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倾盆(7)
林初心下了然:“这是要许诺林家子孙一个好前程?”
“只要这两半御祖诏合为整块, 朕当着你的面将之碎为齑粉,从今往后,朕许诺保皇兄行舟余生安顺,且再不动林家分毫, 旁人也动不得林家分毫, 定国公封爵世代承袭,你的兵权朕也并不是一定得要, 你家里那些人, 林仲卿可以在朝堂青云平步, 微之和长弋这些孩子渐渐长大,朕也不会少了待他们的照拂, 甚至以后孩子们有出息, 立了大功, 朕还可以另行封赏。”皇帝毫不吝啬地进行他的利诱, “阿初, 朕的要求不过分, 朕只要一整块御祖诏,只要见皇兄一面, 从此林家再无后顾之忧。当日母后给你一副‘百年无虞’的卦象,你心里不信,那如今朕便以君主之身,金口玉言许你‘百年无虞’,林家高门显贵,无人撼动。”
见林初没表态, 皇帝微微苦笑:“阿初,朕的确都是肺腑之言,也只许得百年三四代人, 再往后,朕都活不到那个时候,想给你许诺也有心无力了,你也不会信。”
这回换成林初沉默良久。
皇帝不催她,当她是在权衡。
而后林初开口:“我且问你,往后若有人言,行舟与林家联合谋反,你待如何?”
皇帝不假思索:“荒唐谣言,嚼舌可恶,诛之。”
“第二年又有更多的人说,行舟与林家联合谋反,你又待如何?”
皇帝看着她,听懂了她话里意思,便没再答,只道:“阿初,你不必拿这种话——”
“第三年满城的人都在说,行舟与林家联合谋反,你又待如何?”林初打断了他,“你难道要行暴戾之事,为行舟和我林家,屠了京城吗?”
皇帝沉了嗓,警告她:“阿初,知足。”
林初轻轻笑了:“到那时你还是会相信的,因为你从来就没有彻底打消过猜忌,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我只怕有朝一日往事重演。你这许诺太重了,可你在二十多年前已经毁过一次,如今我若再轻信于你,代价也是太重了。”
把齐舸出卖给皇帝来换取皇帝这番许诺,着实太重
了。
即便换得许诺,若有朝一日皇帝再次毁诺,同样太重了。
这番话算是说到尽了,良久,皇帝也轻声笑了笑,他把桌上的半块御祖诏往林初面前推近,林初心里便冰冷地坠沉下去。
“阿初。”皇帝的语气很温柔,“南境未平,关将军一人恐吃力,你歇息一阵还是再去一趟,带上这个,等南征军凯旋之日,朕在城门迎你。”
“阿初,朕相信你。”
相信你会带回完整的一块御祖诏。
皇帝说完这句便起身离去。
齐璟和秦洵回到皇城的时候,他们的马车与顺昌侯府的马车擦肩而过,秦洵从壁窗望了会儿才收回目光:“北境战事失利,本来护齐孟宣和护堂从戟的两方掐得最狠,都想把过错甩给对方,现在有了林家顶在最前头,堂家也消停了,他们两方又奇异地统一战线。”
“太后多年不问朝堂,若非为了堂从戟,她不敢乱趟浑水。”齐璟道,“要不要从定国公府门前过一下?”
“现在到哪了?”秦洵往窗外左右瞧瞧,“才刚入皇城,那就从定国公府门前过一下吧。”
不出所料,定国公府大门外守着禁军,他们的马车只稍微缓下速度,并未停留,经过后径直往陵王府方向回去了。
六月,皇帝“病愈”,复朝,第一个早朝便雷霆震怒,痛斥京城中诽谤忠贤的不实谣传,又称威骑将军林初回京是受自己密诏,有要事委命。
定国公府封门的禁军撤去,上林苑中看押的威骑军也都被释放,威骑将军林初归家,定国公府与上将军府皆受金银珍器的赏赐,表圣上的致歉与安抚。
北境齐军细作与北晏军战俘悉数问斩。
京城中心思各异,但各方都从皇帝态度里摸清圣意,此后皆三缄其口,御祖诏谋逆风波逐渐平息。
秦洵在母亲回家的当天也暂且搬回家去陪伴母亲,自然也向母亲询问其个中事由,林初只告诉他皇帝此番借事向他外祖父林天讨要御祖诏,外祖父已经给了,家里没事了,多的便不让他再问。
盛夏里,事端平息不久,定国公府给小千金林昙办了她两周岁的生辰宴
,赴宴的宾客一切如常,好似前不久未曾发生过那么件大事。
从林昙的生辰宴回来翌日,住在家里的秦洵在晚膳时辰被母亲差人来叫去林园,见长兄秦淮也在,桌上摆了五碗面并几碟菜,是说今日晚膳他们在林园吃的意思。
面有五碗,在场才三人,秦洵知道是还在等人,桌上也还没放筷子,他没急着要吃。
“将军亲自下厨。”
秦洵坐下时,秦淮告诉他。
秦洵很敏锐:“娘是又要出门吗?”
