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少年
刚到陌生的地方,明华裳晚上睡得并不安生,第二日天没亮就醒了。她知道以后任何事都要靠自己了,不敢耽误,赶快起身梳洗。她刚收拾好,外面就传来缓慢有力的敲门声。
明华裳悄悄溜到门边,猛地拉开门,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二兄,早上好!”
明华章怕明华裳不习惯,今日特意早来了一会,没想到才刚敲门,门就从里面开了。
他被那张怼在眼前的明艳笑脸晃了晃眼睛,一时如天光乍破,云收雨霁,连初夏清寒的风也变得温柔多情起来。
明华章反应过来,为自己的失神感到诧异,笑道:“淘气。准备好了就走吧。”
明华章先带着她去用早膳,然后去校场。这个基地不允许带奴仆进入,全封闭式管理,一日三餐有膳食堂供应,其余时间想吃东西那就自己想办法。
他们出来的早,路上没多少人,明华章给她低声介绍各个地方,明华裳仔细听着,将路径记在心上。
到校场后,人就慢慢多了。明华裳举目望去,这是一片很大的空地,中间设有箭靶、武器、木头人等物,西南边还有一道近乎垂直的峭壁。
晨光熹微,明华裳看着峭壁上隐约的黑色影子,以为自己看错了:“那是人?他们就这样上去了?”
不系绳子,不带护具,徒手攀岩?
“对哦。”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明华裳吃惊,慌忙回头,看清来人后赶紧行礼:“参见将军。”
韩颉挥挥手,说:“我只是随便来看看,不必紧张。这道悬崖仅是最基础的考核,你们过几天也要上哦。”
明华裳呼吸一窒:“那……如果摔下来怎么办?”
韩颉负手看着她,笑眯眯道:“那就下辈子注意。”
明华章浅淡道:“不要被他煽动,训练是循序渐进的,不会一开始就让你们攀峭壁。”
明华裳笑了笑,并没有觉得被安慰到。
趁韩颉走开,明华裳忙压低声音问明华章:“二兄,训练内容到底有什么?”
“如果你问校场的话,骑射、拳脚、武器、暗器,能学的都学,攀岩只是最基础的锻炼下盘的练习。下午还有文课,天文地理、传递密语、破解密语、方言习俗、毁尸灭迹,都会教。”
明华裳越听脸色越迷茫:“毁尸……灭迹?”
“是啊。”明华章淡然看着她,“在外执行任务,杀了目标后,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清除尸体上的痕迹,分尸、焚烧是最低级的手段,能伪装成自然死亡最好。”
明华裳的表情彻底崩坏了,她耷拉着脸问:“阿兄,我现在说想退出,还来得及吗?”
明华章毫不意外,淡道:“你觉得呢?”
“妹妹,说什么呢。”一道清润含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人扶住明华裳肩膀,歪头看她的脸,“为什么垂头丧气的,是谁惹妹妹不高兴了?”
一道劲风朝谢济川袭来,谢济川侧身躲过,打了个旋站到明华裳另一边,但扶在她肩上的手放下来了。明华裳摇摇头,还是没法高兴起来:“我没事。”
谢济川控诉地看向明华章,道:“肯定怪你。”
明华章冷冷勾了下唇,说:“你要是管不好你的手,我不介意帮你。”
不知何时起校场上已站满了人,但明华章和谢济川一个清辉如月,一个温润似风,两人都穿着白色练功服,窄袖束腰,双腿修长,站在一起十分抢眼。他们身边不知不觉空出一道隔离带,明华裳被迫跟着沾光,享受着万众瞩目的待遇。
她正浑身不自在,幸好任遥和江陵来了,及时解救了明华裳。任遥一路走来,看到这么大的场地、这么多武器,眼睛都亮了:“好地方。”
江陵有气无力打了个哈欠,嘟囔道:“没见识,这有什么好的。”
任遥毫不客气,一巴掌呼在江陵后脑勺:“今日若不是我,你就要迟到了,还敢叽叽歪歪?”
说起这个江陵愈发愤怒:“你还好意思说!我正睡得好好的,你一脚踹开门,将我的被子掀走了!你还是个女人吗?”
明华裳眼睛滴溜溜转,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一幕。任遥也怒斥道:“你以为我愿意吗?要不是他说一人迟到,全组连坐,我会管你死活?”
