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活血
“少年人呐。”
树木掩映,阁楼上,韩颉将校场上的景象尽收眼底。他抚着栏杆,感慨不已。
这种少年意气已离他太远了,虽然他并不羡慕,但看到这些正当年华的少年人,还是忍不住心潮涌动。
侍从说道:“他们刚来,不知天高地厚,行事是有些轻狂了。”
“不轻狂叫什么少年人。”韩颉说道,“就是因为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才有逆风执炬、千山独行的勇气啊。”
侍从眉梢轻抬,感觉到些许不同寻常:“将军,您似乎很看好这些年轻人。”
韩颉拈着胡须,缓缓道:“到底是我捡回来的人,若说对他们一点期望都没有,那才是自欺欺人。任遥不愧是平南侯的后人,根基扎实,吃苦耐劳,最难得的是她这份心气,虽然是女子但敢想敢做,比那些斗鸡走马的公子哥不知道强了多少。”
侍从道:“任小姐武艺高强,不坠其父之风,只要加以锤炼,日后定是柄利器。”
韩颉却摇摇头:“铁硬,却不见得能成器。再好的钢都要经过千锤百炼,她刚强太过,不知变通,未必是件好事。在这点上,她还不如江陵。”
侍从惊讶:“您是说江安侯的世子。”
“是啊。”韩颉道,“他看着大大咧咧,纨绔无能,其实心里什么都懂。他经常骑马狩猎,体力再差也不至于比不过一个女子,若他真想挣脱,明华裳如何拉得住他?是他不忍丢下她一人,所以陪她慢慢跑完了。以他父亲的权势地位,他本无需如此。此子看着玩世不恭,其实重情重义,心思赤诚,输得起放得下,比任遥耐打击多了,是块好钢。”
侍从道:“想不到将军对江世子评价如此高。”
韩颉笑道:“我无才无能,不过随驾久了,忝学了女皇几分识人之术罢了。江安侯我见过,一个狐狸一样精明的人,对自己儿子却如此疏纵。听说他续娶了周家女,足比他小了十二岁,倒也难怪。”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江安侯身边有足比他小一轮的娇妻吹枕边风,还有乖巧可爱的幼子承欢膝下,再看到不学无术、到处闯祸的长子,还能有好脸色?
而他越是不耐烦呵斥,江陵就越不想学好。若不是遇到韩颉,再过几年,江陵就真成一个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了。
侍从见韩颉难得有了谈兴,顺势问道:“那将军觉得另两人呢?”
“另两人?”
“陈郡谢家嫡长子谢济川,和镇国公府明华章。”侍从道,“这两个少年,也是将军看中了,大力举荐给陛下的。”
“你是说他们呀。”韩颉抚须,这回他停了许久才开口,“其实直到现在我也说不好,将这两人引荐给女皇,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他们俩心思都深,尤其是谢济川,我看不懂他。”
韩颉多年伴君,为女皇执掌着耳目喉舌,在明暗两重身份中穿梭自如,始终深得女皇信任。他看人之准无人敢质疑,但现在,韩颉竟说看不懂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侍从愕然,片刻后笑道:“将军,您说笑了。”
韩颉摇头不语,虽然没再辩驳,但神情中毫无松泛。他继续道:“和上面这些人比,明华章是最理想、最完美的。他比任遥坚韧理智,比江陵聪慧沉稳,比谢济川有情有义。他有勇有谋,文武双全,情义和理智平衡得恰到好处,像是天生的首领人选。”
侍从对此并不意外,明华章的能力有目共睹,他顺着韩颉的话音奉承道:“看来,将军最看重明中郎将。假以时日,中郎将定能成为将军和陛下的左膀右臂。”
韩颉却笑了,轻缓摇头:“不。我最看好的人,不是他。”
侍从再一次惊讶:“什么?”
“明华章虽然完美,但太完美了,像是从书中拓出来的正人君子。殊不知强极则辱,过刚易折啊。”
这话让侍从始料未及,他摸不着头脑,问:“那将军最看重的人是谁?”
