簌簌地落了一大串。
她知道,自己这张脸,方才在尘土里沾了灰,此刻又哭花了妆,定是成了个大花脸,没眼看了。
语罢,便径自转身快步而去。
萧锦元立在原处,沉默地看着她远远离去背影。
他想起江袅方才狼狈的模样。
女子委顿在地,衣袂上沾了尘土,发髻也有些凌乱,一双盛满了水光的杏眼红彤彤的,小兔子一般,透出与平素里截然不同的娇弱可怜来。
眼下还犹自挂着一串泪珠子,衬着那花了妆的白皙面颊,又好似一只淋了雨的花猫,让人心疼之余,只想伸手替她顺一顺毛。
原本好似被丝线扯住紧紧绷着的心,无端便多了一处柔软的所在。
还是茗宣最先意识到不对。
自家主子向来对什么都极是淡薄,尤其对男女之事,更好似参禅修佛一般全无兴趣。纵然此刻看向江袅的眼神中并无什么不妥之色,可便是这停留过久的目光,于他而言,便算是有些失态了。
这点蹊跷,唯有朝暮里跟在他身边的亲近之人,才看得出。
他低咳一声,提醒道:“主子,孔知州怕是等得久了。”
萧锦元此番是应了孔知州邀请而来。
大抵是回去之后思来想去,觉得对这位手持帝令的高人多少还有些招待不周,孔知州在家坐立不安了几日,接连派人前去相邀,三请四请,不厌其烦。
萧锦元本不欲与对方有过多牵扯,但思及庄狄一案还有些收尾之事未曾完成,这才点头应允下来。
比如,他准备将还剩了半条命的庄狄从狱中提走;
比如,他准备再提醒一下对方,若是帝令一事透出去,后果……权且自己设想。
孔知州其人能力虽平平,但到底在官场中浸淫了许多年,求生欲极强。他知道萧锦元身份非同寻常,若在衙门见面太招人耳目,故而特意将地点定在府中一处僻静的所在,需得穿过后院,分花拂柳才能抵达。
却不想二人前往途中,倒是遇上了这么一出好戏。
此刻听了茗宣的提醒,他垂眼收回目光,只低低“嗯”了声,转身便走。
余下众人纷纷以礼相送,各自也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只暗暗思忖着,堂堂国公府世子,为何要管一个商户女的闲事?
只是他看着清冷自持,并不像是爱管闲事的性子,莫不是早便同江袅有了首尾,才这般出面回护?
又或许,江袅之所以扮成连翘去青楼献舞,打从一开始便是奔着引诱萧世子而来?
官家女们想了千百种理由解释萧锦元的行为,却没一个肯承认,今日之事,本就是她们做的不对。
不料萧锦元却如同背后生了眼睛般,方一转身,脚步却又霎然顿住。
“对了,”他回过头,目光如炬地扫过在场众人,缓缓道,“你们说这女子是云香楼的连翘,可有证据?”
官家女们起初一怔,随即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齐将目光定格在了始作俑者孔文斌身上。
孔文斌被如此直白地一问,顿时也慌了神。
他之前虽然也曾看过连翘的胡旋舞,但因着二人气质实在差得太远,也却根本未曾将她往江袅那处想。
还是前几日自己上云香楼时,偶然遇着了彩衣。二人一番蜜里调油之后,对方便作神秘状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这一下倒是勾起了孔文斌的旧恨。
一年前他在江家挨得那顿打,那叫一个很哪,虽未缺胳膊断腿,却也结结实实让他一个月下不来床。偏偏这黄莲只能自己吞下肚,别人问起还得遮遮掩掩的,说只是偶感风寒,不宜出门。
从那时起,他见着江袅浑身便觉得浑身上下都疼,恨的牙痒痒却又没什么办法。
颇有些因爱生恨,又爱又恨的意思了。
故而听彩衣那么一说,二人一拍即合,便打算趁着今日的牡丹宴,将她的秘密好好曝光一番。
彩衣想要报复江袅,孔文斌也有他自己的小算盘。在他看来,事情是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能借这个机会坏了江袅的名声,那她可就是没人要主儿了。
那时自己再去提亲,江家可不得把他当救世主一般,将女儿和万贯家财奉上,毕恭毕敬地由着他拿捏?他甚至都不需娶江袅正妻,只收她做个小妾,便可人财两得。
岂不美哉?
孔文斌仗着知州之子的身份,自知不会有人为了一个商户女触自己霉头,故而才这般无所顾忌。
却不料竟遇着个比他更大的,更横的,开口便问他有没有证据。
证据?
在场人人都知道,这事儿除非江袅自己承认,亦或是有人在连翘献舞时直接上去掀了她的假面,否则能有什么证据?
逞口舌之快,最怕的便是“证据”二字。
只是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孔文斌如何能说,自己是听了妓子的谗言?这反倒只能显得他色令智昏,连基本辨别是非的能力都没有。
再看那始作俑者彩衣,不知何时早已从他的怀中溜出,缩到众人后面去了。
倒是跑得比谁都快。
孔文斌没法子,一张脸憋得通红,嗫嚅半晌,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萧锦元何许人也,如何能看不出其中关窍?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彩衣身上点了点,他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没有证据,便是毁谤,若是闹到孔知州哪里,你们猜他是包庇家眷呢,还是先整肃家风?”
