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考核(中)
明心苑中,幽静的竹林中,传来沙沙的声音。冯合宜等人,正走在竹林中的小路上。穿过竹林可以看到两侧的道路上摆放着一些盆景菊花。走入明礼堂,正对门口的方桌上,摆放着一盆梅花。两侧靠窗的桌子上摆放着几盆君子兰。众婢女随着冯合宜向左走,离开了明礼堂,穿过一条水中长廊,来到了明智堂。
明智堂内的构造比较简单。除了一张案桌的摆放方向是面东以外,其他的都是面西的。每张案桌上都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看起来像是学堂先生授课的屋子的模样。
冯合宜让人多拿了一个蒲团,请魏仔予和皇甫宥庭坐在面东的案桌上,一众婢女自己选择一张面西的案桌坐下,自己站在魏仔予的右侧侍立着。
“方才过来的时候,想必诸位也看到了这明心苑中的景色。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一直以来都是文人墨客歌颂赞扬的对象。那么这一轮考核的内容,便是从梅兰竹菊中,任选一个,一炷香的时间内,作诗一首。要求,所作的诗中除了题目以外不得出现‘梅’‘兰’‘竹’‘菊’中的任意一个字。诗的题目为咏加上你所选择描写的内容,比如,你选择描写梅花,诗题就写‘咏梅’。”冯合宜清晰地说着考核题目,“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就开始吧。”冯合宜点燃香,开始计时。
慕雪倾咬着笔,思考着如何下笔。吴青竹静静地看着窗边的君子兰。其他婢女也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桌上燃烧的香在一点一点地向下移动。
慕雪倾眼前一亮,松开笔,铺纸、磨墨,用毛笔在宣纸上书写着。
桌上计时的香已烧完大半,婢女们陆陆续续地开始下笔。
“真是难为她们了。爹爹执意要按照教我们的方式教导仆人。难为她们没读过书却要会作诗。”魏仔予浅笑着说道,“宥庭,你说呢?”
“我也不明白义父为何要下人们懂诗书。”皇甫宥庭柔声答道。
“你啊,还是这么拘谨无趣。”魏仔予摇了摇头,不多言语。继续看着作诗的婢女们。
慕雪倾放下笔,浏览了一遍宣纸上的字,随后站起身,将自己作的诗交给冯合宜,冯合宜再转交给魏仔予。
魏仔予和皇甫宥庭一起看着慕雪倾所写的诗。
“枝干婷婷叶袅袅,敛香去艳耻折腰。傲然屹立寒霜里,身正心明自清高。”魏仔予看着诗句满意地笑着,“不错,竹子的特征抓得很准,而且完成得很快。宥庭,你觉得呢?”魏仔予期待地看向皇甫宥庭。慕雪倾也有些紧张地瞥了眼皇甫宥庭。
皇甫宥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随后将宣纸交给冯合宜,“冯妈妈,你看呢?”
冯合宜双手接过宣纸,细细地品味着诗句。皇甫宥庭在诗词方面的造诣和魏仔予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她多年的经验来看,她手中的这首诗,一定是有问题的,但,刚刚皇甫宥庭是点了头的,说明,这首诗确确实实也有优点。冯合宜看着诗,皱起了眉头。竹子的特点、品质,诗中都有提及,在她看来,作为婢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写出这样的诗已经很不错了。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何不妥。
“二公子,奴婢愚笨,可是这首诗有何不妥之处?”
