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江袅试探着问道:“阿娘,爹爹和他们……可是去见一位姓庄的先生了?”
江夫人怔了怔,才道:“姣姣是如何知道的?”
这话,便无异于默认了。
江袅心间微微沉了沉,随即冷笑。
这人,她可太知道了。
前世便是这位自称朝廷市舶司主事的庄先生,找江家募集了大笔资金,然而事后他却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派人去市舶司探问,人确实有这么个人,而朝廷有意向民间募集出海资金也确有其事,只是尚在筹谋之中,还未正式开始动作,更从未派船出海过。
显然,是有人打着官家的旗号,假公济私,生生卷走了江家上下的大半家产。
“大哥同我闲聊间偶然提过几句,”听了江夫人的话,江袅再无心留在家中,随口编了个理由,拔腿便要走,“阿娘,我现下反正无事,正好去铺子里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江家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品类繁多,瓷器、皮草、草药、香粉等等,不一而足,江袅过去便时常到商铺里玩,见了喜欢的东西便记在江老爷账上,名正言顺地带回家。
故而今日她以此为借口,倒也不曾惹得江夫人怀疑。
看着江袅风风火火离去的身影,她只是笑着叹了口气,转而吩咐下人立刻备好马车。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徐徐停在了荣归客栈外。
那马车金丝楠木的车身,门窗镶金嵌玉,冠盖垂帘亦是寸锦寸金,富丽堂皇却又不失典雅。便连拉车的马匹也是体格健硕,神态傲然,一望而知是价格不菲的千里良驹。
打从进城门起,便吸引了街头百姓的无数目光。
自然也有人起了别样的心思。
马车还没停稳,便见一人不知从何处窜出,倒在了车前。马受了惊,高高地扬起马蹄,与此同时发出嘶鸣。
眼见许多人闻声聚拢来看,地上那人立刻不住翻滚起来,哀嚎不止。
“来人啊,马车撞人了!”
“哎哟,腿断了腿断了!”
“我上有老下有小的,这可如何是好啊!”
……
附近摆摊设点的百姓,早认出这鲍老三乃是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便已猜出他多半是见这马车是透着富贵之气,又是从城外而来,打算好好讹他一讹。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外乡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又通常有事在身,多半会掏点钱息事宁人,故而之前也教这鲍老三得逞了好几次。
却不知今日这车上的倒霉之人,又要被讹走多少银子了。
正思量着,却见锦缎车帘被从内掀开,一人轻快地跳下车,探身朝前看了一眼,旋即扬眉道:“啊呀,撞到了人呢,这可如何是好?”
那人一身绀青长衫,玉带金冠,手执折扇,举手投足间是一望而知的富家纨绔。
尤其是脸上那一双狐狸眼,眼尾狭长,波光流转,似是时时刻刻都带着三分调笑与戏谑,只言语间浅浅朝着周遭扫去的一眼,便已让围观的姑娘大婶们不觉屏住了呼吸。
鲍老三见下来的是条大鱼,双眼立刻亮了亮,忙不迭地又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大喊大叫起来。
“好了好了,别叫了,”青衣公子微微蹙眉,拿折扇点了点他,“说吧,多少银子?”
如此干脆,如此直接,倒让鲍老三也为之一愣。
但旋即他在心里一盘算,很快道:“五、五十两!”
围观人群闻言,齐齐倒吸了一口气。这要价,未免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当真是宰冤大头呢!
见青衣公子以手托腮,似乎是在认真考虑,鲍老三忙又道:“我这腿伤成这样,能不能好彻底可还不好说!我上有九十岁老母,下有十九岁儿女,这若是真腿治不好,彻底废了,我这全家老小可怎么办哟!”
说罢又作势要嚎。
“五十两么……”却见青衣公子将手中折扇一展,道,“这样吧,我给你二百两如何?”
竟然有这等好事?自己这是遇见真菩萨还是遇见真傻子了?鲍老三一时间有些懵。
但有钱不赚才是真傻,他很快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当然好!”
青衣公子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钱袋,扬手便扔了过去。
鲍老三忙不迭接住,正要数钱呢,却听对方悠悠开口道:“五十两撞一次,二百两便是撞四次。”说着冲赶车的小厮道,“茗宣,这便开始吧。本公子素来是讲诚信之人,说好的二百两,一定得撞足额了。”
那小厮个头不高,表情却不苟言笑,闻言点点头,似是立刻便要行动。
鲍老三早已吓得大喊大叫起来。
正此时,却听车内响起一个声音:“且慢。”
名叫茗宣的小厮在闻声的一刹那,已然迅速地拿出脚凳摆好,又忙替对方掀开车帘,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紧接着,一道身着黑衣的身影便在他的搀扶中,缓缓下了马车。
那人身形高大,举止娴雅,清贵逼人。一身狐裘大氅随风微摆,越发衬得通身气度如皎月出云般,清淡高远,不可企及。
他下了车,缓缓站住脚步,寒霜般的眼风缓缓扫过地上的鲍老三,神情里似有笑,但那笑分明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淡淡的嘲意。
眼角一颗泪痣,更是夺目非常。
还未开口,那隐隐的威压便有如实质般,让鲍老三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他很快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公子,不论是看气场还是看身份,显然才是真正做主之人。
他不死心,立刻转变策略,开始朝着对方卖惨,“公子可怜可怜我吧!我光天化日之下被撞瘸了退,已是悲惨至极,那位公子还要拿马车撞我,天理何在啊?!”
