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千里船造位于汉江渡以西三里,沿岸布满百丈宽的巨大窟窿眼,行者皆不敢靠近,正是叶家的造船厂。
以前工匠们在江边造船,船容易被水冲走,一年死伤无数,劳民伤财。后来叶雁飞让人在岸边挖一大坑在其中造船,船造好以后,掘开一口子引水入坑,船自然漂起驶入江中,那一个个窟窿眼被称为“船坞”。
白潇和林汐到达时,遥遥看见船造火光冲天,火舌卷起猩红的雾,凝结在夜空中久久不散。混乱的厮杀声远远传来,前方人头攒动,不知有几百几千人。
两人低头躲过一块大石,侧身荡开一柄弯刀,紧着高高跃起,两把大锤从□□下飞过——这帮匪徒已经杀红了眼,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人马,见人就砍!
“白姑娘,快过来!”土丘后一蒙面男子向她招手,两人躲开暗器过去汇合。
“姑娘怎么现在才来?我们都打了小半个时辰,帮主已经杀进‘鹏程’船坞,怕是已与叶老狗交上手了。”男子取出两根鲜红抹额让两人系上,“红色是我们的人,姑娘切莫杀错了。”
漕帮根本不是从瓦子湖赶来的,罗冠江这几个月陆续在附近村镇、山坳里藏了几百上千人,尽数伪装成村民、行商。叶家虽然有所警惕,但是“鹏程”工期紧张,恰好谢问舟又来了,目标直指迦陵剑,叶雁飞顾不了那么多,只能先解决眼下的,正好给了漕帮埋伏的机会。
收到信号后,这帮人训练有素,火速集结,不到片刻就杀进了千里船造,也是该他罗冠江鸿运当头,不小心便将船造的厂主宰了,众匪听得这好消息士气高昂、愈战愈勇,同时还有更多帮众从远方赶来加入战局,此刻已经杀到了“鹏程”船坞。
这大船之坞深达三十余丈,土梯沿壁盘旋一圈方能触底,如一头海上大鲸张开巨口,正中耸立着已经完工的大型船舶。坑底四处着火,罗冠江果然正与叶雁飞交手,另一边几个漕帮副帮主缠住了叶南风。
那叶雁飞也是四五十岁,精壮身材中等个儿,两条浓眉高高飞起,眉尾直插入鬓,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他一柄昆仑刀夹杂着虎狼之势,震荡着冲天的烈焰砍向罗冠江!
罗冠江一拧腰腹,肥胖的身躯堪堪躲过这刚猛一刀,肚子上甩起来的肥肉还恰到好处地打了一下叶雁飞的右手腕,然后他就着这别扭姿势双手一展,四棱双锏分别从左右插向叶雁飞太阳穴!
林汐道:“白姑娘,自行珍重。”而后飞身掠过众人,独自攀上几层楼高的大船,打烂一扇窗户半坐其间,“叮叮咚咚”弹起了《聂政刺韩傀曲》。
她那琵琶琴音古怪,但凡听者都得费点力气才能脱身,白潇撕下烂布条塞住耳朵,本着“尽量不动武”的原则,持剑在叶雁飞不远处跳来跳去,静候良机。
这调子一开始极其低沉,像是夜里阴云密布,暴雨将袭,而后琴声逐渐急促,犹如天空有云雨碰撞,迸发出电光闪闪。琴声越发高昂,琴韵履险如夷,举重若轻,眼前出现一片远古战场,戈矛杀伐之气弥漫天地,孤独的刺客登上舞台,从琴中取出匕首,指向他的杀父仇人!
“啊——”叶雁飞纵声咆哮,昆仑刀化作一片精光环绕罗冠江全身,宛若百川经过峡口,呼啸着释放蓬勃力量!
林汐凭空被这浩瀚内力反噬,琴弦应声而断,她如同断线的风筝,从高高船舱飘落下来,被白潇一把接住,琵琶轰然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罗冠江被这刚猛刀气震得虎口崩裂,双锏落地。
叶雁飞凭这一手超群绝伦的功夫抢得喘息机会,自身损耗也是极大,反手架刀,正欲剁向罗冠江,斜下里一声不响出现一把长剑——白潇蹲在他的脚下,鬼魅般刺出一剑!
叶雁飞手腕拧成了麻花,费力拦开这剑。白潇不等他转手,半转身躯,右臂发力,剑身凌空横扫成一个半圆弧形,仿佛圣山在阳光下散发出刺眼金光。
——康芒无悔!
罗冠江捡起双锏,胖手挥舞加入战局。
叶雁飞成名江湖二十余年,千山万幻刀在他手上达到巅峰,与河东神刀门的停云刀共称“神州双刀”,乃是江湖刀客们梦寐以求的武学。
罗冠江一个漕帮帮主,再加上白潇一个龙门剑客,在他身上也占不到分毫便宜。而叶雁飞才摆脱魔琴困扰,对付二人也甚是费力。
“南风!”叶雁飞寻机吼道,“不等北山了,我们先撤!”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就算把千里船造送给漕帮又如何?
“叶北山已经死了!”林汐不过片刻便转醒,黑发披散,美目深陷,唇边鲜血淋漓,宛若美艳女鬼,“你那废物儿子不会来救你的!”
叶雁飞如何会被这等低劣谎言蒙骗,岂料白潇趁出招空隙,一脸真诚地说:“是真的,我用蛤喇壳杀了他,就在江陵城外。”
之前叶南风来找他,说的便是叶北山带人在江陵城搜捕谢问舟和白潇不得。谎话说一千遍也变真,更何况白潇就在眼前,叶北山却不知所踪。
叶雁飞心绪大震,大喝一声,周身爆发出浓浓真气!
