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须臾浮生
冥,祥静的所在。远处,硕大的光洞辐照着空间,四野没有尽头。魂魄们身着逝去时的着装,煞有秩序的朝着极亮的方向行进,等待进入新的轮回,队伍异常拥挤,但并无纷争和口角,如被编好的程序,有条不紊。他们之间并无言语,也许,是那传说中”孟婆汤”的功效,忘了前生的一切,只是一张张待写的空白硬盘。芸芸之中,偶有仍存些许记忆者,或抱首痛苦、或破口怒骂、或脱离队伍,无数巡走的守护者们,或慰藉、或指引、或干脆陪同他们行进,直到临近光洞,那无比的明亮照透他们的全身,最后一点记忆连同魄体一起刷新重塑。
这里运转着人类的前世今生,恒久不变,也被活着的人演绎了一个又一个的传说和故事,除了……那座藏在冥界深处一块被称为”那落迦”的境域,和那里的另一群魂魄们。
灰色的浑浊雾气弥漫在这里,雾气中夹杂着各种恶臭,死死地覆盖着,没有风,无处消散。到处是黑色的磐石,和坚韧的崖壁,一条黑色的”赤极”河盘踞在这里,与其说是河流,到更像是一潭死水,没有源头,黏黏地镶嵌在这个可怕的地方,里面时常浮出一具具躯体,由远及近慢慢的冲到岸边,搁浅,停留。
不过,没有多久,他们慢慢苏醒过来,带着生前的所有记忆,走上岸,永远地留在那落迦。河水据说是这群鬼魅生前的血肉化成的,前生的恶人,不仅魂魄无法转世,就连血肉也只能化在这臭河里,河水本是红的,但久了,多了,混了,也就浑了。而走出赤极河的魂魄,则再也不能碰这它,想着再游回到曾经作恶的人界?不,浸了河水,魂飞魄散。
通向另一世的光洞距离那落迦极远,从这里看去,像是一个放大数倍的明月,那是绝大多数灵魂的必经之路,而那落迦的魂魄们,则因为生前的最大恶疾,永世不得救赎。也是因为他们的这种特殊的身份,而被称作”罔魅”。他们带着生前的记忆、品性、习气,上演着生前未尽的戏码。善善恶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似另一个污浊的人界。
听,昏暗的远处,沿着赤极河水,混乱的马蹄和马嘶声由远及近,震荡天地,直逼面前,铁锤一般的马蹄趟得这恶气更加浑浊。遥看,几位身着乌黑锃亮盔甲的壮士跨骑奔来,逆着那强光,看不到面容,但呼呵之声豪勇之气,却似这冥界的霸王。为首者,身躯魁伟,一匹深绛色斗篷呼天盖地,驭一骑三足黑马,那战马虽仅剩下三足,却似生前的杀场威风,叱厉风行。
“遥光老鬼来啦!”不知谁一声狗吠般的呼啸,四野惊动,一群绿皮罔魅正在抢夺新来者的贡品,见骑队前来,扔下正被他们施暴的几个老者,逃窜开来。哪知,这位遥光老鬼,驭马冲奔而来,猛挥长矛直挑其中一落慌者,从后心插起,挑上半空,那绿皮罔魅还未顾得上挣扎,壮士再一转腕,长矛挑着他,直直的戳在一块巨大的乌岩上。
“遥光老鬼,你又管老子的闲事!你滚!你给我滚!”这只被长矛死死钉住的绿皮罔魅,扭曲的脸紧紧帖在石头上,四肢疯狂地挣扎着,发出尖叫。
壮士勒马,那三足黑马以后一足着地,前面两蹄悬空腾起,嘶叫一声,后面跟随的一众,也相继而停。
