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造访人间
2018年，帝都，金街
这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一条没有公共交通的东西向街道，虽然占据绝对的城市中心位置，却难以与喧嚣鼎沸、华灯璀璨、川流不息等等形容词相互联系。宁静的道路两旁零星的排列了几栋租金昂贵的办公楼宇，和十几家顶级名车销售中心，除此之外，就是隐藏在它们背后的一大片老院落。每天一早一晚，大爷大妈们，会在这条街上与急匆匆的高级打工仔和操着各种语言的商业精英们准时相会，一天不落。
而还有一种人群，他们好像对这条街道充满了无限的挚爱，日日难舍难分。除了白天一样的忙碌，深夜，才是他们最精神抖擞的时段。
“现在来自本土的冲击太大了，我们这样的公司体积庞大，各部门分立，效率低下，根本没法与那些本土创意热店相比。客户一个创意需求，要先写一套完整的briefingdocument，之后客户总监评估，traffic评估，创意总监评估，最后客户经理、客户总监、traffic、创意总监、创意执行，要集体开个大会，再撕扯几天，才只能给一个参考示意。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有这个功夫，人家本土公司整个项目都执行完了，如果不改变，我们不可能赢到生意。”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办公楼里，某间会议室，几位广告公司高管正如往日一样，享受着他们的夜晚。而其中的这位男子，不到四十岁的样子，身着熨烫平直的白色衬衫，他挽着袖子，露出小臂上隆起的肌肉线条。
“我同意，但william，我持保留意见，你说的效率不高，正是我以为我们最可贵的一面，就是严谨、苛刻、一丝不苟，正是我们对这份事业的真诚，现在广告界还有几家能保持这种纯洁性。没错，你说的问题我承认，但我只能说，那些多快好省的客户需求，根本不是我们需要去争取的，我们要挣的钱来自头部资源!”对面一位公司大佬，用紫红的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手中的电子烟。
“头部资源？如何定义？这个时代你连饭都吃不饱，拿什么资本去找头部资源……”
会议室内的讨论声逐渐波及到了办公区，尤其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多少也给尚在加班的人们徒增了些许烦躁。
一位三十出头的长发女子，像是早已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她站起身用力抻了抻手臂和肩膀，走到茶水间接了杯水，高跟鞋的清脆声，呼应着隐隐的讨论声，诠释着这件大楼里独特的氛围，她走到落地窗前，半依着窗前的吧台，拿起手机叫了份“草”，并不急着离去，静静的等待着会议的结束。
这时，手机嗡嗡的震动起来，她犹豫了一下，接起电话，“干嘛？”
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好吧……我们已经说清楚了，不是吗？是我对不起，是我抱歉，辜负了你，都是我的错，我承认，所以……我们结束吧。”女子微微皱了皱眉头，可能是一天的疲倦，让她无力做出更大的面部表情，“我没什么好跟你谈的，我一会儿还有个会……”
女人聊了一会儿，像是拗不过电话那头的要求，她转脸像会议室望了一眼，放下杯子，披上件西服小外套，走下楼去。
楼下，一辆黄色的polo停在金街的阑珊灯火中，两人在车外尴尬的会面。
“简鸿，你说咱俩不合适，你到底想要什么？咱们都在这个城市长大，咱们的口味、文化背景、兴趣爱好都相同，咱们……一向交往的……很顺利，到底哪儿不合适了？”
