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重阳
齐璟抱着秦洵回房时, 秦洵才突然想起来:“齐璟!我腰带是掉地上了吧?刚才就掉地上了吧?”
齐璟往桌案底下瞥了一眼,果是一眼瞧见白桃绣案的红缎腰带。
秦洵:“你说齐知行有没有……”红缎腰带,怎么看怎么显眼。
齐璟:“无妨。”
老实说齐璟也不确定齐珩有没有看到, 不过看到就看到, 问题不大。
皇帝已定翌日早朝宣诏封王,缺席早朝已久的齐璟需得到场,因而晚间齐璟给秦洵将指甲修磨一番, 二人便早早入榻睡下了。
之所以想起来给秦洵修指甲, 是因黄昏时书房那场, 秦洵欢愉时没注意, 略微长长了的指甲在齐璟身上挠了几道爪子印, 是夜睡前,齐璟便耐心极好地给他十根修长手指一根一根把指甲剪短磨平, 修剪完食指往他额间一点,笑斥了一声:“小混账。”
他投以木桃, 秦洵报以琼瑶,从自己家底里刨出一罐药膏,胶凝的质地,涂上皮肤却并不黏腻, 一抹就化水了。
药膏是秦洵自己调制的,实际上就是金疮药的效用, 当日在御花园秦洵脖颈边被箭头划伤,回家后就是自己重新处理了伤口, 换涂了自己调配的这种药膏。
拿出来时秦洵边给齐璟身上抓伤涂药, 边跟齐璟大吹特吹了一番,什么“一盒更比六盒强”、“祛疤不留痕”云云,直吹得天上有地上无。
齐璟很给他面子, 捧场道:“那可真是沾了我们家秦神医的光,我竟有幸用上此等神仙药膏。”
秦洵被他一通马屁拍得尾巴翘上天:“那是,既然你这样说了,以后干脆就叫它‘秦氏神仙膏’,说起来就是‘秦氏神仙膏一盒更比六盒强’……”
齐璟摇头直笑,由着他得意。
翌日九月初八,秦洵转醒时齐璟刚下朝回来,一身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见华床上少年揉着惺忪睡眼在锦被下拱动身子,忙先坐来床沿,隔着被子轻轻拍在他身上:“今日怎么醒得这样早?”
秦洵眼还没完全睁开,已扬起了笑:“你都下朝回来了,还说我醒得早。”
齐璟忍俊:“
你哪能一样,这时辰睡醒对你来说可是难得早起了。”
“谁叫我们陵王殿下第一回下朝,当然得早起恭迎回殿了。”
昨日皇帝显然对齐璟的回答是很满意的,今日他早朝时下诏封王,不出意外定是顺齐璟的意封他“陵亲王”,而齐璟今早去上朝尚为“三皇子”,皇帝朝时宣诏,齐璟下朝时已然为“陵亲王”了,这是“三皇子殿下”最后一回上朝,却是“陵亲王殿下”第一回下朝。
齐璟笑笑,默认了“陵王殿下”的称呼,拨开他遮挡在面容上睡得凌乱的发丝,起身换衣,将身上朝服脱去。
齐璟未满十岁就开始上朝,同时穿起了朝服,秦洵回京后还从没见过齐璟上朝,所以留在他的印象里的,依旧是齐璟小小年纪穿着一身小朝服去上朝的模样,下了朝回到景阳殿中,一张小脸上满满的严肃劲都还未消散,只有在看到秦洵后,脸上才会逐渐化开温柔含笑的神色。
今日还是第一回看到身形已然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齐璟穿着一身庄穆朝服的模样。
齐璟换完衣裳,回头见秦洵仍侧躺床上,正眼都不眨地盯着自己看,他笑道:“起来洗漱吧,我叫厨房送饭菜过来。”
秦洵“唔”了声,抱被坐起来打哈欠。
明日便是九月九重阳节,厨房主动在今日饭食里添了盘香甜的重阳糕,秦洵主食没吃几口,抱着这盘重阳糕舍不得丢手,叹道:“宫里的糕点做得真是好吃,中秋朝宴那日吃的山药枣泥糕也好吃得很。”
想到齐璟装了整场朝宴哑巴的起因就是自己塞他口中那半块山药枣泥糕,秦洵握着吃剩一半的重阳糕笑起来:“当时陪绾绾他们在御膳房填肚子,顾及脸皮没把那盘没吃完的山药枣泥糕连盘子抄走,现在想起来倒是有些后悔,我吃的那盘好像是绾绾那冤家小子的手艺,小小年纪很不错啊。齐璟,你说我厨艺这么差,想给你做点吃食表表贤惠反倒能把你毒死,那我闲时去御膳房偷师,拜托谷惊蛰教教我如何?”