为首壮士立马但仍跨鞍上,威武之魄,俨然一位军中悍将,浑身锦甲,在混沌的空间中折着坚硬的寒光,盔顶正中镂空覆碗,顶覆红缨,盔帽遮眉之下,棱角分明的脸廓,煞白而坚固,鼻梁笔直高挺,双眸像无底的黑海,却能溅出层层惊澜,青紫色的薄唇紧闭。
“你又要坏老子的好事,这地界可不是你小子一个人的天下!”绿皮罔魅还在不停的嘶叫。
遙光老鬼嘴角微微的向上轻挑了一下,微小得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得到,”那落迦有我遙光在,容不下倚强凌弱。”
绿皮罔魅发出尖涩的笑声,伸出手指着远处的光洞,”你以为,你以为你是它,能把这儿的脏鬼都嚼碎了,烧化了,洗干净了,脱胎换骨?我呸!这儿是最脏的地界,人界不管阴曹不收的烂货都在这呢,遙光老鬼,你可别做那匡扶正义的梦啦,人界都变了多少个朝代,可咱们这屁都干净不了。”绿皮罔魅大笑,露出黄色的獠牙。
旁边几位老者相互搀扶着哆哆嗦嗦地站立起来,各个面色惊惧,”壮士施手,壮士施手啊”。
“此界腌臜,我无意改之,只是不守规矩的,见一个,治一个罢了。”遥光老鬼声音低沉,面无表情。
“遙光,莫要与他多言!“,霎时从遙光老鬼侧后方,驭白马奔出一女子,遍身银甲,煞气逼人,看这女子,无半点娇滴怜凌艳筋骨,添九分冷骏傲世豁风流。”朱砂!”她朝绿皮罔魅高唤一声,突然额上青筋一鼓,手向后腰一伸。绿皮罔魅见状嘶叫起来,声音尖厉惊悚不堪。
可无论如何,四根一尺来长,拇指般粗细的铁钉已从女子后腰飞出,瞬间插穿绿皮罔魅朱砂的双臂及后背,将其紧紧的剁在乌岩之上。
赤极河水慢慢涨上来,被钉在岸边的朱砂惨叫不绝。遥光老鬼抄起长矛扬鞭而去,随从乎呀呀跟去,在昏暗的冥界空间里,掀起了盖天的尘雾。
一队人沿赤极河而下,水域渐宽渐窄,浑浊地向下游流去,沿途罔魅或闻之躲避,或伏地窥视,无不退让。大概行了一个多时辰,远处鸣绝山之巅,三颗星忽明忽亮,与一行人背后的那团远远的光亮呼应着,死寂漆黑冥界,这是终年能见到的唯一一次星宿。遥光老鬼勒马,随行一众相继下鞍。
“三宿越鸣栾,去年的三宿聚首好像只是昨日。”银甲女将跨马跃下,牵马走向前来。
“末将自愧,再给我些时日。”遥光老鬼望着远方的星宿,手掌紧握缰绳,自语到,坚毅的目光像是能穿透冥界的雾霭,刺向鸣绝之巅。
“冥界上百载,纵使永不超生,昭羽骑也从未改变过初衷,从未放弃过任何努力,我并不愧。况且,我们还把那落迦这个地狱……”
“把这个地狱如何?!正理平治?蹂践作恶?还是干脆变成了人界?!”遥光老鬼打断她的话“亦殊,这难道是你想要的,难道还值得聊以慰藉。”
“地狱也好,人界也罢,肮脏的那落迦已经比当初干净了不少,无论来自多么显赫的背景,也再没有谁敢明火执仗的做腌臜勾当,‘过而无范,祛邪匡正’,是当年吾王对昭羽骑众将士的训诫,亦殊从不敢忘”,她平静的看着遥光老鬼。
“然而,我真正该做的事情,却至今未能完成,除了几条零碎的线索,像那三颗煞星一样悬在我永远到不了的地方,看不到任何希望。”遥光老鬼自恼地青筋微微突起,抄起一只匕首,在赤极河畔的乌岩上用力划去,一道刀痕瞬间出现。
“遥光,时间不多了我们速速上路吧。”亦殊提醒到。
“不急”,遥光短刀入鞘,往前踱了几步,一只脚蹬在乌岩上,手中搓撵着马鞭,眼望远处鸣绝山峰,“还有多远?”
