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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生年旧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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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着光洞的方向,一队冥兵骑着高头骏马,押解着洪鸠去往遥远的无间地狱,冥府尊者则亲自领兵带队,缓缓向前行进,眼看已快到那落迦的疆界。那疆界之外,空旷无垠,向下是无底的黑色深渊,那黑色透彻至极,貌似能把万物瞬间吮吸进去,向上雾霭渐渐散去,露出湛深的蓝色,仿佛能把一切压得粉碎。

    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尊者勒马,面仍旧朝向前方,抬手示意身后队伍暂且驻足。赶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遥光、亦殊。两位跟前下马,与尊者施礼。

    “前面没有几步路了,你们抓紧”,尊者口气平缓,似早已料到了他们的来意。

    遥光、亦殊拜谢,遂转身来到洪鸠面前。这老鬼,重枷在身,腿脚和颈部套着手腕粗细的锁链,分别连在五匹骏马身上,一路徒步,步履似有些蹒跚,但衣襟整洁如常,一头白发安然的盘在脑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雪白发髻。除了因不能及时涂抹青紫的唇色而显得嘴唇发白之外,似乎腰板还比先前直了些。见遥光走来,他略显用力的把嘴角向上翘起来,“校尉大人,你,是一定会来送老夫一程的。”

    “何玉娆在我手上”遥光并不想再绕弯子。

    洪鸠凝住了表情,竭力的平复着几乎在抽搐的面部,“校尉大人这盘棋下的好周全,看来老夫要恭喜大人了,”他咬了咬后槽牙,“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可恭喜的,老夫苦心为昭羽骑铺就的通路,如今毁在大人你自己手里了。”说完,紧闭嘴唇,从喉咙里挤出呵呵的笑声。

    “为了昭羽骑?当年我昭羽骑四十九位兄弟全数被歼杀于将军府内,身受诅咒困于那落迦永不得解脱,缱瑜公主派东殊君解救我等返回人界复命,阻止那场灭族之役,不料公主与东殊君殉国,临终命昭羽骑等待后人召令,至今吾等待命于此,无一变节。你身负公主临终重托,遣下冥界,却更名易容,行这违逆天道人性之勾当,下无间地狱,是你自取的归宿。”

    “看来,玉娆把老夫的故事全都告诉校尉大人啦”,洪鸠冷笑,“也好,也好,省得老夫急着赶路还要多费口舌。不过,老夫为人匡义,为鬼磊落,最初的使命从未忘记,不过是晚了几载告知校尉大人罢了。当年,昭羽骑四十九人以叛国大逆之罪被处决,公主命东殊上即墨之丘,求取即墨宝剑,欲借宝剑之力,逆时空之序,回到事发之前,改变一切结局。东殊求得宝剑,深夜行至城内,被沈将军的人拦下,搏斗中,毁宝剑为三段,东殊当场惨死。”

    “我们只收到了公主遗命:吾欲玉碎,勿忘国仇,静待后人解救……”

    “不错,老夫就是这个后人,公主玉碎之前,我从一狗洞偷偷潜入探望,一片忠心,试图带公主逃回阿玑,但公主自知已无法逃脱,便将老夫赐死,送进了这该死的那落迦,让老夫为你们找到那条传说中的两界通路,助昭羽骑返回人界,自寻即墨宝剑,重回过去改换结局”,话说到此,洪鸠惨白的面部抽动了一下,头上硕大的雪白色发髻蠢蠢欲动。

    “主上临终重托,在你心里凝成了怨恨。而你所谓的一片忠心不过是想挟公主侥幸逃回阿玑,借外敌压境,掀起内乱,争得一席朝堂之地。如若不是当时公主无人可依,断不会以重信托付于你这个阉贼奸宦。”

    “说的好哇!校尉大人,老夫从阿玑随公主嫁到将军府,从没有人把我当个人看,是死是活只在主子的谈笑间,我不相信我命该如此,抓住一切机会,争得我想要的,这无可厚非。”洪鸠依然保持着端庄的仪态,但那发髻颤动得像是要爆裂开来。