简鸿面对眼前这个“可爱”前任的质问，心里有些不忍直言，但长痛不如短痛，她还是开了口，“这么久了，你没发现吗，我其实是一个很物质的人。我想要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奋斗和努力，获得我想要的一切。而你呢，你有奋斗过吗？你安于现状，你只满足你现在的小日子，你的未来是什么样子，你规划过吗？我不用靠男人养，但我也不希望我们的差距越来越大。石磊，对不起，我改变不了你，我也改变不了我自己。”
双方沉默片刻，男孩还是开了口，“你给我买了那么多衣服，我以为……我可能一直在骗自己，你是想把我变成另一个你想象的模样，其实我自己一直也在努力改变，我现在在单位，我其实是下班最晚的，不到六点我都不走，我多做一些，多表现一些……其实我知道……”
石磊还没说完，简鸿的手机又嗡嗡震动起来，简鸿犹豫了一下，没接。
“石磊，你人挺好的，真的，只是我和你不太合适，你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人，问题都在我，现在有我这种臭毛病的女孩挺多的，不过……正常的女孩也很多，你很快就能找到适合你的，咱们别再耽误时间了。”简鸿说着，手机还在不休的震动，她撇了一眼，略显焦躁的叹了口气。
男孩指了指那只几乎要震疯了的手机，“楼上叫你呐？”
“是……没关系”，简鸿轻轻的触了一下额头，苦笑，“我这工作，总是这样，没完没了”。
“但你很享受，我能明白……”男孩原地溜达了两步，“既然这样，你忙吧，我回去了”，男孩转身要上车。
“你就放下吧”，简鸿用力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男孩只抬头看了她一眼，扭身上车。
简鸿无奈的叹了口气，赶紧往楼上奔去。
电梯驶到楼上，刚一开门，正碰上几位刚刚还在会议室海喷的大佬，“jean，还没回去呀？工作嘛，别太拼命”，那位抽着电子烟的老大拍拍她的肩膀，“william还在里面，goodluck!”
简鸿敷衍似的，抿嘴一笑，快步走了进去。
办公室靠窗的拐角处，立了一只花梨木镂空屏风，屏风后面的大办公桌旁，那位白衬衫男子捏着一罐啤酒，立在落地窗前。
简洪敲敲那屏风，“抱歉，我刚刚下楼，没带手机。”
男子转过身，“没什么，你辛苦了。”
“怎么样？”简鸿来不及客气，忍不住的问道。
“算是个好结果，下个月，我们group就要开始独立结算。”
“啊？colin竟然能同意！？”简鸿疲惫的露出意外的笑容。
“当然，以后，每年只要给公司按时交了租子，剩下要怎么处理，就看我们自己了，并且，是走商务品牌咨询的高端路线，还是做个周转灵活的创意热店，我们自己都有很大的决策权。”
“但，整个公司的平台资源，我们是不是……”
“那不用担心，colin最怕的就是我们给公司交不上租子，所以，公司现有可利用的资源，都可以为我们所用。”willian说着抿了一口啤酒，那丰满的沫子，涌出了罐口。
“嗯，听起来还可以”简鸿思索了一会儿，“team这边，我会与大家逐一沟通，未来的结算方式、盈利评估核算等等这些，我明天约上你和finance的时间，一起谈一下吧。”
“这倒不急，财务会主动约我们的，现在最紧迫的……是赶紧租间办公室。”willian放低了声音，加重了这件事看上去的紧迫感。
“怎么？我们要从大楼里搬出去嘛？为什么？”
“不错，colin给我开出了这个数的租子，”willian伸出三只手指头，“这是他的交换条件，那我就当然要核算成本啦，这座大楼，一层一年的租金要多少钱，水电费用，维护装修成本，多大的开销，都要摊在我们这些‘羊’的身上，”willian双手比划着，那酒似乎马上要蹦溅出来。
简鸿低下头，把双手瓷瓷实实的扣在两只眼睛上，“mygosh”，她小声嘟囔了一句，顿了几秒，忽的抬起头，用力的露出笑容，“好吧！老大！就听你的！”