亦殊转头向身边另一男子递过眼神。男子速速上前,拱手一拜,“遥光,三宿至中天之前,便可到达。”
遥光老鬼撤下腿,往前踱了几步,只有自己的坐骑、亦殊、和那男子跟在身边,后面十几人的队伍原地待命。“这么腌臜的地方,却有冥界最亮的星宿护佑,等收拾了那个老家伙,我要给这座山去去晦气,先把山顶削了,做个祭奠观星的台子。”
“洪鸠虽然做着暴殄天物的买卖,但他的势力让鸣绝山上的魑魅魍魉老实了多年,也算是……”亦殊还没说完。
“也算是功德一方对吗?”
“我没想这么说”
“对,鸣绝山上因为得罪他而消失的鬼魅还少吗,但凡违逆者,既不是去了人界也不会留在冥界。我不管他整治了多少魑魅魍魉,按下了多少刁民厉鬼,只要他越过冥界,还在用活人的性命做生意,就不能饶恕!”遥光看着亦殊,眉头越锁越紧,声音涩涩低沉。
“遙光,时间不早了,按照宫辛的密报,今日洪鸠冥寿,他与修仁、必勒格、申屠公会提前三个时辰在鸣绝峰商议要事,现在大抵已经到了,我们不能太晚”,亦殊提醒道,说着,她下意识向远离赤极河水的方向迈了一大步,只见河水已经快速涨上来,河水几乎快触到了遙光老鬼在乌岩上划下的刀痕。
遙光冷笑,“这四个老贼,表面看穿一条裤子,实则洪鸠背着他们私下挣了不少黑钱,他凭借坐拥那条通向人界的通道,势力不可小觑,他早就不需要申屠公用人界暗桩势力给他找活人傀儡、也用不着修仁在冥界给他当皮条客、更不需要必勒格的人给他铲除异己,分崩离析是早晚的事。”
“闪驹”遙光转向那男子。
“在!”
“两路兄弟上可有差池?”
“两队人马均依之前部署并无差池,禾图一队从鸣绝山尾随洪鸠的劫魂铁骑出发,一路经雷山、桦嵎、蜂池、睨日峡,此时应已快到寒谷。柳燕一队午时三刻启程,紧跟申屠公手下一行。洪鸠的劫魂铁骑一众三十,带头的是它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八风,另一边十五上下,领头的是申屠公的幕僚,苏鹤卿,正如亦殊君预料,申屠公午时二刻才得到消息,恐怕是要抄近路阻拦八风。”
“如果按照你与洪鸠的交易,他的劫魂铁骑最晚在戌时必须要通过隧道进入人界,否则它可没法保证在十二个时辰内,在人界给你找到四十多个人做傀儡”,亦殊微微冷笑者对遙光老鬼说。
“这帮老贼,做人的时候为了钱财权利算计一生丧尽天良,做了鬼还不愿歇一歇,真是生前什么人死后什么鬼,好啊,我带你们下十八层地狱。”遙光咬着后槽牙挤出这句话。
亦殊接过话来,“遥光,至于那隧道,我们发现”亦殊停了一下,转身向后,指着那团冥界最亮的光洞,“与它在某个境域平行存在,通向人界。”
遥光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光洞透过重重的冥界雾霭,将白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在隐隐的记忆中,比人界的满月还要放大数倍,还要夺目万分。“无论它在哪,它是什么,不惜一切,找到它!”
“是!”闪驹和亦殊拱手相应。
遂,遥光老鬼微整衣冠上马,方要策鞭继续顺着河水,朝鸣绝山奔去,三足黑马趔趄,嘶鸣一声,原来赤极河水急猛的上涨,碰撞乌岩翻起的深红色细浪差点溅上战马的后蹄。
“赤极大潮,后面慎行!”,闪驹向身后马队后面喊。
“坏了!那朱砂还被钉着!”遙光老鬼突然调转方向,向来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