林初递筷子给他:“南境未平,娘还得回去,过几日就走了。”她又递筷子给秦淮,“待会儿等归城和长弋来了,都尝尝看,久不曾碰厨间事,许是生疏了。”
“不生疏,好吃的。”秦洵说。
林初笑了:“筷子才拿上手就说好吃,就你嘴甜。”
说话间齐璟和林燮也被家仆领进门来,人到齐了,都在圆桌边围坐。
“听我爹说姑姑又要去南境了。”林燮一坐下便道,“南诏这次怎么这么能闹啊,以往不都是小动作。”
“这么多年,养精蓄锐的也不止大齐。”林初笑笑,“前些年他们新换了个南诏王,想来是个有野心的,坐稳王位就先朝大齐下手了,有些难缠。”
林燮恍然大悟:“我就说啊,原先南诏那老头子对大齐还是挺客气的。”
“长弋,不谈朝事,吃饭吧。”齐璟看出林初今日喊他们小辈吃饭就是一顿家常。
林初便也笑道:“对,吃饭。”
她先动了筷,四个小辈随后也都拿起筷子。
动筷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吃完后婢女端上茶水小点,五人借着闲话消消食,等到林初让婢女提灯一路送林燮出府门,外头已经是朗月高悬的夜色。
“谢过将军一顿饭,那淮先回去了。”秦淮识眼色,知道林燮先走了,剩下四人里只有自己应该紧跟着回避,做母亲的林初和那对小两口兴许有私话要说。
林初笑着叮嘱他:“路上慢些,叫人给你提着灯。”
婢女给秦淮提灯的那点光亮拐过一个路口后隐匿不见,林初用手掌覆住秦洵的背,轻轻一推示意他抬步往前
走:“走,娘跟你一道送归城去门口。”
她自己接过灯笼来,挥退了婢女,秦洵便又从她手里把灯笼接过来,替一行三人照亮夜路。
他跟齐璟都随林初的步子来,林初步子放得慢,确实是有话要说:“微之,此前说起南境事,你说的什么话,可还记得?”
秦洵回想一番,大概是当日在母亲书房挑书时随口表达的看法,他很乖巧:“是些混账话。”
“有些话是混账了些,但娘后来细细想过,大体上却也不无道理。”夜色里林初语声温柔,“待如今野心勃勃的南诏新王,你那套或许好用。”
齐璟偏过头,隔着一个林初在月色下辨那头的秦洵侧颜:“你当日说什么了?”
秦洵也偏过头来看他:“我说,南境总扰却来不了真,本意就是索要好处,可他们是外族,大齐凭什么一个劲拿好处喂他们,不如随便寻个由头打老实了,让他们不敢再犯,要么就他们俯首称臣,每年进贡,那大齐拿好处喂回去,才合情合理,谁也不亏。”
齐璟点点头:“是有道理。”
“若能让南诏对大齐俯首称臣,会是大功一件,大齐本就重军功,如此封侯拜将都在情理之中。”林初抬头望望月色,很轻地笑了笑,“老了,娘跟你爹这一辈人,若是再年轻个十来年,许是还能有这野心,但如今我们都平和,也都心软,带兵出征就只盼着早日平乱还家便罢。你们年轻气盛,将来若有机遇,未尝不可一试。”
“归城。”林初又道。
齐璟微微垂首:“母亲。”
“你那私兵如今养得可还好?”
秦洵心下一惊,齐璟很久以前就在养私兵的事他根本没和母亲提过,秦淮暗领齐璟私兵,八成也不会告诉其他人,秦淮可一直都很会藏住他深卷朝争的野心勃勃。
齐璟一顿:“母亲英明。”
“想养私兵的人不少,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想留个后手,但真正养成的却少之又少,像林家这样的,都没养成,是被盯得太紧,曲家吧没底子在,有心无力,养也养得不成气候。”林初道,“归城,既然养了,就好好养,不到这辈子阖眼
的那时候,都别轻易给遣了。”
“秦家呢?”秦洵突然问。
林初瞥了他一眼,玩笑般说道:“你问老爷子去吧。”
秦洵当然不去祖父面前讨骂,但他又问:“娘今晚怎么想起说这些事了,还做长寿面。”
“就是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你们大了,在身边的日子本就不久,而且啊,你爹赴北,过两日我又往南,你从小到大,我们做父母的至今都很少着家,有些事不在想起时就趁着人在面前及时说给你听,怕以后真到时候了鞭长莫及,你听着、记着便是。”
林初说完又笑起来:“你还认得出那是长寿面。”
秦洵:“我又不傻。”
林初轻叹:“忙啊,从前就落了你多少生辰,去年你冠礼那时候,我看你长大了,我也老了,其实是在想这往后啊,过一年少一年,我这当娘的该每年都给你过生辰才是,谁知今年你生辰我在南境,就没给你过成,此番再去南境,不知明年开春回不回得来,恐怕又得落下你一个生辰,这不就早早给你补一碗长寿面,就当提前给你过了。”她看看齐璟,“还有归城,你二人同月同日生,是缘分一场,望日后同心同德,同去同归。”
今夜月色明朗而温柔,模糊了中年女将军面容上的岁月痕迹,她美而静谧,眉目含笑,身旁一左一右伴着两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经都长成了身形挺拔的年轻人。
“愿我儿,岁岁平安。”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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