“没有。”皇甫宥庭微微一笑。
冯合宜知道他不愿说,也不敢多问。陆陆续续也有很多婢女将自己作的诗交了上来。皇甫宥庭和魏仔予一一过目。魏仔予时而面露微笑,时而皱眉摇头。皇甫宥庭的脸上倒是毫无波澜。忽然,皇甫宥庭的手顿住了,将一份诗稿抽了出来,放在一边,接着翻看其他婢女的诗稿。
冯合宜看着被抽出来的诗稿,皱起了眉头。
皇甫宥庭和魏仔予将所有诗稿地看完后,皇甫宥庭微笑着将抽出的那份诗稿拿起递给魏仔予。
“绿衣青葱蕊衣白,露冷风清香自传。本无斗艳争春志,何怨无人驻足观?偶有良才挥毫墨,誉我坚贞慕我态。无人自香何足道,不过碌碌一庸才。”魏仔予念罢,眼神变得略微凌厉。众婢女也开始窃窃私语。
“吴青竹。”皇甫宥庭问道,“吴青竹是哪一位?上前来。”
吴青竹站起身,走到皇甫宥庭和魏仔予面前行礼。
“说说看,为什么你觉得‘无人自香’便是‘庸才’?”魏仔予看着吴青竹不解道。
“公子误会了。”吴青竹低头欠身,“奴婢此句的本意并非说兰花是庸才。奴婢只是觉得,假若奴婢是那兰花,面对文人墨客的夸赞,会这样回应。”
“是么?”皇甫宥庭微微一笑,“可我怎么觉得,此句解作‘无人自香’便是‘庸才’会更好一点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甫宥庭身上。
“宥庭,你开什么玩笑?”魏仔予惶恐地看向皇甫宥庭,“梅兰竹菊是花中四君子,其品性一直深受读书人的喜爱,‘无人自香’说明兰花高洁傲岸,又怎么可能是‘庸才’呢?”
“兄长,这兰花高洁也好,孤傲也罢。纵然品行高洁,‘才美不外现’,在寻常人看来不就是‘碌碌庸才’吗?”皇甫宥庭轻笑。
魏仔予低头沉思,他并不认同,但确实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吴青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很是慌张。
“二公子,奴婢有疑,望二公子解惑。”慕雪倾站起身,走到吴青竹面前。
皇甫宥庭看向慕雪倾端庄地点了点头,“你问吧。”
“奴婢听二公子方才所言,这高洁坚贞的兰花竟也成了那‘碌碌无为’的蠢物。奴婢不解,连位列花中四君子之一的兰花在二公子眼中都成了蠢物,那二公子觉得还有什么东西不是蠢物?还是说,二公子觉得,那些为文人墨客所不齿的功名利禄反而不是蠢物了呢?”慕雪倾躬身行礼,平静地问道。
“放肆!”冯合宜呵斥道,“你敢质疑二公子?”
“冯妈妈,”皇甫宥庭叹了口气,“诗词歌赋,讲究的是雅兴。有异议,那就论道嘛。既是论道,又何必拘泥那么多礼数?”
冯合宜叹了口气,行礼道,“是。”
“兰花高洁,不愿同百花争春艳,亦没有直上九霄的凌云壮志。想要与世独立,却仍不得不活在尘世间。自恃清高却不能自成一家,岂不就是蠢物?你问我觉得什么东西不是蠢物,嗯,我觉得……”皇甫宥庭眯着眼微笑,“竹。”
慕雪倾微微一愣,她所歌颂的刚好就是竹子,难道只是巧合?
“与兰花相似,竹子也不同百花争春意。但‘野竹上青霄’。与兰花不同,竹子虽不争春意,却有与天争分毫的气魄。它是有野心的,也是有志气的。此外,”皇甫宥庭看着听得认真的慕雪倾微微一笑,“我确实不觉得‘功名利禄’是蠢物。”
慕雪倾盯着皇甫宥庭的眼睛,皇甫宥庭的瞳孔乌黑,如同一个无底洞,想要从眼中窥见皇甫宥庭的心思,根本不可能。
“‘功名利禄’是俗物没错,但它却不能是蠢物。”皇甫宥庭看着慕雪倾,难得地露出温婉的神情,“就拿你所说的文人墨客来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人心诡谲的朝堂中闯荡过、拼命过,为了走到更高的位置,勾心斗角过,若‘功名利禄’是蠢物,那么他们这些为了‘功名利禄’争得头破血流的人,岂不是连蠢物都不如?”皇甫宥庭嘲讽一笑,“‘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无能者得不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却转而将得不到的贬之为‘蠢物’,也不知到底谁才是那‘蠢物’。”
“二公子。”慕雪倾微微行礼,“二公子所言虽有理,但奴婢并不赞同。这文人墨客也非都是朝中争权者,也有淡泊名利者,‘报君黄金台’是理想,‘采菊东篱下’亦是理想,也不都是醉心权利之人。此外,公子所言,文人墨客为无能者,奴婢亦不赞同。‘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难道没有伯乐,千里马就不是千里马了吗?”
