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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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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璟整理了矮案上几本书册,又拈起秦洵带来的那颗赤豆。

    秦洵道:“随手从厨房顺的,又不像南国相思子可久存为饰,扔了吧。”

    “红豆生南国”之“红豆”并非食用的赤豆品种,而是鲜红含毒的相思子,秦洵只为逗一逗齐璟,便从家中今日做红豆糕剩下的一堆赤豆里顺了颗带到这来。

    齐璟端详半晌,似乎有些舍不得,唤来了清砚命其植于景阳殿园圃中。

    清砚双手捧着这颗怎么看都平平无奇的赤豆,疑道:“如今本非红豆播种时节,且仅此一颗,殿下植作何用?”

    “秦三公子拿过来玩的,种下去当个趣吧。”齐璟温言吩咐。

    清砚捧着豆,飞快地在他二人间掠了一眼,神情闪过一丝欲言又止,却是福身应是退出门去。

    齐璟的书房明亮整洁,几排置册平整的书架,一扇支开的宽窗,靠窗侧置一张长木案并木椅,与秦洵六年前的记忆并无二致。

    包括越过窗一眼入目的秋千。

    景阳殿的一草一木秦洵都再熟悉不过,他过去在长安十年的时光,五成在上将军府度过,三成便在景阳殿度过,余的那两成则是他与齐璟皆极幼时,在淑妃白绛的昭阳殿度过。

    尤其是大些年岁每每与父亲置气时,他便会气哄哄离家出走跑进宫里,霸占齐璟的怀抱与寝殿。

    这秋千便是那回秦洵在将府花园见父亲带兄姐嬉乐觉得委屈,同齐璟提起,齐璟命人给他置的。

    那时秦洵被父亲丢在花园后既酸涩又赌气,留给管家阿伯一句“告诉秦镇海我不要回家了”,便唤了车夫将自己送进宫,埋进齐璟怀中泣不成声。

    齐璟轻拍后背安抚他,当即命人于书房窗外那棵槐树给他吊了个竹制秋千椅,秦洵心情大好,后来每每爱坐晃其上,透过窗户望向书房里齐璟阅书作画的身影。

    初秋午后的温暖日光从窗外倾泻而入,映亮大半张长木案,齐璟坐于木椅,手执书册,含笑望着立于身侧给他细细研墨的秦洵。

    少年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肤如新荔,被掌中墨块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许是有着前朝外族美人乐贵妃的血统,秦洵自小肤色莹白,即便晒多了日头也不见深上几度,其母林初亦是,女将军沙场归来仍旧是肤白容丽的异域美人模样。

    “我贤惠吗?”秦洵见他兀自盯着自己研墨的手,出声揶揄。

    齐璟目光上移,对上他一双桃花笑眸,颔首道:“宜吾室家。”

    “那可不,我发现你越来越会说情话了。”秦洵将砚台往他手边推了推,“好了。”继而指了指齐璟的几排书架,“这些年你的书册似又多了不少,可有避忌人碰的?”

    “你随意,我这里何曾有你碰不得的?”齐璟提笔蘸了他刚研好的墨,口中回道。

    秦洵弯着眸,粗粗览遍几排书架,停在了离齐璟最近的一排书架前。

    这排书架未置书册,而是整齐码着一卷一卷的画轴,想来是齐璟专放画作之处,秦洵挑了几卷小心展开,观其皆为山水之作,多是齐璟笔墨寥寥以绘神韵的风格。

    这排书架下方则与旁的书架不同,乃是落了锁的书柜,锁头沉重,瞧着外力难破。

    秦洵搭手在书架上半部分一间镂空书格,通过这个仅放一卷画轴的格子空,探脸望了望案边的齐璟,隔着书架与他说话:“齐璟,这下面柜子里锁的什么?”