明华裳嗖得回头,谢济川颔首:“是我说的。但我可没教她掀被子。”
他们这边动静太大,越来越多人朝他们看来。明华章低咳一声,说:“危月,以后你去叫他,他们俩毕竟男女有别,这样成什么体统。”
谢济川无情拒绝:“我没有掀男人被子的爱好。不如你去,我去叫醒妹妹。”
明华章的回答是长腿横扫,狠狠踹过去,谢济川及时朝后跳开,躲开了明华章的攻击。谢济川还不见好就收,挑眉道:“在非对战时间攻击同门,你犯规了。”
明华章最开始只是警告他,结果谢济川如此不识抬举,明华章解开袖扣,露出修长劲瘦的手臂,拼着犯规也要好好教训他。明华裳看情况不对,连忙抱住明华章:“阿兄,冷静,将军马上就来了!”
而剩下两人还袖着手,江陵阴阳怪气道:“哎呦,这就是烽火戏诸侯,一怒为红颜?”
“不懂就不要乱说。”任遥道,“不过,你们要打拿武器打,这样又打不死人,有什么看头。”
明华裳气急攻心,她抱着明华章的腰,回头怒喝:“你们给我闭嘴!”
苏雨霁和苏行止也来了。苏雨霁看着不远处打打闹闹的五人,拧眉道:“他们在做什么?”
苏行止同样不懂。他看着前方,此时太阳初升,万丈霞光,明灿灿的阳光落在那五个少年少女身上。三个郎君气质各不相同,但都个高腿长,少年意气,英姿勃勃;两个女子一个英气,一个甜美,头发高高束起,露出修长的脖颈、素净的面颊,像身后喷薄而出的朝阳一样,美好到让人叹息。
苏行止无法理解,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为什么还能如此明亮欢快?仿佛不是身处训练暗卫的秘密基地,而是在曲江洛水,春风盛宴,五陵年少,自在飞扬。
明华裳并不知道此刻别人正用异类的眼神看他们,险险在他们小组发展成队内互殴前,韩颉出现了。明华裳长松一口气,忙道:“韩将军来了,别胡闹了,快站好!”
明华章无奈,她昨天才刚来,今日就敢呵斥他了。但事有轻重缓急,当着韩颉的面,他不好太不给面子,只能暂时按捺住修理谢济川的念头。
总算消停了,众人一起抬头,看向上方的韩颉。韩颉并没有像普通军营将军那样训话、下马威,而是笑眯眯道:“大家都来齐了吧,那就好,我还以为今日会有刺头呢,可惜了。不管你们入玄枭卫之前是什么身份,进来了,就要守玄枭卫的规矩。好在玄枭卫规矩很简单,很多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无论用什么手段,玄枭卫内也是这样,只问结果,胜者至上。”
这和众人心目中军纪的相差甚大,韩颉并不管给下面的年轻人造成多大震动,笑着道:“好了,开始训练吧。我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直接开始实战,一会儿会有师父来教你们格斗,现在,先绕着校场跑十圈热身。”
明华裳听到呼吸微滞:“十圈?”
她木然扫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校场,只觉得脑瓜嗡嗡的。
然而没人解释,队伍中已有人率先抢跑。除了明华裳几人,其他人都是以单人身份进入的,习惯了单军作战,独来独往,当然不会管其他人死活。
一眨眼校场就乱了,人群各自抢夺有利的位置,没有丝毫队形可言。
明华章看向明华裳,目光中的意味不言而喻。明华裳咬咬牙,心想不过十圈而已,她有手有脚,就不信啃不下来。明华裳对明华章说:“二兄,你不用管我,你先走吧。我肯定跟不上你,不如在后面慢慢来。”
明华章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没指望明华裳能跑下来,坚持一圈都算给他面子。明华章道:“量力而行,有我在,韩颉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明华裳点头,笑容中朝气满满。等明华章一转身,她的脸就垮下来。
明华裳回头,和身边的江陵面面相觑。江陵试探道:“不如,我们结伴而行?”
“好啊。”明华裳欣然应允,“慢慢跑,谁快谁是狗!”
任遥从小习武,这种程度对她根本不算什么。她一圈跑完,经过明华裳和江陵时,听到那两人相互打气:“其实很简单的,只剩下区区九圈半,不值一提!”
