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午后时分,江袅马车停在江家商铺外。
黎管事远远地认出江家马车,便知道定是某位小祖宗来“打劫”了,便早已恭恭敬敬地守在了门前。
片刻后,江袅在碧桃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黎管事有些时日不曾见过这位大小姐了,此刻定睛一看,不由得也在心中暗叹,江老爷这女儿,模样真真是生的极好。便是他行商坐贾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能出其右的。
今日的江袅一袭胭脂色长裙,色泽明丽,灿若烟霞,越发衬的她肤白胜雪,整个人如同沾了露水的蔷薇花一般,娇艳欲滴。那料子黎管事认得,是最好的金陵云锦,除却上贡之用外,寻常人家纵有千金也难以寻得一匹。
可见这位大小姐,当真是江老爷放在手心里宝贝的眼珠子。
觉察到周遭已有不少公子哥往这边看过来,黎管事忙把江袅迎进了正堂,道:“小姐今日怎么得空来了?正好前日里有伙计刚打南边回来了,带了好些珠宝首饰,小姐看看,可有喜欢的?”
说着一摆手,几个伙计便恭恭敬敬地端着几个木匣子走上前来。
匣子打开,里面珍珠翡翠,银饰金饰,几乎能晃花人眼。
江袅命伙计将木匣子放在桌上,随手捻起一串珍珠漫不经心地在指尖把玩,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却只是四处瞻顾。
“黎叔,我爹呢?”她道。
“回小姐,老爷和二位少爷正在会客厅议事。”
“和谁谈呢?”
黎管事笑答:“老爷的客,岂是我们下人能过问的。待会儿小姐不妨亲自问问老爷。”
态度依旧恭顺,话却有些打太极。
这黎管事跟了父亲十余年,是他身边最为亲信之人,便是在江家遭难时也不曾离弃,怎么可能不知?无非是得了父亲授意,要守口如瓶罢了。
这越发让江袅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好吧,我且在这里等等父亲,黎叔若有事便去忙吧。”她懒懒地靠在椅子上,装作挑拣首饰的模样,漫不经心地道。
黎管事应声而去。
碧桃到底是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见了这么多珠宝首饰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小姐,这个翡翠镯子可真好看,水灵剔透的,衬着小姐的肤色再合适不过!”立于江袅身侧,她探头探脑地盯着,既满心好奇,却又害怕弄坏了而不敢靠近。
江袅闻言,心头却是微微一紧。
前世的碧桃,正是因为被诬陷偷了萧夫人的翡翠镯子,才被活活打死的。而在她死去的一个月后,那个镯子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了萧夫人的手腕上。
萧家阖府上下,却是心照不宣地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
而萧锦元呢?
数十日之后才回来的他,甚至都没发现江袅房中没了丫头。在得知此事之后,也只说了一句:“丫头而已,再买一个便是。”
语气是何等的轻描淡写,仿佛死的只是街边的一条阿猫阿狗,而不是和枕边人相伴了十余年,最为亲密的丫头。
那一刻,江袅只觉得胸腔好似被破开了一道口子。刺骨的冷风直往里灌,吹得她一颗心不住地下沉,再下沉。
那是她头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挂念多年的心上人,引以为最后依靠的夫君,是何等冷漠,何等凉薄的一个人。
那时的自己,当真是太傻……
总以为不论国公府如何苛待自己,利用自己,萧锦元,总会是不同的。
为了他,自己哪怕忍辱负重,也无怨无悔。
然而事实证明,并没有什么不同。
萧锦元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自己推心置腹的情意。这样的事,这辈子不可能再有了。
念及此,江袅不觉自嘲一笑。
她忽地扭头,冲碧桃绽出笑容,“这镯子你喜欢,便送你了。”
“小、小姐?!”她说的如此轻描淡写,碧桃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她虽然只是个丫鬟,却也知道这镯子无论是看成色还是出水,显然价值不菲。
“直管收着便是。”江袅索性直接替她将镯子戴上,冲她一眨眼,“本小姐有的是钱。”