    齐璟转头望望他方向,打开抽屉取出把钥匙放在手边,示意他来拿:“钥匙在这。”

    秦洵不同他假客套,拿了钥匙便回书架旁蹲下身子将柜锁开了,见柜中亦有木板分格,放得同样是画卷轴,乍一看与书架上面镂空格中那些并无不同,仅是在每格下横木板前侧标注了年岁。

    看到这些年岁标注,秦洵便在心下断出了这些画作的内容。

    他干脆席地而坐,将柜中画作一卷不漏地一一赏过,或是几笔勾勒个抬手挑花的侧影,或是精描细摹了垂睫宁和的睡容,自元晟四年他离京起,至如今元晟十年他久别归家,齐璟竟将每回于江南见着他的模样留绘纸上,藏于此处。

    秦洵难得安静,一语不发地看完了齐璟笔绘下自己十岁至十六岁的模样,直到将最后一卷仔细地重新卷好放回,这才笑道:“我看你每回见我都从容得很,没听你多道惦念,还当你是真没怎么想我,原来你都是背着我偷偷想。看这光景,这些年你可真是念我如狂啊,怎就不爱与我明说呢?”

    齐璟握笔的手顿了顿,红晕浅浅往颊上一浮,并未接话,忽然有些后悔给钥匙允他开了那锁。

    “怎么,念我如狂可是你自己说的,还是说你所谓的‘伊人’不是指我?到底是哪个小妖精?”秦洵重新锁好书柜的门,挪了把木椅与齐璟隔着桌案相对而坐,把钥匙递还给了他。

    齐璟放下笔轻叹:“你再如此……”他踌躇,还是没好意思说出“调戏我”三个字,只得接着往后说,“今日我怕是心神难定,写不成折子了。”

    “那我不扰你了,省得耽搁你正事,便成了勾你魂儿的祸水。”秦洵一手托腮,一手往自己额前碎发上随意拈了两下,望向窗外明朗日光时被刺得眯起了眼,忽笑问,“齐璟,你觉得乐贵妃是妖孽祸水吗?”

    秦洵长这么大很少与齐璟谈论这号人物,因而齐璟怔了一瞬:“前朝的那位乐贵妃?”殷后主的宠妃,阿洵的外曾祖母?

    “对,就是她。”

    “怎提起她来?”

    “说到祸水,无端想起她来,想着似乎鲜少与你谈起过她,到底她与我有亲缘关系,由我论之恐有偏颇,想听听你是何看法。”

    齐璟噙着笑轻轻摇头:“既未与其往来,勿妄议其品性。终究前人早已身归黄土,如若提及,当口上留德才是。”

    他说起这些话语气很温和,毕竟是面对秦洵,他无甚顾忌,便又补上些看法,“常言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然,究竟是妖孽者亡国,还是亡国者为孽,这些先人的生前身后事,后人只从记载中溯源,即便口口称之祸水妖孽,谁又知此非成王败寇之理?史官落笔,先辈载于纸册,可阅不可尽信,当知,纵有千军万马,亦难敌史笔如刀。”

    齐璟言罢,见秦洵笑望自己不说话,便轻轻刮了一下他鼻尖:“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秦洵顺势捉住他的手,包在自己两掌内:“我喜欢见你侃侃而谈的模样。”

    至于闲谈的内容,他大多都是随意提一嘴,齐璟什么看法他都觉得好。

    “那放我写折子了,秦祸水?”

    “再等等,不耽搁你太久,就等一下。”秦洵松开一手,伸过案去抚上他半侧脸颊,软着嗓撒娇。

    正如那日户部尚书千金郭薇小姐所说,秦洵居江南六年,讲话也在长安官话里掺了些江南口音,每每与齐璟撒娇时尤甚,调软音糯,叫齐璟从来拒绝不得。

    齐璟待他极有耐心:“何事?”

    “你亲我一下,亲一下我就自己消遣去,在你写完折子前都不闹你了。”

    又要亲,动不动就要亲,跟黏着大人要糖吃的小孩子似的。齐璟略显无奈,笑了笑,将笔砚往侧外挪了几分,就这样隔着张桌案前倾了身子,伸指托起秦洵下巴。

    将将靠近,尚未贴唇,大宫女清砚踏入门,立于书房门口福身:“禀告殿——呃……”

    齐璟一派从容,秦洵更不会惊慌,只是二人不得不放弃被打断的亲吻,秦洵可惜地探出舌尖舔舔自己唇角。

    齐璟恢复端坐,问:“何事?”

    “禀、禀告殿下,五殿下前些日子从景阳殿借阅了书册,今日来还,正在外殿等候。”到底是自小入宫训练有素的宫女,清砚很快调整好神态,努力将方才一进门入眼的冲击性画面从脑中抹去。

    “请他进吧。”

    “是。”

    清砚退出去,秦洵问:“齐珩?”