此时，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她急忙看了一眼，便与老板告了别。
楼下同样的位置，一辆老款的奔驰停在那。司机见简鸿走出大厦，便下车开后门迎接，随即启动了引擎。
“老肖，我不是说了嘛，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不用辛苦你来接”，简鸿在后排习惯性的打开手机，刷了一下邮件。
“这都几点了，你现在打上车，到香山要明天了，老太太实在不放心”，司机说着，右手从副驾座位上取了个饭盒递给简鸿，“这是你定的吧，你上车前一分钟刚送到门口，我看这牌子是你常叫的，一看单子，果然是你的”。
“哎呀，多谢老肖，我都忘了”，简鸿接过饭盒，狼吞虎咽的吃着那盒“草”，“我这个脑子呀，老了，记忆力大幅度减退。”
“你是太累了，回去洗个澡，赶紧躺下吧，明天早上我送你过来。”
也许是工作的疲惫奸杀了她的理性思维，也许是整日在职场上为各种情况费尽心思而让他渐渐失去一个北京土著妞应有的安全感，眼前这个男人的几句关切，让她顿感暖意。这一年多来，她总觉得，这位服务了他们家十几年的司机老肖在那次车祸之后，像变了一个人。她把这归结为大难不死后的“人性进化”。无论怎样，一路上，她与老肖有一句没一句的叨念着工作上的所得所失，倍感轻松。
之后的几天，简鸿让老肖载她四处寻址，不久，在附近的老民居里，他们果真看中了一座两进的中式小院，这院子距离街口不远，因为曾经被当作展示厅陈列过私人收藏，前院已经被改造成了简洁现代的装修风格和双层的格局。
“我这院子地理位置好，你们来了都不用装修，上下水，各种电器一应俱全，别说当办公室，商住两用都没问题，连打扫都不用，我们这李叔，一年到头给我收拾打扫，时不时还请过来专业保洁。”一位大肚翩翩的男子，黑色马甲里面套了件暗纹的文化衫，腋下夹着一只爱马仕小皮包，“还有，这院子，绝对安全，看了吗”，马甲男指着门禁，“当初我用这做艺术品陈列的，安全第一，门禁系统非常可靠”。
“我看不错，这附近的可出租的办公楼我基本上看遍了，就这还行，距离公司也近，有个什么事儿，来回也方便，就等你拍板儿了”，简鸿扭头看着身边的william。
willian双手叉腰向前走了两步，依然挽起袖口，环顾着小院子，“这一步踏出来，我们可以就没有回头路了。”
“老大，放松，我们不过是走出大厦，看看周边的风景，大不了拎包回家，在哪跌倒在哪歇会儿”，简鸿满不在乎似的说，“当然啦，以我们的实力，第一年就算不盈利，打个平手总不在话下。”
“好啦，两位别犹豫啦，数字经济时代，大家时间都很紧，赶紧签合同，过几天，我还得把这的库房清一清”，马甲男拿出合同铺在院里的小石凳上，“李叔！您给我找根儿笔！”马甲男朝后院喊了一句。
“好！都到了这一步，我们就博一回!”william转身，朝简鸿露出了他的官方笑容。
“哎，郝先生……”简鸿好像想起了什么。
“叫我郝九成就行。”
“奥，那……郝哥，您那库房在哪？什么时候清理完呀？我们能用吗？”
“这个……”马甲男面露难色，“我那儿不过放了写文玩字画儿，都是些小玩意儿，小玩意儿，我尽快挪走，尽快，你们要是放杂物呀，可以堆我这后院耳房”，郝九成连忙引着他们过去。
到了后院，一位花白头发的大爷正取了支笔，往前院走，大爷略有驼背，但腿脚十分利落，面色红润，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位身材高壮的型男。
“这就是李叔!”郝九成介绍到，“以后里里外外有什么事儿，就找李叔，好使！”
两个人与李叔客气几句，便在郝九成的引导下，到后院各间转了转，而那间库房，郝九成只是略微带过，甚至没让任何人靠近。
签完合同，黄昏已近，临走时分，已是金街最难叫车的时间。简鸿特意让等着外面接她的老肖，驾车送了这马甲男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