勇气可嘉,任遥毫不留情从他们身边掠过,留下句“你们垫底了”就飘然远去。
越来越多人超过他们,明华裳的体力飞速枯竭,视线里只有单调的黄土,和自己越发粗重的喘气声。她感觉到江陵似乎超前一步,她终于图穷匕见,拖住江陵道:“不许先走!”
她死也要拖着江陵当最后一名!
江陵也龇牙咧嘴道:“放开我,我至少能当倒数第二!”
韩颉站在高处,看到校场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而在一片龙腾虎跃中,有两条漏水的船显得格外突出。
明华裳和江陵相互拉扯,本来就慢,还试图把对方踩在自己身后。韩颉良久无语,片刻后对身边人说:“你觉得怎么样?”
明华章不知何时站到韩颉身边,淡淡道:“你捡的人,你觉得呢?”
韩颉皮笑肉不笑呵了一声,仔细听似乎有磨牙的声音:“还真是一对卧龙凤雏呢。”
明华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她从小娇生惯养,而这里许多人要么已有武功基础,要么先前做过探子,将她和他们放在一起训练,并不公平。”
韩颉听后笑了笑,揶揄道:“久闻明中郎将正直公谨,恪守君子之德,没想到,竟也会有徇私的时候?”
明华章没理会他的玩笑,说:“以她的身体状态,两圈就已足矣。你不要逼得太紧,差不多就让人叫停,带她去休息吧。”
韩颉却挑挑眉,不说答应不答应,而是道:“好,只要她停下放弃,我就派人去给她解困。”
明华章不满韩颉这样敷衍的承诺,但明华裳最是灵活,应当不会让自己受苦的,他也没有过分强求,转身道:“一言为定。”
明华章以为明华裳很快就会停下,然而,直到所有人都跑完了,场上只剩下明华裳和江陵缓慢挪动,她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明华章一直盯着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无论他嘴上再绝情,都不可能真的不管明华裳,想来明华裳也知道这一点。她只要停下,韩颉的人就会适时出现,给她寻个借口,体面地免除剩下的圈数。她明明清楚,为什么还不放弃?
谢济川抱臂看着艰难挪动的明华裳,道:“她比我想象中坚强得多,换成寻常女子,现在早受不了了。”
跑步不只是身体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没人会觉得跑步是件愉快的事,这是一场意志力和本性的漫长拉锯。坚持下去需要许多决心,而放弃,只需要顺从自己的心愿就够了。
何况,她还是当着众多人的注视,在明知不如人的情况下坚持。江陵再怎么说都是个郎君,当了这么多年纨绔,脸皮厚的很。可明华裳不同,在今日之前,她是娇生惯养、众星捧月的公府小娘子,如今却要被这么多视线打量、奚落。若换成普通小姐,现在早就哭鼻子了。
任遥也皱着眉,说:“他们没有安排好体力,现在才第五圈,看她的样子,体力已经耗空了。这样不行,接下来根本撑不下去。”
有人冷哼一声,道:“不是说玄枭卫里胜者至上吗,我们的时间多宝贵,为什么要等那两个废物?”
任遥闻言大怒:“你说什么?”
对方并不收敛,反而嘲讽道:“我说的有错吗?看他们那个龟样,这么久了只跑了一半不到,恐怕乌龟都比他们强。怎么,莫非废物还金贵起来,说不定骂不得,要劳烦我们这么多人等他们吗?”
任遥气得不轻,然而教授武艺的师父却道:“时间已到,两两站好,接下来传授拳法。都听好了,我只讲一遍。”
任遥气不过,她管不了武艺师父,还管不了这些人吗?她大步走到刚才说风凉话的人身前,冷冷道:“他们是跑得慢,但是他们没有放弃。你不是很厉害吗,和我打,我看你有没有他们坚持的久。”
武艺师父对下面的争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摆出起手式,说:“此乃卫王所创拳法,卫王身雄力猛,武艺精强,为灭隋建唐立下汗马功劳,因此他创建的拳法有幸冠以国号,在军中流传。卫王唐拳第一式,猫窜。”
任遥握紧拳头,一个直拳揍到男子鼻梁上。对面男子没料到一个女人竟有如此力道,他狼狈地捂着鼻子,控诉道:“师父,她用的根本不是你教的拳法。”
任遥冷笑:“打不过就打不过,我揍你,还要挑你会的招式来吗?”