碧桃感动不已,眼中立刻蕴出两泡泪来,然而还来不及落下,已被江袅瞅准周遭无人的时机一把扯过,小跑着奔后院而去。
会客厅在后院的尽头。
江袅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三两下便绕到后窗边贴墙站住了。
里面隐隐有对话声传来。除了父亲和哥哥们外,另有一个颇为沙哑的声音,显然便是那位“庄先生”。
江袅屏住呼吸,凝神细听,越听心里越来气。
这庄先生堪称画饼能手,此刻说得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大意就是朝廷有意开辟海运航路,然而天下战火初定,百姓休养生息,国库不甚丰裕,所以需要从民间筹集资金,来完成这史无前例的第一次官方出海。
简而言之,字字句句都意在想让江家投更多的钱进来。
联想起前世家中因此接踵而至悲惨境遇,江袅恨不能冲进去直接给他两下。左顾右盼一阵,忽地计上心来,忙招呼在被她安排在不远处放风的碧桃过来,二人一阵咕哝。
不多时,屋内商谈完毕,门被打开,那庄先生徐徐走出。另有三人在身后相送,年长的那人身材高大,气度飒爽,虽已从商多年却仍有武将之风,正是江老爷;另两人和江袅年纪相仿,容貌也是同一般的清秀俊逸,正是江袅的两位哥哥,江崇和江瑞。
庄先生在阶前站定,回身一礼,阻止了身后三人的步子。
“江老爷和二位少公子请留步,本官此行尚属机密,不欲太过招人耳目,送到这里便可。”
他模样生的干瘪瘦小,走起路来甚至有些佝偻,乍看之下颇有几分老实相,可一双门缝般的眯眯眼里,却隐隐透着不动声色的精明。
说罢一撩衣摆,举步便要离开。
然而下一刻,脚下却忽地一个趔趄,整个人骤然栽了出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其余几人还来不及反应,便见他如皮球一般,从台阶上滚了下去,最后更是以狗啃泥的姿势落了在了花圃边,在泥土地里生生砸出一张脸的形状。
江崇和江锐赶忙上去将他扶起,却发现花圃似是不久前刚施了肥,那气味自是“妙不可言”,不由得也屏住了呼吸。
江老爷本欲命人准备一套换洗的衣服,但庄先生显然不愿再把阵仗闹大,眼瞅着有江家下人抬着东西经过,忙狠狠抹了一把脸上腥臭的泥浆,也顾不得崴伤的脚,低着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江崇和江锐受不了身上的味道,待人一走,便急不可耐地离去更衣。
江袅蹲在拐角处,见此情形,经不住勾起了唇。
凭他前世做的那些丧尽天良之事,今日先给他点颜色瞧瞧,已经算是很便宜他了。
哼,之后的账,待她慢慢的算!
正想着,冷不丁头顶响起一声低咳。
江袅抬头一看,只见自己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然负着手站在自己面前。
“爹爹!女儿来铺子里玩,见爹爹在谈事情,便不曾进来打扰,”江袅赶紧拍拍身上的尘土,小跳到他面前,装模作样地四处看了看,“客人走了?爹爹这是已谈完了?”
“谈是谈完了,”江老爷“哼”了一声,道,“只是没想到,咱们家还有人给客人精心准备了一份见面礼呢!”
说着朝江袅摊开手,亮出掌心里的一团鱼线。
这东西江袅可不陌生,正是一刻钟前她吩咐碧桃去前堂弄来的。
江家生意遍布南方各省,商铺里什么都有,找一根细而坚韧,却又透明于无形的鱼线自然不在话下。
方才江袅和碧桃分别躲在门外两侧,一人拿着鱼线一端,趁庄先生走向台阶时彼此一对眼神,齐齐将鱼线抬高几分,轻轻松松便大功告成。
江袅知道自己的小把戏果然瞒不过父亲,却也不担心他会生气。
毕竟从小到大,父亲都是最疼她的。
所以,她绝不能看着父亲一步步走向火坑。
想到这里,江袅扯住江老爷的衣袖摇了摇,音调也拉得老长,“爹爹,女儿知道错了,但那是有缘故的!女儿方才外面听到他诓爹爹参与什么海运,感觉不是个好人,爹爹……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平素江袅一撒娇,江老爷便是天上的星辰也恨不能替她摘下。然而这一次,他却只是轻笑一声,拿手点了点她的鼻尖道:“姣姣还小,不懂海运的重要,这可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开辟海运航路,既能将大胤的绸缎、茶叶、瓷器等运送到外邦,又能将外邦的草药、香料等运回大胤。到时候,爹爹又能给姣姣带好多从来没见过的玩意儿了,姣姣难道不喜欢吗?”
