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玄乙回到宫中时已经酉时将尽。
玉鸾宫烛光幽幽,玄乙想去寝殿里瞧瞧皇后,走进去才发现今日不同寻常。
院子里伺候的宫女内侍都走了干净,只有柳嬷嬷端静地在台阶底下俯首站着,而台阶上寝殿外头守着的是内侍总管。
原是陛下在里头。
玄乙见状,知趣地向内侍总管点头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但玄乙并没有走远,而是绕道去了皇后寝殿的阴面。
那是条两座宫殿之间的狭小过道,不显眼,平日也没人走这里,一墙之隔便是皇后的床榻。站在这里,附耳贴墙,隐约可以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
没错,只是隐约。
玄乙站了许久,里头有窸窸窣窣的人声。可听了半天,还是有两句话能勉强听清。
一句是皇后说的,“难道太子只是太子,不是陛下的孩儿吗?”
另一句是陛下说的,“孤先是帝王,然后才是父亲、夫君!”
渐渐地,人声终于消弭,玄乙听到宦官嘹亮而尖细的“陛下起驾”之声。
待玉鸾宫恢复如死安静之时,玄乙走了出来,整理自己的衣衫,走进了皇后的寝宫。
皇后坐在榻上,没有束发,也没有梳洗,面色惨白,瞳孔失焦,唯有脸上未干的泪痕提示她是个活人。
柳嬷嬷站在一旁,无力地叹息,也掉了泪。
玄乙缓缓走到床榻边上,坐到皇后身边,从袖口中掏出一方帕子,为皇后擦拭眼角。
所有安慰都是无力的,玄乙深知这一点,她也曾为爱一个人赴汤蹈火,她也曾苦求不得。
她那时之所以自尽,便是在这种苦求不得里沉沦,非死不能解脱。
可她重活这一世,回想那时,其实是有些后悔就那么死了的。
她当时还年轻,有手有脚,有钱,有公主的封号,脑子也不算笨,她的筹码还没有用完,其实是可以搏一搏的。
她应该活着,看看安王那样的暴君能坐几年江山,看看陈天忌那样的佞臣是否得偿所愿。
而且,自缢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姑母。”玄乙幽幽开了口:“如果一定要这样煎熬地活着,那就恨吧,去恨,去报复。让他们肝肠寸断,让他们痛不欲生,而不是您。”
皇后终于有了反应,她看着玄乙,讲述起她的青春年华:“我小时候,跟随父亲在边疆大漠生活,是及笄之后才回的珞城。头一次见他,是先皇为父亲接风洗尘的宫宴。因我到了年纪,席间有三位皇子话里话外都想要同我说亲事。先皇问我喜欢哪个,说只要我喜欢,他当下就给我们赐婚。我看了皇子们一眼,偏偏就指了一个压根儿没抬眼瞧我的。我指着年少的他,我说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后来珞城百姓议论了好长时间,说镇国将军的女儿,是个野货,哪有逼皇帝儿子同自己成婚的。可我就是喜欢他,喜欢他的沉默寡言,喜欢他身上的书卷气,喜欢他眼里想要隐藏、却无时无刻都在闪烁的野望。”
玄乙看着眼前的皇后,她见惯了她温柔娴静,手里总是捧着《女则》《女戒》的样子,根本想象不出,年少时的姑母,竟然还有这样一往无前的纵情年华。
“他没有拒绝。我貌美,热情,母族强大。我喜欢他,他也需要我。我可以帮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在遇到沈流徽之前,我以为他也能给我,我想要的一切。可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二人想要的,原来那样不同。他想要的是并肩作战的同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我想成为的,是他的妻子,他的爱人。”皇后的眼睛又溢出泪来:“玄乙,我错了吗?”
玄乙一时无言,男女之间的爱恨纠葛,本就很难用简单的对错来评判。
“他爱沈流徽,因为沈流徽就像这世上另一个他。明明一家子都是骨肉,可偏偏不受重视。明明他们才是更好的那个,却明珠蒙尘。他爱她,就像爱那个年少郁郁不得志的自己;对她所有的付出,都像是填补那些年他自己没有得到爱与尊重的空虚。所以哪怕安王……我争不过沈流徽,我也从来没有想跟沈流徽争过什么。我只是想走进他们之间那为数不多的缝隙里去,可走了十数年,才发现那里是铜墙铁壁,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处……”
提到安王时,皇后有意将后头的话收了回去,也正是如此,玄乙便知道,东宫丧子的全部真相,皇后应是知道了,可即便如此,她依旧不愿意怨恨陛下。
玄乙不禁叹息。李家人在情爱之上的痴狂还真是一脉相承,李倾海是,李枕云是,太子是,前世的玄乙也是。
可这辈子若一家人还都囿于情爱,在这云谲波诡的都城里头,就真的是任人宰割了。
“姑母,您甘心吗?”玄乙不再一味安抚皇后,眼神锐利起来。
“陛下同我已经走至今天这一步,我不甘,又能如何?”