“别去为难人家谷公子,你若是将御膳房毁了叫父皇饿肚子,他岂不是要治你的罪?”齐璟端着汤碗,这回
不给他面子。
秦洵哼了声,将剩下半小块重阳糕整个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咀嚼,咽下后他又问:“对了,所以陛下最后是给了齐不殆一个什么封号?”
“蓉亲王,成都复了古称‘蓉城’。”
果然,毕竟兄长们都依照礼度从封地名中取字封号,皇帝必不会给齐琅特殊,当然了,他平日偏疼四儿子些,也不会真给齐琅一个寓意不大好的“成王”封号,想来专门为他复改一处州地之名,已经是帝王父亲在这件事上能表现出的最大“疼爱”了,齐琅只要识相,就不该再吭声。
秦洵托着腮望齐璟,又问:“你们这封了王的皇子,可还继续留居皇宫之中?”
“父皇已下令皇城内修建王府,再过些时日就搬出皇宫去王府了。”
九月初九,重阳。
世人多看重阴阳之理,在尊道家“万物负阴而抱阳”说法的大齐尤甚,而阴阳的说法放在数中,奇数为阳,偶数为阴,“九”为最阳,因而双九便是重阳。
大齐素来看重重阳节,距中秋朝宴未满一月,皇帝这便又在皇宫办了场重阳宴,与中秋赏月不同,重阳宴安排在白日午膳时分,宴场置于御花园菊圃处,应着重阳赏菊之景。
群臣到场起码得比宴始早上半个时辰,因为谁也不知道皇帝心血来潮会踩着什么点来宴场,总不好到得比皇帝晚,那多不像话。
习惯晚起的秦洵在巳时齐璟唤他起时,极不情愿地抱紧了被子在床上哼哼唧唧拱身子,就是闭着眼死活没有起床的意思。
齐璟把锦被从他怀里抽出,却不是把他掀了被子拎下床来,而是将被他抱怀里揉成一团的锦被展平整,重新给他盖好,在肩颈处掖了掖,隔着被子往他肩上轻拍几下,纵容了他:“不想起就接着睡吧,午时让清砚去厨房给你叫饭食来。”
皇帝办朝宴的目的在于宴臣,携家眷到场不过是朝臣们在皇帝睁只眼闭只眼的放任下,顺势将朝宴当作给家中子弟露脸或相亲的媒介罢了。
秦洵毕竟尚无官职在身,姑且还属于“家眷”,这种朝宴他到不到场其实没多大关系,既然他贪睡不起,齐璟也
不舍得勉强他。
秦洵迷迷糊糊问:“那你呢?”