江老爷不主张将女儿拘在深闺里不问世事,故而很愿意同江袅说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只是前世的江袅心思全不在此处,从未好好听过。
可此刻好好听了,心里却更是五味杂陈。
显然,父亲已经打定主意,要参与其中了。
她咬了咬下唇,道:“可是爹爹,这个庄大人真的可信吗?”
“庄先生是市舶司的人,这一点爹爹自然是托人打听过了,”江老爷似是有些欣慰,笑了起来,“姣姣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爹爹来了?爹爹可当真是受宠若惊啊。”
人是市舶司的人不假,可事却未必真有其事。
朝廷只在沿海城市设市舶司,而昀州距离庄先生所在的渊州,最快也要数月车程,一来一回根本来不及阻止。正因如此,才让他的偷梁换柱有了可趁之机。
见江老爷并不把自己的劝阻当回事,甚至开了玩笑,江袅心中越发着急,却又不能说太多暴露出自己重生的事实,只能道:“可咱们继续做现在的生意不好吗,能不能……不要掺和什么海运?大海一眼望不到头的,谁知道船出海了会发生什么事,若是遇到什么风浪,岂不是血本无归了?爹爹,咱们家大业大的,哪里做不了生意,何处挣不了钱,又何至于用风险这么大的方式?”
“姣姣,这不是挣钱的问题,”然而江老爷闻言,神情却难得地严肃了几分,“开辟海运航路,是朝廷正在筹谋的大事。我虽已弃武从商,却依旧是陛下的臣民,若无陛下福泽庇佑,也不会有今日的家底。现下朝廷有所需要,正是我尽绵薄之力的时候,又怎能坐视不理?姣姣,此事于爹爹,于江家而言并不是一桩生意,而是报效朝廷之举。”
江袅还欲说什么,却恰逢更衣归来的两个哥哥,引着几个商客模样的人进来了。想是得知难得亲临商铺的江老爷在此,纷纷赶来同他见上一面。
见江袅还在一旁,大哥江崇凑过来道:“姣姣不如先去偏厅坐坐,我们待会儿去找你如何?”
二哥江瑞也巴巴道:“你最爱的陈记酥饼近日又出了几种新口味,我这便让人买些回来。姣姣是想要金丝枣泥味的,还是松子蛋黄味的,还是每样都尝尝?”
江袅知道两个哥哥总是想着法子哄自己开心,然而眼下见他们各自有都事忙,便也没什么心情继续在这里闲玩。只摆了摆手,说自己想回去了。
回程的马车上,江袅懒懒地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
江老爷方才的话还回荡在脑海中,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前世向来精明的父亲,会破天荒地投入大半的家底在这次海运上了。
若没有那样大的投入,导致后续铺子里面没了现钱,从而招致一系列连锁反应,以江家的实力,怎么着也不会跌得那样惨重。
只因父亲虽行商多年,骨子里却还保留着军人习气,满腔忠君爱国之情更是不减反增,时常呼吁各方商贾不该重利忘义,应以天下为己任,以自己的方式为朝廷效力。
庄先生正是拿捏住了他这样的心思,才能够得逞。
平心而论,开辟海运航线,与外邦互通有无,本身也的确是件极好的事情,父亲想要积极促成,也在情理之中。
可前提是,得确有此事才行……
若是纯粹的生意,只需晓以利害,父亲自然也能明白,可偏偏他满心满意只记挂着“忠义”二字,根本不计较得失,此事便难办了许多。
想到这里,江袅感觉有些发愁,禁不住撇撇嘴,幽幽叹了口气。
正此时,马车却骤然停了下来。隐约间,似有嘈杂的动静自不远处传来。
“怎么了?”碧桃机灵,已然掀开车帘问道。
外面车夫答道:“回小姐,前方道上有人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