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秦洵离上林苑时将近午膳时辰,归家时却已过午膳时辰,好在他没说不回家吃饭,厨房总会给他备着份饭菜焐着,他吃了饭消了食又打了个午盹,正巧醒时见秦淮踏进他房门。
“听说你也没回家吃饭,是上哪鬼混了?”秦洵蹬了几脚被子,依旧懒洋洋躺在床上。
“混不过你,我看你昨日真是艳福不浅,今早下了朝,户部尚书郭文志将父亲拦下,问我们家刚回京的三公子可有妻室。”
秦洵心下道了声苦。
“他哪来的闲工夫,谁都拦一拦!”
秦淮明了:“这么说还拦了林尚书?你小子真是了不得,回京才几日便招了个官家小姐,你这样不知收敛,不怕归城回来收拾你?”
“……不会的,他可疼我了。”秦洵说这话时自己都不免心虚。
“是吗?”秦淮挑眉,“每回只要他不在你就以为自己能上天,结果他人一回来,你不仅没能上天,还要入土。”
秦洵翻了个身,将下半张脸捂进被子里,闷着鼻音撒娇:“你不要跟他说嘛。”
“贿赂我。”
一个晋阳王叔,一个秦子长,真是贿赂不完的你们!秦洵头痛地将脸整个埋进了被子里。
而当秦淮一连几天都吃了秦洵“亲自下厨”,做出的所谓“姑苏名吃”的焦黑圆团后,终于忍不住怀疑他是借贿赂之名拿自己试毒。
“你到底什么时候有了拆厨房的喜好?”
“这不马上中秋了,你知道姑苏那边的鲜肉月饼吗?饼皮酥肉汁鲜,刚出炉的最好吃,可惜我不常去姑苏,每每都是托恣意师兄给我带些回来,后来我就向一家饼铺的老板买来了方子,喏。”秦洵挥了挥手里的册子,“江南那一带我爱吃的都买了方子带回长安来,往后我挨个儿做给你们吃啊!”
秦淮一阵牙疼:“你就不能拿去叫厨子做?”
秦洵眨眨眼弯出笑:“那怎么一样,怎么说也是回家之后的第一个中秋,总得表示表示我游子归乡的心意,怎么样,今日口味可有长进?够得上贿赂你吗?能放我一条生路了吗?”
秦淮望着手里黑团纠结半天,勉强寻了处不那么焦的地方下口,咀嚼两口脸上肌肉都微微抽搐,挤出个狰狞的笑:“我看你是求死心切。”
秦洵:“……”
几日后秦洵到底还是被秦镇海拎出门拜访了一趟祖父秦傲,却当真犟着不肯备礼,还是秦镇海自行择了些物什代他相赠。
在镇国公府秦洵也坐在一旁形似摆设,多是秦傲与秦镇海父子话话家常,偶尔问上秦洵两句才闻他出言回应。
回府的路上秦镇海忍不住数落儿子:“祖父年纪大了,多少关心他几句,别杵那跟个桩子一样。”
秦洵反问:“他关心我吗?”