一句话,不轻不重地点了在场的两个人。
这下不仅是孔文斌,便连孔月娥也有些害怕了。
自己的爹自己最清楚,别看孔知州平日里有些混混沌沌的,却是顶宝贝自己这个得来不易的知州之位。若是自家人拖了后腿,他大义灭亲起来,比谁都干脆利落。
前年周姨娘一时贪财私下里收了旁人的几件首饰,被他知晓之后发了好一顿脾气,二话不说直接发卖了出去。那可是他那阵子最宠爱的姨娘呢。
孔文斌虽是长子,却只懂吃喝玩乐,根本扛不住事,听了萧锦元几句话已是吓得两股战战。至于官家女方才暗自编排过江袅和萧锦元的,此刻也是噤若寒蝉。
“毁谤”二字,指的何尝又不是她们方才脑子里想过的那些腌臜东西呢?
萧锦元将一群人各异的面色收入眼底,便也点到为止。
“若还想保住你爹的乌纱帽,日后便不要轻易把妓子往家里带。否则这妓子是谁叫的,可就说不清了。”最后,他温馨提示了一句,这才带着茗宣转身离去。
花圃内一时间雅雀无声。
官家女们自觉气氛尴尬,便也各自寻了借口告辞离去。一场牡丹宴还未正式开席,便不欢而散。
待人离去后,彩衣才从后面缓缓探出身子,伸手拢了拢鬓发走上前来,还未来得及开口,已被孔文斌扬手给了一巴掌。
“贱|人!马上给我滚!”
这一巴掌里积攒的全是他方才所受的气,打得是又快又恨,没有半点保留。
彩衣被打得险些栽倒在地。只在瞬息功夫,脸上便多了个红肿的掌印,火|辣|辣的疼。
她哼哼了两声,想讨个巧卖个乖,却见孔文斌满脸的怒容,双眼似是要喷出火来。
便只得捂着脸,灰溜溜地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了孔家兄妹二人。
良久,孔月娥呐呐地开口,“哥哥,萧世子说的毁谤什么的,可是真有的这样的罪?”
“我在席间曾偶尔听人说过,这位萧世子,不日便要走马去御史台赴任,”孔文斌摇了摇头,叹息道,“只是具体是什么职位,我也记不清了。”
而孔月娥只听到“御史台”这几个字,面色立时又白了半截。
纵然她只是个足不出户的闺阁女子,却也知道,御史台乃是朝廷的监察机构,专司纠察、弹劾朝廷官员之事。
如此看来,他说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
孔家兄妹二人也匆忙散了去,只想将此事遮掩过去。不料当晚却依旧被孔知州唤道府中,怒气冲冲地一顿训斥。原来午后他在面见萧锦元时,后者状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似在府中见着妓子了,便让他惊得下巴都要掉下地去。
孔知州能在官场明哲保身这么多年,自然深知处里事务时睁一只闭一只眼尚且无可厚非,可若是作风行差踏错,便是给人落了实实在在的把柄,弄不好是要掉乌纱帽的。
因而他将府中下人唤来一问,从孔文斌把妓子带进府,到自己这一双儿女如何设计刁难那江家女儿,前因后果便什么都知道了。
自是怒上加怒。
毕竟他有意年内将衙门外的路重新修一修,还打算向江家筹措些捐银呢。闹这一出,让他还如何开得了口?!
于是,孔家兄妹双双被罚禁足一月,闭门思过,孔文斌的月银更是从此减半,且被勒令,若再同妓子往来,便打他的板子。
孔知州过去对他的所作所为未曾认真管束,这次却是打算釜底抽薪,教他再没银子去秦楼楚馆逍遥快活。
这便是后话了。
却说江袅离开好后院,便匆匆去寻碧桃。因着孔月娥不喜开宴时一大群丫头跟着,便让赴宴之人各自将自己随行的丫头都留在了一间专门的耳房。
江袅去寻碧桃时,其他的丫头早已陪着主子们离去,房中只剩了她一人。
正疑惑着为何自家小姐迟迟不来呢,乍见江袅一副眼眶红红的模样进来,不由得大惊失色。直到得知是因着眼里进了飞尘,这才放下心来。
赶忙将人扶坐了下来,替她小心翼翼地吹去了眼中的异物,又拿了方帕子伺候她净了面。
江袅总算是松快了下来,也不愿在此久留,忙携了碧桃便往门外去。
同江家的马车早已侯在大门处,坐在车前的阿融见江袅出来,忙跳下车迎接。
江袅冲他一笑,正要走过去,余光却隐隐瞥见一抹苍蓝色。
她顿住脚步,扭头望去,便猝不及防地和萧锦元对视了。
萧锦元负手立于不远处的大树下,袍袖翩然,矜贵雍容。
他一双墨玉般的瞳眸定定地朝这边看过来,无情无绪,却又不动如山,教人分毫也窥伺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
江袅隐约记得,萧锦元方才往后院去时,分明是有事在身的模样。
此刻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心里存了一丝侥幸,只当他是在等旁的人,便只挪开目光,往车边走去。
直到茗宣不知从何处出现,冲她恭恭敬敬地一礼道:“不知江姑娘现下是否方便,我家世子想请姑娘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