韩颉抬手,指向校场边缘,正在兄长搀扶下跌跌撞撞走远的少女。侍从顺着看过去,表情越发迷惑:“她?”
韩颉从他语气中听到了轻慢。这不怪侍从,因为在场很多人都和他一样,觉得此女能坚持跑完十圈,有些韧性,但也仅是如此。
他们打心底里轻慢这个娇弱、无能,看起来什么都做不好的少女。但武功再高、本领再强,无非做一柄杀人之器;而明华裳的敏锐、通透、圆滑,对人心天生的洞悉,就像野草,看起来柔软,却能生生不息,百折不挠。
这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将帅之器。
最初韩颉只是觉得明华章太不可控了,所以将目光投到他的亲眷上,试图用人质控制明华章。没想到这一观察就找到了明华裳,韩颉越看越觉得惊喜,而今日所见,证明韩颉的眼光没错。
此女潜力无限,是最适合做密探的人。只是她好像没什么上进心,韩颉至今不知道如何驱使她。
韩颉没有和侍从说这些原因,只是笑了笑,淡淡道:“且看着就是。”
明华章扶着明华裳回屋,一进门明华裳瘫倒在床上,明华章合门出去了一会,等回来后,手上拿着一瓶药。
明华裳生出些不祥的预感:“二兄……”
明华章坐在床边,拔出药塞,将药油倒在手上。他手指匀称修长,沾上药油后莹润生光,有一种难言的色气。
更要命的是,明华章垂着眉眼,淡然说:“把衣服脱了。”
明华裳震惊了,她看着明华章的侧脸,没法想象这话是从清冷玉人般的兄长嘴里说出来的。明华章似乎也感觉到自己言语有歧义,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把衣裙束起来,我要给你上药。”
明华裳做不到,她小心翼翼将腿缩到裙子下,像孵蛋的小鸡一样,嗫嗫说:“不用,我睡一觉就好了。”
明华章说话时问心无愧,他只是想给明华裳疏通筋骨而已。但明华裳如此扭捏,他也越来越不对劲。
明华章咳了一声,说:“你以前不经常活动,突然跑了这么远,如果不把筋脉舒活开,明日会疼得走不了路的。这里没有丫鬟,其他人给你上药不方便。”
明华裳很想说有任遥在,但她转念想,在龙凤胎眼中,刚认识的邻家姐姐,会比自己兄长还可信吗?
何况明华章如此光风霁月,正人君子,他说“脱衣服”时那么平淡自然,说明他只是为了帮妹妹活血化瘀,甚至都没有把她当做一个女子!她若是坚持拒绝,岂不是不打自招?
明华裳欲言又止,最后为了显示自己不避嫌,硬着头皮应道:“好啊,那就谢谢二兄了。”
明华裳说着撩起裙摆,明华章立刻道:“不必解开,只需把裤腿束起来就好。”
明华裳顿住,抬头飞快瞥了明华章一眼,小声道:“我知道。”
明华章表面冷淡,手指却紧紧绷着,那股药油的热意仿佛窜入身体,连他的耳尖也泛出粉意。
明华章刚拿药油的时候没多想,如今才觉得如坐针毡,他有点后悔了,他应该让任遥来的。
但都已经到这一步,他要是离开只会更尴尬,仿佛他对妹妹有不轨之心一样。明华裳将裤腿一小节一小节卷起,露出下面羊脂玉一样的小腿。明华章用力掐了掌心一下,从容抬手,按住明华裳的腿,掌心帖到她的肌肤上。
两人都感觉有些怪异,但为了维持龙凤胎亲密无间、问心无愧的兄妹情,谁都没有说出口。明华章极力忽视指尖细腻的触感,说:“准备好,可能有些疼。”
明华裳点头,心想她十圈都坚持下来了,怎么可能怕疼?这个想法还没落,小腿穴位传来一股又酸又麻的痛感,明华裳“哇”地一声叫了出来。
“好疼啊!”