白潇长剑飞旋,荡开巍巍长刀,护住胸前要害,而后剑尖一勾,迸发出一片灿烂的光幕,平平推向叶雁飞下盘!
——峨眉不愁!
罗冠江双锏同时飞出,以刚烈迅捷之力突袭其上盘!
“南风!快走!回汉江渡!”叶雁飞凄声大吼,脖颈鲜血像飞泉一样溅了众人一身。
“爹!”叶南风先见林汐叛变,又闻叶北山死讯,此时也是心荡神摇,已难以同时对付三四人。
“快走!”叶雁飞不顾自己安危,硬挨了罗冠江后背一刺,昆仑刀注满十成十的内力横甩而出,逼开叶南风身边数人,又轰鸣着回旋而归,给他生生劈出了一条生路!
叶南风哪里还敢犹豫,飞上土路,在暗与火的交锋间疾驰而去。
“叮——”
几乎同一时刻,潇湘剑缠上回旋长刀,白潇被残余内力带得连退三丈。
“噗——”
罗冠江的双锏如无常索命、阎罗追魂,紧跟着从叶雁飞两侧肩胛骨刺入,将他钉死在泥泞的沙土上!
…
罗冠江将叶雁飞五花大绑扔在地上,鸣金收兵,大获全胜!
叶雁飞浑身血污、脸色苍白,也就留着一口气,仍然不失大家气势,挺着腰板注视众人,眼中犹存点点锐气。
林汐道:“罗帮主,此人是我杀父仇人,可否给小女子一个机会,让我了结了他?”
罗冠江搓着手,为难道:“林姑娘,此人不仅是你的杀父仇人,也是我漕帮兄弟的杀兄仇人、杀子仇人,我恨不得让大家一人一剑,将此人戳成个开口葫芦!可想来又觉不妥,你们尚且年轻,下半辈子还得过日子不是?若是由你杀了这狗贼,往后上哪都有无数人追着你杀,你应付得了一个,应付得了一辈子吗?不如将此人交给我,我定让他生不如死,岂不比一剑了结更来得痛快?”
他叽歪那么多,说白了还是不敢让叶雁飞死。此人死了,漕帮就得对付七大世家和英雄盟,他身后还有三千帮众,怎不忌惮?若是不死,最多就在荆州对付对付叶南风。
林汐急道:“可是……”
罗冠江两手往下压,截断了她的话:“姑娘放心,这狗贼在我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姑娘今日为我漕帮报信,我绝不会忘记这份恩情,定会令姑娘心愿达成。”
叶雁飞凉凉笑道:“你们商量好,到底要将老夫如何。”
罗冠江半蹲下来,为他整了整衣领,好言好语说道:“老叶啊,你我斗了二十多年,你是我的对手,也是我的朋友,我又能将‘你’,哦不,‘你们’怎么样呢?给我个机会,让我讨个仁义的好名声。”
两个人加起来快一百岁了,眼神一瞟便知道对方的念头,叶雁飞何尝读不懂其中威胁,他沉静片刻,呼出一口气,问道:“说罢,你待如何?”
罗冠江:“第一,叶家九十六港,从即日起尽归我手。”
叶雁飞一声冷笑:“荆州行船令已在你手上,收不收得到,就是你的本事了。”
罗冠江:“第二,你留信给叶家,说自愿到瓦子湖长住,省得你儿子孙子三天两头来扰我清净。”
叶雁飞仅犹豫片刻,立刻道:“好。那你……”
罗冠江伸出他的胖指:“第一,我保你在瓦子湖有吃有喝,能活多久,算你本事。第二,我漕帮走水运,你叶家司船造,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纸笔马上送了上来,叶雁飞被按住要穴,颤颤巍巍写下一封书信。罗冠江检查后,举手示意,便有人放出信号弹召回追兵。
不久又有人从船舱里奔出,手捧一把与潇湘剑一模一样的长剑。
——迦陵剑!
罗冠江:“二十多年前,扬女侠来到荆州,十多年前,迦陵剑却出现在你手上。我一直想问,扬女侠是否真的死了?和你有没有关系?”
叶雁飞:“扬子菱确实死了,却并非与我有关,她也是我的恩师。”
罗冠江将迦陵剑递给白潇:“请姑娘交给先生。”
迦陵剑的剑鞘同样刻着翻涌浪花,剑身呈流动的淡水色,一面篆刻“迦陵”,另一面也是河流、山川,只是好像烧制不太均匀,能清晰看到几个不规则凹点。
“小姑娘。”叶雁飞冲她抬了下巴,“把剑穗给我吧。”
白潇摘下玉兰花带子的剑穗,叶雁飞用干净的手掌接过,握在手里。
她忍不住问:“扬师叔是怎么死的?”
叶雁飞垂下眼眸:“个中细节,我并不知晓,若有机缘,你可以问问上官盟主。”
…
漕帮帮众收拾了战场,将押解叶雁飞回瓦子湖。
不过一晚上的功夫,叶雁飞却冒出了许多白发,脸颊松弛下来,终于像个半百老人。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精心设计、费心建造、却不能看着入水的“鹏程”,颓然道:“我入主荆江二十年,一日不敢懈怠,修港口、造大船、建堤坝、平水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应当是今天这个局面。”
罗冠江扶他坐上滑竿,说:“你只看到了你的功业,你可看见,农民被占了田地,渔夫被夺了船只,就连琴师秀才也得去做苦力。我们没有地、没有钱,日子越过越糟。”
“可是城郭已建,水路已通,总会慢慢变好的。”
“人生不过须臾,我们只想过好眼前,谁能等到你说的‘慢慢’呢?”
他一声吆喝,漕帮众人举起火把,向瓦子湖返程。
大坞渐渐空了、暗了,只留下一个黑沉沉的洞,看不见深处那些未尽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