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缱瑜饮酒
正月十五，上元节。
沈将军下了宫中的上元朝会，便命人备下椒柏酒，送到了缱瑜的寝居。这椒柏酒是由花椒和柏树的树叶酿制而成，本来正旦之日家人相互敬酒，寓意来年喜乐无虞，万事顺遂。公主一来身体已极度虚弱，不宜饮酒；二来，将军与她夫妻情分已尽，囚她于此，伤她族人，如今假意贺岁又有何意，她越想越气，干脆把酒打翻在地。
将军怒，他没想到缱瑜竟然这般不识抬举。既如此，那就别怪他心狠，折磨一个被困的女子，有千万种方式。他于是连夜派人将遥光提出牢房。“遥光，正旦之日，你可曾给公主敬酒贺岁？”
“遥光当日在牢狱之中，如何敬得？”，遥光跪在他面前，此时身带枷锁，多出伤口已经溃烂不堪，他勉强抬起头，“将军要我如何？”
“来，一杯椒柏酒，要你亲自给公主敬上，祝她万事顺意。”
遥光明白他的心思，不过是想以这种方式，让公主陷入更大的精神痛苦，自己身陷囹圄，这般惨状，又如何忍心让公主看到。不过，他心思一转，想用此事做一个交换。
“将军有令，自不能推脱，送贺岁酒本是分内之责，遥光理应去做，只是想请将军许我一事。”
“说来听听。”
“这杯椒柏酒，我去敬，他日，那杯送行的鸩酒，我也要亲自去敬。”
将军心中一颤，没急着回答，他缓缓将左臂依于案上，两指捏在鼻根，眯上眼睛，露出满露愁容。
“遥光陪公主远嫁而来，立誓护公主一世周全，时至今日，自觉未曾尽职，悔恨不已。如今公主犯下如此大错，纵将军顾念夫妻恩情，也难逃国法，若有一日终要了却公主性命，肯请将军念我一片忠心，允我送主上最后一程。随后，遥光之命也任由将军处置。”
沈将军没想到区区昭羽骑校尉，重情义，识时务，竟看清了这必然的后果。既然，他们主仆均已在掌控之中，昭羽骑悉数人等归顺于我，明人不说暗话，不如随了他的心愿，做个顺水人情。
“好！你若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我便成全了你，待那日，你必收拾妥当，仪表堂堂的侍奉公主上路。”
遥光扣首领命。临走前，他特意透露出公主居所外墙有一处狗洞，常年有仆人偷盗物品进进出出。沈庆之立即下令，增加兵力，严格看守，不留一点死角，若有人偷偷进入，一概斩杀……
正月一过，伐蛮大军开拔。
包括阿玑在内的多个蛮族均在平定讨伐之列。大军横扫大巴山、秦岭、大别山、桐柏山几乎整个边境地带，蛮族的哀鸣和讨军的刀枪剑影，在山川田野中交融，所到之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多年之后，吴兴沈氏后人，南朝文坛领袖沈约提到此役，论为“自江汉以北，庐江以南，搜山荡谷，穷兵罄武，系颈囚俘，盖以数百万计”。
这浩浩荡荡的刘宋大军一路征讨，除遥光之外的四十八位昭羽骑战士，也位列其中。他们当初在将军府忍辱负重，卑躬屈膝，正是为此一役。当大军直插阿玑族腹地，主攻开始，双方短兵相接。四十八战士取红色方巾系于左臂，转身起兵而反，与阿玑将领并肩，面对伐蛮大军无畏厮杀，英勇无比。区区四十八人，拼命相搏，砍死砍伤数百敌军，他们以血肉之身躯，英雄之气节，践行千年的誓言。
历史的结局不荣改变，阿玑一族最终惨败，所有村寨一日之内踏平，战火连天几日不消。昭羽骑毕竟人少力薄，在他们的故土上几乎全数阵亡。这一次，他们选择在真正的战场上与敌抗争，即使力量微弱，也死得其所。他们辗转千年，经历三界。愿洒忠义白骨，不求马革裹尸。
而就在战火纷飞，战士们拼命搏杀的同时，在建康城将军府上，缱瑜公主的寝居内，遥光已在府兵押解之下，将那杯鸩酒，呈至缱瑜公主跟前。
他浑身的血衣已被除去，换着一玄色校尉简装，黑发束于头顶银质发冠中，腰间扎银色暗纹宽革带，足凳高靴，款款走进来，遂双膝跪地。
其实，从被送到将军府的那一刻起，缱瑜公主便知道这一日早晚会到来，也随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这一次，自东殊不再回还，自遥光为她送上贺岁的椒柏酒，缱瑜就开始默默等待。今日见遥光亲自前来，她深知归去之时已到，即便已被囚禁摧残得瘦弱不堪，也让玉娆为她梳妆打扮，换上阿玑公主的衣裙。
“何时上路？”
“未初”遥光拱手回应。
院子里一片宁静，午后的日头微微西斜，洒在窗沿的积雪上，又丝丝撒撒的射进雕花窗棂。身边鸩酒已经备好，如水一般清澈单纯，映着缱瑜公主淡然的神情和熠熠华服。
“这一路随我奔波涉险，苦了你。”
“遥光无悔，昭羽骑无悔，纵使再难亦无悔。”
“我生而有愧族人重托，死后自无颜面对他们，不需厚葬，但化成尘灰，滋养我阿玑土地。”
“从古至今，世间大势怎能由一人改变，公主已然竭尽全力何悔之有。”遥光抬起头，“公主放心，无论将来何时何地，属下定会护您左右。”
缱瑜摇摇头，扶他起身，遥光身上重伤未愈，缱瑜干脆与他相向而跪，“人各有命，若有来生，我愿你生在一个太平盛世，在茫茫人海中寻你自己的出路，哪怕只是碌碌无为，耕几亩良田，织几匹粗纱，与结发贤妻相伴度过平淡岁月，也再别卷入战乱纷争。”
“遥光领命，当不忘嘱托”他扣首于缱瑜面前，“公主且保重！万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吾辈经历何其动荡，想那太平盛世必不远矣。”
这时，府兵呵令时辰已到，遥光便将那杯鸩酒亲手捧予公主。缱瑜自知大势已去，所想所能的办法，都无一奏效，只能坦然赴死，幸而有遥光、玉娆陪伴左右，再无遗憾。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遥光泪下，他跪倒在缱瑜塌前，再不能自已。想这千年之约终于全力以赴，他费尽多少周折，拼上多少血泪，才得以报还。让自己放弃复仇放下执念；让主上免受苦海煎熬，安然逝去；让昭羽骑兄弟战死沙场，了却忠心；让所有人从轮转的噩梦中彻底解脱，重新迎接来世新生。
这一番番一幕幕一桩桩一回回，皆为成全。而成全了谁，又辜负了谁，牵挂了谁，又忘却了谁，谁又能说得清，谁又能看得明。
他的心愿已了，使命已经完成，唯有心中的一丝惦念难以磨灭，那又有何所谓，他含着热泪笑了笑，只要这一切全部了解，她的余生自然是平凡无虞。
想到这里，他拿起酒壶，为自己斟上了一杯……
七日后，将军夫人悄然出殡，坊间传为病逝。殉葬者两人，一为夫人贴身侍卫，另一人是夫人生前侍仆，之前因钻狗洞盗财物被惩，后为殉葬而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