明华章无奈,说道:“忍着。按这个穴位越痛,说明你拉伤越严重,越发要活动开了。”
明华裳很快顾不得那些微妙心思了,她疼得叽哇乱叫,忍不住蹬腿。明华章屡次落空,终于忍无可忍。
他忽然握住明华裳的腰,把她整个人提起,放到自己腿上。另一手握住她的脚踝,将她强行固定住。
明华裳怔住,眼睛中还残留着生理眼泪,呆呆地看着他。
明华章没管明华裳,双手绕过她肩膀,认真揉捏她小腿上的穴位。他侧脸清冷皎洁,眼睫纤长如鸦羽,垂下一层朦胧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神色。
但哪怕看不到,明华裳也知道,他的眼神定然是专注的,仿佛在临某张清雅的字帖,读某本庄严的书。
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这样投入。
明华裳想躲没处躲,想逃没法逃,只能困在明华章怀里,哼哼唧唧哭疼。明华章一缕头发垂落,发尾落到明华裳脖颈上,一晃一晃的,扫得人发痒。
明华裳扭动,试图躲开那个不知名的刺挠者,背后人轻轻叹了声,像月光落在雪上,无奈道:“消停些,很快就好了。”
“痒!”
“嗯?”
明华裳奋力转身,终于从自己脖颈后抓住那缕罪魁祸首。明华裳气势汹汹拎到明华章眼前,控诉道:“你看你的头发!”
明华章无可奈何:“好,我代它说抱歉。你现在还不能睡,站起来,把筋拉伸开。”
明华裳心想真麻烦,她慢吞吞站到床上,心道摆摆样子就行了,没想到明华章猛然压住她肩膀,明华裳哇地尖叫出声。
明华裳泪眼汪汪,她为什么会对明华章产生扭捏、害羞等情绪,明华章眼里根本没有男女之别!
明华章见她哭得可怜,虽然知道自己在做对的事情,也不由生出些许内疚。明华章问:“很疼吗?”
明华裳含着泪控诉:“嗯。”
“那还逞能。”明华章负手站在床边,冷着脸道,“都和你说了量力而行,你和他们不一样,跑不完没人会责怪你。为什么还要犟?”
明华裳昂首挺胸:“我不想让他们看轻。”
明华章轻笑,像花瓣掠过屋檐,月亮短暂地柔和了一瞬:“以前公府给你请琴棋书画师父时,怎么没见你这么有志气?”
明华裳噘着嘴半晌,才细若蚊蝇道:“那不一样。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看轻我没关系,但不能看轻二兄。”
明华章怔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二兄是君子,处处以君子之德要求自己,怎么能因为我,让你被人诟病?”
明华章这回完全愣住了,他没想到,看似没心没肺的明华裳,竟然有这么细腻的心思。他顿了顿,说:“我不在意的。君子之德是树给自己的,岂能在意外人的看法?”
“可是我在意。”明华裳索性躺到床上,蛮不讲理道,“我不管,我二兄是真正的君子,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不允许别人说你不好!”
明华裳此举十足的小孩子脾性,明华章看着却恍惚。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君子,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好,但明华裳却固执地将他高高挂起。明华章看着气鼓鼓本着脸的明华裳,一刹那都生出茫然:“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二兄啊。”明华裳想到他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十分可惜,但还是笑着道,“我小时学四书,觉得特别难,心想天书也不过如此了吧?可是二兄很快就背完了。夫子们夸你勤勉聪慧,奴仆们夸你谦谦君子,祖母也夸你是明家的希望。我那时就觉得,二兄做什么都好,学什么都快,就像天上的一轮月,永远皎洁明亮,照耀着脚下的路。哪怕我到不了二兄那么高,可是我希望,月亮永不坠落。”
明华章垂眸静静看着她,说:“这是你儿时的错觉,其实若你多认识几个郎君就会发现,我不过是寻常人。”
“才不是。”明华裳固执道,“我二兄一定是最优秀的,你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好而已。”
明华章放弃和她辩论了,明华裳的逻辑总是如此不同寻常。他俯身,将被褥拉到她身上,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睡吧。下午的课不用担心,我帮你告假。”
明华裳动摇了,小声挣扎:“第一天就缺课,是不是不太好……”
“没关系。”明华章说,“等你睡醒了,我帮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