“你也知道你祖父的性子,不善言辞,拉不下脸面,他终归是放心里关心你的,只是说不出口。”
“那我也放心里关心他就好了,我也说不出口。”
“你――”
秦镇海头痛,自己父亲与儿子这祖孙俩,合不来归合不来,犟脾气倒是如出一辙。
其实秦镇海对自己膝下四子一女并无特别的偏爱与偏见,只是他早年军务过冗,一年到头几乎不着家,顾不上将府家事,除了特别叮嘱过不可亏待的三儿子秦洵,其余子女在府上过得如何他没精力管,正妻林初也没闲心管,将府的一切事务都是交由二房谷氏掌着。
秦潇与秦渺当然过得不会差,秦洵就更没人敢给他脸色看,待后来他留在家中的日子多了些,才后知后觉大约早些年在家里过得不好的仅大儿子秦淮,心中有愧,这便学着关心起子女们来,后来出生的小儿子秦泓要比秦淮幸运许多。
秦傲待儿子家的几个孙辈则较为偏心,温厚的秦潇最合其心意,最不受待见的则是与林家扯上关系又桀骜不驯的秦洵。
当年太后给秦镇海和林初赐婚一事,秦傲是最反对的那一个,可惜最终没抗过太后懿旨。
那时正是“御祖诏”传闻沸沸扬扬之时,林家处在风口浪尖,步步为营,抗了这桩赐婚,无疑是授人以柄。多年的老同袍,秦傲再如何不想接受林秦联姻,都不可能不讲道义地非给林家的棘手事端火上浇油,只得认了。
秦傲不待见秦洵,同样,孙辈中最不待见祖父的,也是秦洵。
秦镇海叹气:“家里人多少都有些忌惮你祖父的脾气,唯你与子长不惧他。”
“他不喜我,我不惧他。”
秦洵私以为,亲眷友朋之间若论惧,便是因心中在意,念及情义,惧其心伤,因而斟酌词句,避免意气之时出口伤人。
如若无甚情义,不怎在意,言语便也尽可肆无忌惮,不会愧疚对方是否因己恶言而心伤,此为不惧。
因此祖父不喜他,他便也不喜祖父,亦不惧祖父。
在秦洵抵京的十来日后,中秋前三日,总算听闻消息,三皇子齐归城督巡江南事毕回京。
“有人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隔得都近‘百年’了,人终于回来,怎么又不急着去见了?”秦淮踏入秦洵房内,毫不客气地拈起他桌上盘子里的红豆糕,先小抿一口尝出不是秦洵“亲自下厨”,才放心咬了口大的,“这么大个人了,怎么总喜欢孩子家吃的这种甜腻腻的东西?”
“你有整日往你弟弟这跑的工夫,怎么不去会你的牡丹姑娘,秦大才子?”秦洵替吃糕点的秦泓揩了揩嘴边碎屑。
那回秦商与秦泓闹了不快,秦商挨了父亲秦潇一场严厉训罚,后来在饭桌上同秦泓诚恳致了歉意。饭后秦洵回住处的路上与秦泓有一段同路,摸了摸他的头道商儿这回是真知错了,往后不会再欺侮秦泓,让秦泓别往心里去。
谁知秦泓竟抬起头认真地同他道:“常言道恶语伤人六月寒,即便我心中知晓商小侄儿仅是童言无忌有样学样,但恶语出口已伤人心,我不会多加责怪,也实难轻易谅解。”
秦洵忽然觉得沉默寡言的四弟这小气性很合自己胃口,笑眯眯地屈指弹了弹他额头,叫他没事来寻自己玩。
秦淮道:“说几遍了,牡丹跟我清清白白,况且我又无三秋之思,哪日不是见。你呢,真不去会情郎?”
“齐璟今日刚回京,定然有诸多事务处理,我姑且不去给他添乱了。”秦洵点了点秦泓鼻头,“别吃太多,待会儿还用午膳。”
秦泓乖巧点头,问:“三哥说的是那位丹青卓绝的三殿下吗?”
“是啊。”秦洵见他眸中胆怯又殷切的神采,心知这喜爱丹青的孩子八成对齐璟是有些仰慕的,便体贴笑道,“得空了带阿泓找他玩。”
“真、真的吗?我可以见三殿下吗?”秦泓受宠若惊。
“真的啊,不过得等他忙完这阵子。”
“不急,不急的!”秦泓连忙摇头,“多谢三哥!”