前方的师父充耳不闻,收腿换手,做出犬状:“第二式,犬闪。”
校场中心在发生什么,明华裳已完全看不到了。她眼前一阵阵白光,呼吸沉重得像灌了铅,嘴里泛起血腥味。
最开始她扒拉着江陵,到后来,换成他们两人相互拉扯,不让对方停下。
江陵比明华裳的状况好一点,但也气喘吁吁:“明华裳,我跑不动了,我先停下来了。反正我爹是江安侯,他们不敢对我太过分的。”
“不行。”明华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紧紧攥着江陵的衣服,喘息说,“你打算日后每次介绍自己,都说你是江安侯的儿子吗?已经第七圈了,再坚持一会,别人能做到的,没道理我们不行。”
谢济川自小学君子六艺,会拳脚功夫,但系统学习拳法还是第一次。卫王是天生猛将,当年号称玄霸力猛第一强,他所创拳法亦讲究刚猛实用、杀伤力强,后来太宗进一步改善、发展此拳,推广到全军,这才有了战无不胜的天策铁骑。
全套唐拳不是普通人能学到的,谢济川也很珍惜这次机会。可惜和他对练的人心不在焉,谢济川一拳冲向对面那张俊脸,明华章听到风声本能避让,侧身捏住他的手腕,皱眉道:“你做什么?”
谢济川笑道:“在对招中走神,你说我做什么?别看了,十圈而已,跑不死人的。”
最后一圈,明华裳的速度比走路还慢,但她不肯放松,还是坚持跑下去。她和江陵已说不清是谁支持着谁,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片白光中踏上刚出发的位置,她立刻像散架的木偶一样,瘫倒在地上。
江陵就瘫在她身边,过了许久,才有力气说:“我长这么大,从没有受过这种罪。”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升得老高,明华裳被刺的眼睛疼,抬手覆在眼睛上,有气无力道:“你以为我受过吗?”
“你为什么非要跑完?”
她躺了很久,等嘴里的血腥味散下去一点后,才说:“我兄长是最君子高洁的人,我不想让他为难。”
江陵躺了一会,哈哈笑了。明华裳用尽力气踹了他一脚,骂道:“你跑傻了吗,笑什么?”
“畅快。”江陵道,“我以为我就够傻了,没想到还有你这么蠢的人。难怪我们被分到玄武组,这回真成了乌龟了。”
明华裳和江陵终于跑完了,此时,武艺师父已经教完一套拳法,学员都实战了许久,他们的速度实在不比乌龟快多少。可是,这回没人嘲笑他们,唯有明华章一言不发离开人群,朝另半边校场的二人走去。
任遥又一个过肩摔把人砸到地上,居高临下睨着他,道:“可惜今日无枪,饶你一命。以后再敢乱说话,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明华裳覆着眼睛,大量运动下骤然躺倒,她很快昏昏欲睡。她隐约感觉到脸上的阳光没了,费力睁开眼,看到明华章站在她面前,伸手为她挡去阳光。
明华裳眨眨眼,都恍惚了:“阿兄……”
明华章轻轻叹气,弯腰,抱着她起来:“刚跑完不能停下,站起来,慢慢走,回去休息。”
明华裳“嗯”了一声,扶着明华章的肩膀,任由他抱她起来。她先前近乎机械地抬腿,只觉得麻木,现在才发觉双腿酸疼,连站都站不直。
明华章的手安稳有力,让她将大半体重都压在自己身上,扶着她缓慢而坚定地走远。
日光盛大,天地安静,背后众多人静默看着他们,无人说话。
明华章过来的时候,江陵伸手,但明华章看都没看,径直越过他走了。江陵想着明华裳毕竟是亲妹妹,明华章先顾着妹妹合情合理。他眼睁睁看着明华章像对待珍宝一样将明华裳抱起,扶好,江陵再一次伸出手,然而,明华章还是没看他。
江陵:“……”
这时候,地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他耳边的石子似乎都在弹跳。江陵还来不及抬头看,腿就被重重踢了一脚。
江陵发出杀猪般的叫声:“男人婆你疯了!”
“给我起来!”任遥黑着脸,指着他怒道,“我为你刚和人打了一架,你要是再敢让我丢脸,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