“我得去一趟。”
昨日刚受封亲王,今日的重阳朝宴陵亲王不到场说不过去。
听秦洵当即又哼哼唧唧起来,一双眼却仍闭合着懒于睁开,齐璟好笑地俯身往他鬓角落了一吻,哄道:“我尽量早些回来,你若是醒来候我候得着急,差人去宴场催我一声我便知晓了。”
“唔,你去吧。”秦洵乖下来,提了提被口,把脸埋进被窝。
千篇一律的朝宴场合,齐璟多年来已应付到几近疲懒,今日的重阳朝宴若说不同之处,想来也就是来寻他交谈的朝臣们,都会先给他这陵王殿下贺一声封王的喜。
喜确是喜,随之而来的也是比过去更多的麻烦事,尤其是如今皇帝宣告天下将江南之地交给了他齐璟,齐璟能将江南把控到什么样的程度,还得他自己做给皇帝看,江南到齐璟手上后的各种转变或事端,也都会多出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紧。
关于皇帝给他四个儿子的封号,少不了引得朝中唏嘘揣意一阵,清闲的只有一个置身事外的齐珷,其余三子少说也得做上十天半个月的朝廷话题中心,齐璟不经意时还听着过有人嘀咕,道是“陵”字寓意有些不吉利,有“陵墓”之意,作为封号实在祥瑞不足,怎好给皇子如此封号,还是给了皇帝最看重的三皇子。
齐璟笑了笑,装作没听清的模样,若无其事行去了旁处。
含了些不吉利的“陵墓”之意又如何,可不是所有坟冢都可称作“陵”,古往今来可称之为“陵”的,唯帝王者长眠之所。
何况齐璟并不打算做这个“陵亲王”做一辈子。
除去这么些琐事,比之中秋朝宴,今日重阳朝宴时身边少了个陪同的秦洵,齐璟失了闲谈打趣的乐子,对于朝臣结交与千金示好都骤失应付的心情,都能叫靠近者隐隐察觉,今日陵王殿下虽仍是维持着温和知礼的形容,却明显待人兴致不高。
他们纷纷暗自揣测,陵王殿下是否因理政之权脱手一月未归而心情欠佳了,同僚私谈时便道陛下既下诏将四子封王,还如此偏心地将江南之地交到了
陵王手中,想来不出多日,这理政之权还是得回到陵王手上的,陵王殿下也不会为此苦恼太久。
齐璟多少猜得着一些朝臣揣测,懒得多想,只在心下琢磨一句,只要等到父皇离席,他便也不在此耽搁时辰,赶紧回景阳殿把他的阿洵瞧入眼中才是正经。
常言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言适用得颇为广泛,就像眼下对于齐璟而言,他先前多年习惯独自在各色大宴小聚应酬,一朝有秦洵陪伴身侧一回,他便再忍受不得独行了。
好巧不巧,他正在心下将秦洵惦念不止,入眼两位同行的少女便是那日二人闲逛集市时遇着的郭薇与王桐。
王桐似是始终有心注意着齐璟的举动,齐璟不经意一眼瞥见她们时,正与王桐视线一对,王桐几乎是立刻面上飞霞,忙快步走近,盈盈福身:“拜见陵王殿下。”
齐璟虚扶了一把:“王小姐免礼。”
他记得我!王桐心中一阵雀跃,袖下纤手下意识攥紧了衣料,拼命斟酌着如何寻个话题开口与他交谈。
王桐与郭薇同行,她过来拜礼齐璟,郭薇视而不见说不过去,便也跟来福身一拜,齐璟一视同仁地虚扶免了她的礼。
正常的及笄年纪少女,在心意暗属的意中人面前都会有几分不自在,王桐生怕在齐璟面前出差池,她忸怩不安,心里没意思的郭薇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她往齐璟身侧望了望,笑问:“今日秦三公子怎未随同陵王殿下一道赴宴?”
“微之身子抱恙,休养多日,今日不方便出来见风,承蒙郭小姐挂念。”
郭薇轻轻“呀”了一声:“近日秋时确是易染病邪,竟是不知秦三公子身子抱恙,还当寻个方便时日去府上探望一番才是。”
齐璟唇边噙着浅淡笑意,望着少女好似天真娇俏说话时平静望着自己的双眸,对她的有意试探心中有数,也不避讳:“郭小姐有心了,不过微之并不在上将军府,他与本王同居景阳殿中,若当真有劳郭小姐前来探望一趟,还请小姐提早差人知会一声,本王好做待客准备。”
差不多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郭薇双眸眨出了然意味,笑
道:“陵王殿下客气了。”
如此,那她当然不会不识趣地上景阳殿打扰。
一旁的王桐没听出他们几句话的往来是何意味,只听着似乎是陵王殿下允许郭家小姐登门拜访他的景阳殿,心中一急,鼻尖与手心皆沁了些汗珠,她张口想说自己也欲访景阳殿,脑中却是还余些清醒,想到人家郭薇是打着探病秦三公子的旗号,她则与秦三公子并无交情,贸然探病极是失礼,自是没法与郭薇取用同样的借口。
未等她想出合适的借口,齐璟又开了口,仍是与她身旁的郭家小姐说话:“郭小姐与微之好似甚为熟稔?”