口中说着怕齐璟事务忙不能给他添乱,午膳后秦洵踟蹰半晌,到底还是按捺不住,随意束了头发,大摇大摆进宫去了。
秦洵八岁那年,得皇帝赏赐了一块通行令牌,是因与齐琅那场蛇咬纷争所获的安抚,除宫中议政太极殿与帝居宣室殿外,秦洵可执此令牌自由出入整个大齐的任何地方,亦可抗拒皇帝之外任何人的会面,赋予的权力极大,大齐开国至今近三十载,这样权力的令牌,也就秦洵手里握了一块。
不过当年令牌刚到手,早早通晓人情世故的齐璟就叮嘱过秦洵,取些自由出入的便利就好,不想惹祸上身就少用它来耍威风,秦洵很听齐璟的话,将令牌好生收了起来,从不取用。
即便他从不揣身上亮出来,宫中侍卫们也都会看眼色,当年秦洵出入宫廷就跟串自家后花园似的,从来不会受阻受查,如今他再度归京,同父亲一道来面圣一回,侍卫们识得这少年便是当初出入自由的秦家三公子,亦如曾经一般不阻拦他。
皇宫名未央,宫中未出阁的公主们与母同住,皇子们却要自几岁起便搬出母亲寝殿独居一殿,皇帝此举为的是不叫为母的后妃对皇子的成长教育多加干涉,防止皇子们太依赖母亲,以避免外戚权重现象。
皇子们居住的众殿,集中在未央宫内东部方位,众殿再东,未央宫墙外,便为太后所居长乐宫,长乐再东,即为东宫。
自今上登基后空置至今的、供予太子居住的东宫。
秦洵入了宫门,径自往东边走着,抬头眯起眼望了望东边天际。
今上登基至今二十五年了,真不知他到底打算让哪个儿子搬进那处东宫里居住。
论才能,皇帝最看重的自然是三儿子齐璟;论宠爱,皇帝对机灵嘴甜的四儿子齐琅称得上是溺爱;而论名正言顺,储君之位照理当属嫡长子齐瑄才是。
“这是……微之?”后方一人出声道。
秦洵停了脚步。
真是说谁谁出现,仅在心里想上一想也能碰上正主。
秦洵回过身,那人身旁另一人亦出声笑道:“还真是微之,都长这么高了。”
秦洵含笑见礼:“拜见大殿下,二殿下。”
二十有一的皇长子齐瑄,字孟宣,刚及弱冠的皇次子齐珷,字若愚,是现皇后曲折芳尚未为后时生下的两个儿子。
不同于齐琅对秦洵的敌意,齐琅这两位同母兄长倒是与秦洵处得还不错。齐瑄是个平庸但温和的人,齐珷则是个“扶不上墙的败家子”,这倒不是秦洵给他评的,是当初听齐珷自己当笑话一般说出来,他外祖父即右相曲伯庸训他不成器时说的话。而在秦洵看来,齐珷不过是作风有些放浪形骸罢了。
“听闻微之回京不久,长安近年变化不少,可还适应了?”齐瑄笑问。
“劳大殿下挂念,一切都好。”
齐瑄颔首:“如此便好。”
齐珷便没长兄那么多礼仪顾忌,上来一胳膊勾上了秦洵脖颈:“怎么,你这回来后第一回碰上面,跟虎哥去喝一杯?你这年纪,不至于沾不得酒吧?”
“改日我定舍命陪君子,不过今日……”秦洵指了指景阳殿的方位,“许是不得闲陪虎哥了。”他说到“虎哥”二字失笑。
论不着调,在齐珷面前秦洵都要自愧不如。
齐瑄的字“孟宣”是皇帝命他自起的,当时曲折芳还不是皇后,齐瑄非嫡,未取嫡长“伯”字,自觉取用了庶长“孟”字,又道自名化字,添一作二,再留“玉”旁过于满溢,便去“玉”留“宣”,由名“瑄”而化表字“孟宣”,皇帝对此说法并无异议,大手一挥允了。
后来母亲入主中宫,齐瑄为嫡,却因叫顺口了,皇帝不提改“孟”为“伯”,齐瑄自己也不提,皇后曲折芳倒一直颇有微词,却不敢当皇帝的面提意见。
而自小不着调的齐珷,原本亦欲自行起字,道是夜间梦着自己骑了只老虎奔跑,想正好取谐音“骑老虎”、“齐老虎”,起表字“老虎”,着实太过随意,皇帝自是不允,请御书馆季太傅替其拟字,太傅道二殿下大智若愚,不妨以“若愚”为字,这才得了皇帝应允。
之后齐珷谈起这事还玩笑着说:“那时太傅道我大智若愚,我还觉得‘齐大智’不错,谁知太傅听了居然不高兴,说我不含蓄,如此自夸非君子所为,非给我起了‘若愚’二字。要我说,名字里放‘智’字可比放个‘愚’好听多了。”
太傅岂止是不高兴,若非齐珷为皇子,怕是恨不得捋起袖子把他脑袋敲开。
不过齐珷却常常爱以最初“老虎”趣事,令亲近的弟妹们私下唤自己“虎哥”。
齐珷往秦洵背上大掌一拍:“行吧,你小子,自小就知道黏着归城。”
景阳殿如今的大宫女名唤清砚,自年幼入宫起便伺候在齐璟身边,前一任大宫女到年纪出宫之后,她便接手了景阳殿的一切打理事务。
清砚见到秦洵笑道:“景阳殿是多年不得秦三公子踏足了,叫人想念得紧。”
秦洵附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后笑道:“劳清砚姐姐通报一声。”
敞着门在外殿翻阅书册的齐璟忽眼前一暗,是清砚进门福了福身:“禀告殿下,红……呃,红豆郎君求见。”秦三公子这到底在玩什么字眼?