魏仔予听了慕雪倾这一段话,眼中露出了赞赏的目光。而皇甫宥庭的眼中则是多了些许防备和警戒。吴青竹及座中婢女看着二人有来有回地说着,不知所措。很显然,皇甫宥庭和慕雪倾所讨论的内容,已经完全超出了她们的认知。
“你说得不错,所以我说‘功名利禄’不能算是蠢物。”皇甫宥庭浅笑,看向了冯合宜。
冯合宜会意,“莫雪妍,二公子,你们论道,老奴本不该打断的。只是,二公子,”冯合宜微微欠身,“这入府考核还未结束,二公子,您看这时候也不早了,要不……”
“是我让冯妈妈为难了。本就是闲聊,既然后面还有考核,那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了。冯妈妈,你继续吧。”
“诶,好。”冯合宜欠身行礼,随后看向慕雪倾和吴青竹,“你们先回到座吧。”
慕雪倾和吴青竹欠身行礼,随后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冯合宜宣读考核结果。
“本轮考核不过关的人是:李玉琴、马淑仪、张玲玲、赵书萱……”每喊一个名字,那位婢女便失落地走到李莲心面前,然而冯合宜还在继续喊,还有人要被淘汰,“陆仟雅、吴青竹。”
慕雪倾诧异地抬起头,声音微微地颤抖,“青竹。”
吴青竹有些不甘地擦干眼泪,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没事,我先走啦,你要加油啊。”吴青竹失落地走向李莲心。李莲心无奈地看着吴青竹。
“走吧。”李莲心看着被淘汰的婢女,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去。
“李妈妈等一下。”李莲心闻声顿住了。
“二公子您吩咐?”李莲心转身,微笑着欠身问道。
“吴青竹留下。”
“啊?”魏仔予惊讶地看着皇甫宥庭,“宥庭,爹爹吩咐过,我们不能……”
“二公子,这吴青竹确实不符合相府婢女的要求,要不还是算了吧。”冯合宜看着皇甫宥庭有些为难地说道。从吴青竹这个月的表现来看,吴青竹的才能并不出众,她实在不知道皇甫宥庭为什么会突然要留下吴青竹。
“二公子,这样对其他婢女来说似乎不太公平吧。”李莲心为难地说道。
“二公子,是奴婢无用,没通过相府的考核。奴婢谢二公子怜爱,但,二公子,奴婢不愿被特殊对待。”吴青竹欠身道。虽然她很想留下,但她不想再欠皇甫宥庭一次。她本是来报恩的,结果非但没报恩,反而再次欠皇甫宥庭一次情,她不愿。
“兄长,冯妈妈,李妈妈,”皇甫宥庭微微欠了欠身,看着身子更低的冯合宜和李莲心,“我并非想坏了考核的规矩,多给她一次考核机会。”
魏仔予、冯合宜、李莲心以及吴青竹具松了一口气,但皇甫宥庭接下来的话让她们更加吃惊。
“我的意思是,后面的考核,她都不用参加了。”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向了皇甫宥庭。
“她,我要了。”
“二公子,这不……”
“今日考核结束后我会亲自向义父说,李妈妈、冯妈妈,你们只要负责让她暂时待在府中就行。”
“宥庭,别闹。”魏仔予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的,爹爹不让……”
“兄长,我并不是胡闹。我确实想要吴青竹,我会让义父同意的。”
魏仔予看向皇甫宥庭叹了口气。李莲心将其余婢女带出相府,冯合宜带着吴青竹和剩下的婢女去往最后一个考核地点。
这一轮淘汰了一半的婢女,慕雪倾看着被李莲心带走的婢女,心里有些难过。她们中的很多人都不差,就这样被淘汰,确实有些可惜,不过,令慕雪倾开心的是,吴青竹留了下来。吴青竹脸上的疤痕让人很难接近,如果真的被赶出府,怕是很难再找到愿意接纳她的地方。只是,慕雪倾实在想不明白,皇甫宥庭为何会留下吴青竹。
慕雪倾看向了皇甫宥庭。
像是感觉到慕雪倾的目光似的,皇甫宥庭看向了慕雪倾,慕雪倾连忙撇过脸不再看他。
看着慕雪倾别过脸的动作,皇甫宥庭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