“倒也确实可怜。”黑衣公子看着他,惜字如金。
以为对方是个心善的,鲍老三闻言面露立刻喜色。
但很快便僵在原处。
因为下一刻,只听对方淡淡道:“二百太少,我再加一倍,保你全家这辈子衣食无忧,如何?”
说罢一拂衣袖,转身朝客栈里走去。
青衣公子以扇掩面而笑,跟了上去,临走前还不忘提醒茗宣:“四百量两,八次,可得数清楚了。多一次少一次,都算不得四百两哈!”
话音刚落,只见那鲍老三立刻腰不酸了,腿也不瘸了,从地上爬起来便跑,仓皇得连地上的钱袋子也没敢带走。
方才他看清了对方眼中的那一抹彻骨的凉薄,才骤然明白过来,觉得对方心善什么的,自己可着实是误会大了。
比起那青衣公子,这人,才是真正可怕的主儿。若当真触了他的霉头,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见鲍老三屁滚尿流的离去,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哄笑,旋即也响起纷纷的议论。
显然,这位碰瓷专业户此番是碰到硬茬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硬茬……
“开口就要撞人家八次……果然还是你比较狠哪子初,啧啧,以后我可千万不能开罪于你!”
崇宁伯府的三公子薛玉珩看完热闹回来,眼瞅着萧锦元已然好整以暇地住进了天字一号房,正端然坐在桌前。
他懒懒走了进去,没个正形地在桌前坐下,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正在打点行装的茗宣见状,忙识趣地退开。
及至门被掩上的瞬间,薛玉珩眼中散漫的笑意已淡去几分。
执杯的手稍稍一顿,他抬眼看向萧锦元,口中却仍有几分调笑,“没想到咱们国公府金尊玉贵的萧世子,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即将走马赴任的御史台新贵,竟肯纡尊降贵,同小弟一同来这昀州散心,怎么想,怎么让小弟深感受宠若惊哪。”
昀州商业发达,热闹繁华,素有“富贵温柔乡”之名。加之又在京城左近,前后不过数日车程,因而皇亲贵胄得了闲便爱来这里消遣取乐。
数日前,薛玉珩不过开玩笑提了提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昀州云云。原以为对此道向来无甚兴趣的萧锦元,略一思量后竟然应承了下来,意外之余,着实让他有些咋舌。
此时此刻,萧锦元已然褪去了狐裘大氅,一身玄黑暗绣云纹的锦衣越发衬的他神色冷凝,生人勿近。
他素知薛玉珩这说话的调性,也不在意,只道:“只怕有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散心是假,想去云香楼看头牌才是真。”
被毫不客气地戳中了心思,薛玉珩有些讪讪,但很快又笑道:“虽说那连翘已有大半年没有登台献艺了,但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倘若恰好让咱们撞上了呢?既然来都来了,子初可一定要陪我去那儿走一趟!”
萧锦元抬手轻轻按了按眉心,只低低“嗯”了一声。
薛玉珩心思玲珑,一眼看出他面有倦色,便起身道:“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我就先告退,不打扰子初休息了。记得好好养精蓄锐哦。”
说着冲他一眨眼,旋即掩门离去。
待屋内再无旁人后,萧锦元这才松开停于眉心的手,轻轻吐了口气。
他确实有些疲累,却与车马劳顿没什么关系。
他已然有数月不得安眠了。
只因这期间,每每入夜后,他总会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的画面零散而破碎,描绘的却是同一个场景——
门庭清冷的院落外,鹅毛般的大雪如云山雾罩般纷扬洒下。
一身白衣的女子委顿在床头,如同暮春时节被雨水打落的花瓣,娇嫩而脆弱,仿佛风一吹,便会零落而去。
她羽睫低垂,眼眸微闭,面上全无半点血色,可衣袖和襟口却洒满了触目惊心的红,显然是沉疴已极。
但即便形容枯槁,也难掩她眉目中的国色之姿。不难想象,身体康健之时,该是怎样的艳色无双。
似是觉察到动静,女子强撑着支起身子,抬眼定定看了过来。
那目光哀婉而凄绝,交织着浓烈的爱与恨,极致脆弱,却又刻骨决绝,利刃一般狠狠刺入他的心间。
仅仅是无声的对视,便已莫名教人心头一滞。
每每梦到这番情形,萧锦元总会从睡梦中惊醒。醒时只觉心口处仍是一片钝痛,仿佛那处隐隐生出一道伤疤,无形却又深可见骨。
他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心痛。
可他分明从未见过那女子,更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又怎会因为一个陌生女子而感到心痛?
然而之后,同样的梦仍旧反复出现。
同样的画面,同样的话语,无论重复多少次,都依旧能扰乱他向来平静无波的心绪。
萧锦元发现,自己不仅没能习惯这一切,对梦中女子的在意与好奇,反而不可抑止地与日俱增。
正是因了这番缘故,他才会临时起意,同薛玉珩一道离家散心。只希望四处走动走动,能稍稍消解下扰人的心绪。
然而昨夜,入了昀州地界后,那如约而至的梦却变得有所不同。
绝美却憔悴不堪的女子看着他,缓缓开了口。
“萧锦元,如有来世,惟愿……不相逢。”
清越动听,却饱含恨意的声音从那全无血色的唇畔缓缓吐出。
字字锥心,句句刻骨。
这一次,萧锦元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