    “所以你即使来到冥界,也要不择手段,获取你在人间从未得到过的顶礼膜拜。”

    “我真的要感激主上,将我送到了这么一个好地方,遍地贵人,遍地财,做他们想要的,无论什么,只要你足够聪明,什么都能得到,无悔、无悔呀。”洪鸠抬头闭上双眼,微风吹拂着吹落的一缕白发,带枷锁,身临冥界绝境,却忽然像个得道的仙人。“我就是这样一个聪明人,实现自己的目的与成全他人,从来都是可以兼得的。尊公主之命,去往人界的通路我早就已经替你打通,遥光老弟,你可是我的大主顾呐,本来两全其美,可惜呀,是你自己亲手毁了这一切。当然啦,公主命我早些与你接头,如今看来是晚了那么一点点,不过,此刻也算全部完成,可与公主复命喽。”洪鸠斜眼望了望队首的尊者,凑过来小声与遥光说到,“接下来,校尉大人如何去往人界寻找到那三节断剑,就不是老夫操心的事啦。”一阵尖笑从牙缝中挤出。

    此时,一直在遥光身后的亦殊,微微转头,向他们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不远处的一匹黑色战马得令一般,缓缓走过来,马上坐着一人。

    遥光舒展了眉峰,缓了口气,“先生说的是,这下面的事自然是由昭羽骑完成,责无旁贷,先生自不必挂牵,既然,你任务已经结束,那……遥光此时能做的,就只有恭送了。”遥光随即背起双手,略微躬腰,说是恭送,却没有移开半步。

    洪鸠眺望路途前方,雾霭密布之后的无限绝境,“此刻,怕是与校尉大人生生世世的最后一面了,自此你我永不相见,荣辱浮沉,须臾几世,大人可要保重。”

    “永世不相见的,恐怕不只是你我吧。”遥光紧接一句。

    顷刻死寂。若不是遥光顶覆的红缨和的洪鸠的白发依然随风而动,这一切真像是凝成了雕塑。洪鸠不久前还一副看破世事的面孔,开始随着死寂的蔓延,逐渐凝重、紧绷、颤抖、最后纠结在一起,他低头以胸前枷锁掩住扭曲的颜面。

    也许是太过安静,嗒嗒的马蹄声,竟然格外的清脆,由远及近,打破了这死局。这坐于马上之人,正是玉娆,一席白色衣裙,正如往日装扮。她起身下马,直奔洪鸠跟前。

    欲开口,却无言,几世的恩怨情仇,如何化作言语,玉娆面无表情,双目擎泪,只将一斗篷披于洪鸠肩头。这斗篷似有千斤之重,洪鸠不堪,跪于玉娆面前,掩面而泣。

    “无需这般”,玉娆一同附身跪地,“夫君不必畏惧徘徊,阴阳两世,夫君尝尽荣辱冷暖,此时,已无所憾。”

    “无憾、无惧,独愧对娇妻,你陪我度这光阴无数,此后,你又如何在这冥界苟存。”

    “夫君去那无间地狱都未曾胆颤,玉娆苟存于那落迦又有何难,不过还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罢了。自从你把我带到这里,自从我发现公主遗命对于夫君而言早已置若罔闻,自从我明白夫君干上了伤天害理的勾当而自己无能为力,自从我必须要享受由此带来的荣华而别无选择,玉娆就没再怕过什么,终有一日,妾身要与夫君一同赎罪。”

    洪鸠无言以对,紧闭双眼,愁眉凝结,“这与你无关,玉娆不应受过。”

    “命该如此吧。”玉娆只是伸手理了理斗篷上的貂绒。

    队首的尊者唤道“孽缘已尽,无需多言,还是速速了结,快些上路吧”。遥光与亦殊听此言,便道“两位也莫要过度悲伤,能侥幸一见实属不易,还有什么话也请快言罢,既然尊者已经催促,我等便去旁处等待为好”并与洪鸠道:“就此别过”。于是与亦殊至尊者前行礼,之后上马行至不远处观望。