齐璟翻书的手一顿,继而失笑:“请他进吧。”
清砚应是退下,没一会儿门前光亮又被个晃进殿的身影挡了一瞬,随即齐璟便听少年散漫的笑音:“好久不见,齐青山。”
随着话音,一颗小粒的东西从少年手中准确抛至齐璟案上书页间。
齐璟莞尔:“有失远迎,秦红豆。”
齐璟在外殿这处是跪坐软席,身前一条长矮案,秦洵走近,挨着他在软席上盘腿坐下:“分别一月,青山公子别来无恙?”
齐璟拈起落在书页间那颗赤豆端详,笑道:“起居尚可,然念伊人如狂,今见红豆郎君,方得一解相思。”
秦洵大笑。
齐璟这个人在外总是进退有礼,说话正经得很,也就会陪自己耍嘴皮子,接接话茬。
秦洵指着他手中赤豆道:“长安这里难寻生于南国之相思子,来前就从家里厨房顺了这么颗赤豆来姑且充数逗你,你说——哎,齐璟!”
秦洵阻挡不及,被齐璟倏地伸手挑开包颈衣领,露出脖颈侧边那道箭头划过的伤痕,过了十来日早已结痂,落了一部分。
秦洵去拨他的手,故作玩笑:“青天白日,想做什么?”
“别动。”齐璟蹙眉,似是觉得话出口太急语气有些重,又柔了声道,“让我看看。”
秦洵只得顺他的意,偏过头不自在地嘀咕一句:“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不打招呼就上手扒我领子。”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容易看出他衣领里掩了伤。
齐璟眸一眯:“还有旁人?”
“我娘,是我娘!就你们俩!”秦洵连忙解释。
“才一月不在你身边,就叫你……”齐璟用指尖触上疤痕来回摩挲,动作很轻,“可还疼痛?”
“痂都在落了,哪还会疼。”
齐璟心疼他,将他揽进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一侧肩上,秦洵乐于享受这般亲昵,乖顺得很。
“齐璟。”
“嗯?”
“你亲亲我吧,你都一个月没亲我了。”
齐璟俯下头,在他脖颈伤痕处印了印唇。
有点凉,秦洵心想。
齐璟的唇一直是微凉的,问题不大,秦暖炉焐一焐就热了。
亲吻后秦洵侧倚着齐璟身子,将自己盘坐的腿伸开揉了揉:“许久不曾席地坐,才多会儿工夫啊,腿就有些受不住了,你在这坐多久了?可还好?”
“我还好。腿疼吗?我给你揉?”齐璟伸手覆上他揉膝的手,心知他这样坐不舒服,“若是不惯,你我移去书房案椅,刚好我整理督巡江南的记录,写份折子明日上朝呈与父皇。”
语罢,他起身,弯腰去扶秦洵。
秦洵借着他给的托力起来:“你老爹也真是不厚道,什么事都爱压你头上,他有本事这样使唤你,有本事立你做太子啊。”
齐璟食指往他额间一点:“他信得过我,这算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