“姑母可以认命,太子殿下不行。自古以来,认了命的太子,哪个能有好下场?”
玄乙说完这句话,皇后的神色当即冷却下来,就连蔡嬷嬷也有些倒吸凉气,玄乙的这句话,太大胆,太直接,也太残忍。
皇后虽然有些自伤自怜,但到底执掌后宫多年,她深知玄乙的话正中要害。
东宫这一局可谓输得彻底,若真就这样认了,太子就真的完了。
“你有何良策?”皇后问道。
玄乙顿了顿,字字分明地说出了自己的建议:“袁橙儿的孩子,三公主王晴,不要交给宗室,要交给太子和太子妃抚养。”
安王同袁橙儿这段露水姻缘,在陛下那里,他可以用袁橙儿的死一笔带过。但王晴的存在,会永远提醒安王,他曾经染指过他的父亲——大衡王朝至高帝王的女人。这样的提醒,会无时无刻折磨着安王,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陛下真的原谅他了吗?陛下真的就这样算了吗?
如果这个孩子在东宫手里,就宛如拿到了悬在安王头顶的那把刀,陛下或许会阻止这把刀落下来,但不会影响安王对这把刀的畏惧。
皇后是聪明人,明白玄乙这样做的意图,她直言说道:“哪怕我说动了太子和太子妃,陛下也不一定会答应。”
“所以这件事情不能私下求。要让太子当着朝廷众臣,跪地深求。太子妃女子胞受损,未来子嗣艰难。袁橙儿罪大恶极,但幼子无辜。要将东宫的凄惨与仁厚明明白白地展现在朝臣眼前。”
“你要太子用朝堂的声势威胁陛下?”皇后惊觉。
“姑母,东宫未倒,李家还在,您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宫之主,咱们一家人仍然要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区区这样一个自保的要求,算什么胁迫?陛下是天子,不会连这点气度都没有。”
玄乙走出皇后寝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她挺着脊背回到厢房,走进内室便不再逞强,一头倒在榻上。
她太累了,她不知道这样在深渊铁索上行走的日子何时能到头。
忍冬一个劲儿叫她起来洗漱,大壮则乖乖趴在她身边,用额头蹭着她的胳膊。
玄乙歪头看一眼大壮,又想起陈天忌。
她回想方才在玉鸾宫自己那副嗜血的样子,不禁冷笑:陈狗!以姑奶奶的聪明才智,没算计到你身上你就烧了高香吧!
玉鸾宫灯火熄了大半,蔡嬷嬷扶着皇后躺下。
“相宜……”皇后蓦地说起来:“你说玄乙……真的只有十五岁吗?她有时机灵得让我有些害怕。”
蔡嬷嬷想起三年前玄乙入宫时的样子,面对宫中没有烛火的巷道,她伸出小小的手,让她牵着她走。她问玄乙是不是怕黑,玄乙却说,不是怕黑,是怕自己看不到。
那时蔡嬷嬷便知道,皇后寻对了人,玄乙会成为中宫的一把利刃,会为皇后劈开荆棘,铺就一条阳关道。
“三小姐自小便是聪明的。”蔡嬷嬷温和笑道:“从来没有变过。”
……
之后的事情如玄乙所料,太子在朝堂上慷慨陈词,果真引得众臣同情,高呼太子殿下仁厚。陛下骑虎难下,只能允了太子所请。只是太子妃并不知道事情原委,只知是那袁昭仪害了自己的孩儿,一时无法接受王晴。但玄乙历经两世,知道太子妃是个心软的,即便一直将王晴当做仇人的女儿,也不会苛待这个孩子。
玄乙想到那天王晴叫她漂亮姐姐的可爱样子,她利用了王晴不假,但她在东宫,跟在太子和太子妃这样的敦厚人身边,会比带着母亲莫须有的罪孽,过继到宗室里好过一些。
宫里头尘埃落定,家里头,鸿鹄和孟桃的婚事也如期举行。
东宫丧子,婚事不能办得太气派,但到底是长策将军和翰林院结亲,也不能太寒酸。
玄乙筹备了许久,勉强将这桩婚事办得体面。
筹备婚事累归累,玄乙最担心的还是鸿鹄和孟桃因为年少时的龃龉相处不好。
她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才用“李玄乙,你是大家闺秀,怎么能在自家兄长洞房花烛之夜趴在人家墙角听动静呢”说服了自己。
不过第二天她还是忍不住让年纪最长的丫鬟铃音去打听了洞房的前线消息。
铃音回来时笑得羞涩,老实答了主子的问题:“听说少将军折腾了半宿,还抱着少夫人进了浴房,在浴房里又……”
“不用描述细节!”玄乙赶紧将铃音的话拦住,又烧着一张脸清了清嗓子:“那个……孟桃姐……嫂嫂有没有哭,难没难受?”
“哭是哭了,但不是难受,那声音就像……”
“都跟你说了不用描述细节!!!你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