少女娇美的面容上拂过一瞬忍俊不禁,维持了得体仪态,笑道:“殿下抬爱,郭薇何德何能与秦三公子熟稔,不过两面之缘,心中欣赏罢了。”
望着少年亲王看不出喜怒的神色,她意有所指补道:“郭薇近些年在朝宴场合得见殿下良多,与秦三公子的交情,远不及这些年与殿下的交谈往来。”
齐璟当然不会认为他与郭薇的关系亲近,郭薇这样说和秦洵交情还不及和齐璟,不过就是给了齐璟一个参照,告诉他秦洵与自己的往来也就那个样,让他别乱吃飞醋了。
齐璟自然是满意这样的回答,含起笑意:“郭小姐大家闺秀,果是知书达理。”
衣摆上一阵被拉扯感,齐璟俯首,望见粉嫩的稚童正扯在他衣上,努力仰起头眨巴着大眼看他,齐璟蹲下身来,让小豆丁不至于仰头看他太辛苦,往孩子肉嘟嘟的小脸上轻手一捏,笑道:“商儿,寻我何事?”
秦商被他捏着脸口齿不清:“三叔父,我三叔呢?”
“你三叔……”齐璟一顿,并不想对孩子说谎,可身旁刚被他搪塞的两个少女还在,他便笑道,“他不方便,今日不来了,商儿可是想念三叔?”
秦商点头重重“嗯”了一声。
“那商儿回去请得长辈的准许,待会儿宴散,三叔父带你回景阳殿去找你三叔可好?”
秦商一喜,两只小手一齐握上齐璟的手:“真的吗?三叔父会带商儿去找三叔玩吗?”
“商儿要先回去请得长辈同意。”这
孩子模样讨喜,齐璟没忍住又捏了一把他白嫩的脸蛋,“你就是专程来寻我的?怎么也没跟小同伴玩耍了?”
秦商摇头,直言道:“是渺姑姑叫商儿来跟三叔父说话的。”
“商儿!”秦渺本藏身一旁花木后,听小侄儿毫无心眼地把她出卖了,连忙应声出现,一张俏丽容貌上显而易见地浮上慌乱窘迫,给齐璟福身行礼后反应还算快地圆话,“是商儿这几日总在念叨想念他三叔,秦渺不敢冒昧带他打扰殿下住处,便叫他自己来问殿下了,还望殿下勿怪。”
“秦小姐周到,不必多礼。”看破不说破,齐璟温声应了场面话,又转头对先前的两位官小姐抱歉道,“带小侄去寻他家中长辈,本王失陪了。”
秦渺忐忑地跟在牵着秦商的齐璟身后一道离去。
“郭妹妹,我怎么瞧着这上将军府的千金,也是对陵王殿下有爱慕之意?”几番往来,王桐自来熟地把对郭薇的称呼从“郭小姐”改作了“郭妹妹”,她斜目望着齐璟离去的背影和落他身后两步的秦渺,神秘兮兮地以袖掩口,压低声音道,“那陵王殿下对秦小姐有那个意思吗?我瞧着不像啊,但是我却听人说,陵王殿下自小就频频往上将军府去,你说这上将军府也就秦渺一位千金小姐,殿下若不是中意秦渺,还能中意谁呢?”
郭薇笑了笑,不动声色:“谁知道呢。”
王桐又叹了口气:“其实我倒不是一定想嫁陵王殿下为正妃,我也知道,我这样的家门出身,若是中意陵王殿下,嫁作他正妃是痴心妄想,我不介意做他侧妃,只要他看得上我。朝堂里都说陵王殿下最可能是继位的皇帝,若能嫁作他侧妃,往后也能是个后宫娘娘,皇帝纳妃呀,纳的不就是我们这些官女子吗,可我还是想在陵王殿下没做皇帝的时候便伴他身侧,我听说从这样时候就陪伴储君多年的,将来储君继了位,能念及旧情,比旁的后妃得几眼多看的。郭妹妹,你觉得呢,可是这个理?”
“朝堂之事,哪是你我深闺女子说得清的,王姐姐还是少说几句吧。”郭薇随口应付她,掠了一眼不远处端坐案后的燕氏千金燕芷。
秦三公子啊,你看你人一不在,你的人可就成了一块多方觊觎的肥肉了。
郭薇摇头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