    齐璟点头:“字唤知行。”

    “哦,起字了?”秦洵挑眉,“印象中他不大受待见,还以为得等到及冠你老爹才想起来给他起字。”

    “我起的。”齐璟将案上几册书堆叠一起,“父皇的确没顾及上,知行十岁入御书馆时,我寻思着总得叫同窗好称呼一些才是。”

    大齐如今有六位皇子,长子齐瑄表字自起,次子齐珷由皇帝请太傅起字,四子齐琅请太华真人赠字,五子齐珩由三皇兄齐璟起字,六子是秦洵回京后第一回入宫时,在御花园看到的那个三四岁的小娃娃,后来听说名为齐瑀,尚无表字。

    而三子齐璟,则是如今唯一一位由身为父亲的皇帝亲自起字、且出生得字的皇子。

    不怪在储君之位的暗赌里,不少人都将赌注压在齐璟身上,比之嫡长之身却平平无奇的大儿子齐瑄,比之对四儿子齐琅赐好物携游玩那些仅归于家私的所谓“溺爱”,皇帝在公事上偏重的还是三儿子齐璟,甚至在齐璟年纪渐长后令其分理政务,颇有作储君培养的意思。

    “十岁?”秦洵疑惑。

    虽说五皇子齐珩倒霉催的出生那年碰上南方洪灾,叫皇帝不喜,又因异样的容貌自小孤僻不爱与人一处,秦洵直到离京那年都没同这个五皇子同窗念书过,可齐珩再怎么说也是皇子之身,也不至于拖到十岁才入御书馆吧?没记错的话齐珩今年十二岁,那岂不是才念了两年书?

    “知行在你离京不久后,出了些意外……”齐璟余光瞥见齐珩已踏进门来,“过后再同你细说。”

    齐珩容貌生得异样,这也是秦洵与他仅几面之缘却记得住他的缘故。

    与秦洵混了异域血统的容貌不同,齐珩是一种不健康的异样,他母妃王婕妤生得肤色苍白,眉睫亦是色泽浅淡,更甚的则是一头雪白长发,美则美矣,却明显瞧着非康健之人。

    皇帝是在一次出游时遇见的她,当时图个新奇惊艳,纳入了后宫,却在她生下五皇子齐珩紧接着南方洪灾之后逐渐冷淡了她,想必是新奇劲过了,便觉得生此异常容貌的人到底会招致不祥吧。

    齐珩承了母亲苍白病态的容貌,美貌是幸,异样却又是不幸。秦洵望着进门的小少年一头梳理齐整的如雪白发。

    白发小少年噙着淡淡的礼貌笑容,至桌案边,无声朝自己三皇兄见了一礼,又偏了偏身子,朝皇兄桌案对面的红衣少年见了一礼,举止规整,却一言不发。

    秦洵起身,回礼笑道:“五殿下折煞洵了,该是洵拜见殿下才是。”

    齐珩轻轻摇头,似乎表示无妨,依旧微笑不言。

    不说话?想着齐璟说的“出了些意外”,秦洵了然,是说齐珩因为什么意外不能说话了,所以才不方便早入御书馆念书?

    齐璟接过五弟递还的书册:“知行今日可还要另寻一本带回去?”

    齐珩点点头,又从袖中取出另一册薄本递给齐璟,齐璟接过翻了几页,微讶:“此番知行竟还做了书论?”

    齐珩又点点头。

    齐璟抚摸着他的头,不吝赞许:“览阅以省思,举一而反三,甚好。”

    得了兄长夸赞,齐珩面上浮现喜悦神色,拱手弯腰又行一礼,意为受教。

    齐璟起身去书架一番挑拣,择了其中一本递给齐珩:“你年纪尚小,过于晦涩恐难嚼咽,姑且阅此吧。”