    洪鸠望着玉娆清秀的面孔,眼神慢慢移到了她头上的步摇,“你从来不喜雕琢,但这步摇是为夫亲手磨制,万万不可丢弃毁坏,切记,万万不可,若有怠慢,为夫从那无间地狱逃脱上来,也不会饶你”,说着,紧凝眉宇,双目炯炯直视玉娆,却又渐渐融化成怜爱,他叹了口气,“这步摇之材,取自我们鸣绝山下的林子,那可是个好地方,安静清幽,简直是世外桃源,你喜欢那林子,原来总偷偷的往那跑,每次走丢了都是老夫带你回来,老夫知道,就因为原来只银步摇丢在那了。直到我在那林子里挑了最亮的一块乌岩,磨成了这个,你才慢慢的不再去找。你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老夫就知道你不会死心的,一定得找回来原来那支。现在看来,我是陪不了你了,自己去找吧。”

    玉娆无言,双眼垂泪,只是默默点头。

    此时,尊者已命继续启程,几匹高头骏马牵动了锁链,洪鸠趔趄着被拽起,驱赶着往前走,玉娆赶紧搀扶,不料那斗篷坠地,被马匹踩踏。玉娆去捡拾,却又被冥兵驱赶,待到最后一匹骏马走过,斗篷已被践踏得残破不堪,而行进的队伍也已走出很远。

    “切莫徒增杀戮!切莫徒增杀戮!”四野骤然回荡起尊者的声音。

    遥光与亦殊闻之,立即下马,单膝跪地施礼,“尊者教诲,我等自当谨记”。

    随即,押解队伍行进方向狂风大起,瞬间飞沙走石,烟雾遮天盖地,这是无间地狱之门即将开启的征兆,遥光、亦殊唤起玉娆,策马奔离。

    三匹骏马,风驰电掣越过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丘,一切渐渐平息,四野偶有罔魅移荡出没,恢复了那落迦原本的面目。

    玉娆唤住遥光、亦殊勒马停留片刻。她抚裙下马,面向方才的别离之地,双膝跪下,双手交叠于地,顿首而别之。

    “姑娘”,亦殊下马扶她起身。

    玉娆起身凝望那山丘之后,“想我十二岁被卖到将军府,本是后花园的侍花奴,公主刚刚嫁入将军府中那年,见我受掌事欺凌,怜悯要了我去。虽公主非陪嫁侍女不重用,只差遣我在她院中掌花,但公主待下人宽厚,从不苛求,自此玉娆觉得活着又有了盼望。直到那件事情发生,我都以为,这一生,都可以守着那满园的芬芳度过了。”

    “无论是冥界还是人间,唯有变才是不变的,以至于无穷无尽的动荡,总是折磨着每一个尚且清醒的灵魂,不得安宁。”亦殊说完,紧紧的抿了抿嘴唇。

    “还有恩和怨”玉娆微微低下头,“我深得公主大恩,脱离苦境,又因公主的大事败落,险些株连;因洪鸠的贪婪恶毒,坠入那落迦成了孤魂野鬼,却又得他庇护,宽厚相待,享这般尊宠;我为公主之仇,一己之怨,一直勾结申屠公翻弄是非,寿宴当日纵火洪墅,一心搞垮洪鸠,他却在临别之际……”,玉娆似有哽咽,“这生生世世,应当感恩于谁,怨恨于谁,又当偿还于谁?”

    “世事纷杂难料,而初心唯一,冥冥中已做了安排……”

    亦殊刚刚开口,却被身后遥光打断,“姑娘又何苦拿这些毫无意义的陈年旧事徒增烦恼,即便永世要锁在这那落迦,也当想想之后要如何周旋恶鬼,如何自顾保全,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智,做这等无端的思忖。更何况,当下我等最要紧的是找到另一处通道洞口,进入人界,寻那三段残剑,这一切过程和结果均不在掌控,艰难险阻可想而知。那些陈年的恩怨情仇,理清又如何,纠缠又怎样,帮不到明日的,便不必去想。”

    “姑娘,洪鸠最后那番托付,到底何意”亦舒借机直奔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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