    齐珩并无异议,双手接过书册收入怀中,再朝齐璟温顺行了礼,又同秦洵行礼,秦洵知晓他这八成是告辞之意,同样又给他回了礼。

    这十二岁的五皇子就如他来时那样,安安静静平缓着步子离去。

    “这孩子怎么忽然就不能说话了?我印象中不是天生的啊。”秦洵坐回椅上。

    齐璟也回案边坐下:“你离京后不久,知行与齐不殆不知因何打闹,双双落湖,那会儿入冬时节,凉气重,齐不殆身子骨结实,只小染风寒,知行你是知道的,身子本就孱弱,断断续续烧了有半月,病好后便失语失聪,太医说是落了病根。好在并非天生如此,从前他尚且能听会说,也识字,所以那之后他靠读人唇语,也能看懂旁人说话。”

    “又是齐不殆啊,他真是从小折腾到大,我想想都佩服他这么些精力。”秦洵嗤笑一声,“我说,那后来这事,你皇帝老爹是不是就不了了之了?”

    齐璟扯出个无奈的笑,神色里的意思很明白。

    若是大病一场失语失聪的是齐琅,宫里定要翻个天牵连处死不少人,然而是病在皇帝漠视的齐珩身上,皇帝怕是觉得天生病态的五儿子捡回条命已经是幸,既然娇贵的四儿子无恙,便没闲心去追责那场孩童打闹的起因。

    当初秦洵与齐琅的蛇咬纷争,皇帝能特意赐物派医至将府安抚,还下手罚了齐琅禁足皇后,闹了好大一场阵仗,不过是因为秦洵是两将贵门公子,若非如此,怕是也不了了之。

    秦洵望着齐璟不说话,齐璟观他神色,意有所指般叹息一句:“活着便是好的。”

    齐璟对秦洵那是观其色知其想,秦洵显然是想问齐珩这一场失语失聪的大病,究竟为实还是保身之道。

    无论虚实,对目前的齐珩而言,还能好好活在这世上,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秦洵忽笑:“不说这个,齐璟,你这书房叫人进进出出的,确实是该把我的画像锁锁好,这若是叫人瞧见,鬼才看不出你欢喜我。”

    齐璟却蹙了眉:“藏着并非不敢示人,只是不想叫旁人瞧去你那些模样。这些年里江南相见时唯你我二人,即便我将你模样绘留纸上,也该是唯你我二人得见,叫旁人看了算什么?”

    “好好,你说得都对。”他这般明显的占有欲让秦洵心情很好,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桌子,“不过既是你我二人江南相会,我看那些画上皆我一人,你怎不将自己也画进去?”

    “我并无自画的喜好。”齐璟想了想自己画自己这种事,总觉得怪异,不过既然秦洵说了,他便补道,“若是你喜欢,往后我可尝试一二。”

    “无妨无妨,我随便说说,反正你我终日相对,还要看画像做什么?”秦洵绕过长案靠近齐璟身边,挑起他下巴蜻蜓点水地往他凉唇上啄了一啄,笑道,“你忙吧,我怕待在这又会忍不住闹你,先去那待会儿。”他点了点窗外几丈远的大槐树。

    绕出殿门,秦洵与清砚迎面遇上,想起齐璟吩咐她去种下那颗赤豆,好奇心起,便笑问:“清砚姐姐,可是将我那颗宝贝红豆种下了?带我去瞧瞧可好?”

    清砚福了福身:“还未下土,如今本非红豆播种时节,怕难种活,叫殿里打理园圃的宫人先拿去催芽了。秦三公子若要看,请跟奴婢来便是。”

    她将秦洵带去一间采光甚好的屋子,除了秦洵那颗暂且被泡在温水中的赤豆,屋内还放了不少植物芽苗,想来也是在这间屋内培育着待植入园圃的。

    清砚在景阳殿十几年,能摸得清齐璟的心思,即便三殿下仅道一句“种了当趣”,她也明白,既是秦三公子带来这颗赤豆,怎么可能真叫人种个趣,定是要唤宫人好生料着才可。

    清砚见秦洵对着泡赤豆的碗左看右看的新奇模样,踌躇半晌,开口唤道:“秦三公子。”

    “嗯?”

    “公子怎有如此闲趣,拣上这么颗红豆带来景阳殿?殿下也好生奇怪,偏生要将这独独一颗的红豆种下。”

    秦洵随口道:“许是想种了吃吧,待成熟结实了,做个什么红豆糕吃吃,权当消遣。”

    “公子。”清砚叹气,“奴婢多少也是念过诗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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