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陛下说,她还想与你一……
秀江之水堤坝被炸毁, 江道又经过改道,涛涛江水就像是脱缰之马一般浩浩荡荡、吞天逐日而来。
在自然之力面前,人力浅薄到不如一只蚂蚁。
城内外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地面震颤, 都听到了洪水袭来的声响, 都看到了奔涌而来的巨浪和一齐被冲垮的树林。
他们转身逃命,不管是魏军、越军, 还是花州的士兵,此时全然顾不上了, 他们只能用两条腿跑赢洪水。
然而,落在后面的人还是被无情的水流吞没。
洪水夹杂着泥沙、树木与房屋城墙碎片,很快便将吞没的人搅得不见踪影。
人们哭喊着,大叫着救命,即便前一刻他们还手握屠刀, 这一刻,他们无力地像是个孩子。
没有轻功, 只能靠两条腿的人大多都被洪水卷走, 就连轻功不佳的人也很快被身后追击的水浪打湿了衣服, 在送命的边缘岌岌可危。
无数玩家被天灾吓到了,干脆直接拔了网线下了游戏。
面对如此危难,谁还敢隐藏自己的实力。
卢小师冲的最快,几个起落就与后面众人拉开了距离。
白子宁咬牙道:“果然是玄衣郞!”
天下间出了玄衣郞外,谁还能有如此出众的轻功!
在他身后, 是稍稍落后一些的华九灵和顾清池。
华九灵冷笑着打量顾清池, “没有想到当年你还藏了一手,恐怕女帝和杨九春那厮都不知道你的武功如此高吧?”
顾清池温和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遭遇性命危险爆发出了潜力,实际上我已经苦不堪言了, 不敢同花州王相比,无论是从武功,还是从背信弃义这点。”
华九灵抽出双刀,金色与银色双刀在光下一闪,猛地朝顾清池捅了过来。
顾清池摇身躲避,动作轻盈极了,简直与他口中说自己苦不堪言截然相反。
华九灵:“好一个苦不堪言!”
顾清池躲了几招后,也难免力有不足。
顾清池只得扯出一道细丝,架住华九灵的夺命双刀。
顾清池厉声道:“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难道殿下想要在这里与我同归于尽吗?”
“若我有罪,也该让陛下论我的罪,而不是由你在此动用私刑,花州王殿下难道是土皇帝当久了,就真的以为自己是皇帝了不成?”
华九灵:“好厉害的一张嘴,为了避免你搬弄你的口舌,我就先废了你的嘴好了。”
她金色的刀猛地一歪,将一道阳光反射到顾清池的眼睛上。
顾清池下意识躲避,全身却突然汗毛倒竖,他张开喊道:“女帝怎么会在这里?”
另一把银刀的刀锋堪堪停在了他的嘴角。
华九灵回头望去,顾清池趁机脱离了战场。
然而他嘴角却凉凉的。
他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被刀尖挑开一抹伤口,这抹伤口正好伤在他嘴角处,摸起来像是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
顾清池捂着侧脸,回身阴沉地望了华九灵一眼。
这位花州王不过是仗着有人宠她,脾性才这般嚣张跋扈。
他最受陛下重用的那时,花州王回京述职时就曾经千方百计捉弄他,要他在陛下面前丢脸,不过都让他挡了回去,反倒她自己受到了陛下的责罚。
想到这里,顾清池忍不住得意一笑。
“嘶。”
笑意牵扯到脸上的伤口,疼的要命。
顾清池捂着脸逃命,忍不住想华九灵该不会是因为他那时太过得意,才故意给他脸上来这么一刀吧?
嚣张如华九灵并非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紧随顾清池和华九灵身后的是白子明和崔为之。
白子明皱紧眉头,似是不忍回头看周遭残破的景象和洪水上不断起伏的尸体。
崔为之以扇掩面,长叹一声,“此事并非天灾,乃是人为。”
白子明转头看向她,“难道黄雀是女帝?”
崔为之为他得出这个答案惊讶一瞬,随即她笑了起来,“并非如此,女帝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你怎么会得出这个答案?”崔为之笑问。
白子明一时汗颜,他为女帝效力,竟然头一个怀疑的就是女帝。
他垂眸不语。
崔为之眼波一转,温声安抚道:“你若心中有结,不妨找女帝说一说,她定能为你解惑,我见你面貌有些熟悉,你跟白首辅是什么关系?”
白子明神色黯然。
崔为之:“抱歉,白首辅是我此生敬重之人。”
白子明有些骄傲道:“我知道家姐有多么伟大。”
崔为之:“白首辅确实做了人所不能为,不敢为之事。”
“看在白首辅的面上,我劝你一句,既然已经投靠女帝,就不要生出异心,女帝那里是个好去处。”
白子明:“我自然不会做那等不忠不义之事,我只是……”
崔为之莞尔一笑,“在下明白,你到底心中有结,女帝也明白,所以,她一直在等着你。”
白子明惊异不定。
崔为之垂眸道:“女帝是最温柔和善不过。”
白子明顿时无语。
明明他才是女帝一派的人,为何这个站在杨九春一派的人比他更加心向女帝啊?
白子明忍不住道:“你……你为何这样说?”
崔为之浅浅一笑,“因为我曾见过女帝,也常常从长老口中听闻女帝的事情。”
白子明:“不知你家长老……”
崔为之:“崔不群,崔历命。”
“哦……哦!”白子明尴尬一笑。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崔不群是能为陛下去死的人,而崔历命更厉害了,天下谁人不知道,她是女帝陛下的忠犬,女帝杀崔家长辈,她可以拍掌称快,她仗着自己辈分大,当时还直接处置了崔家抱怨的族人。
人们都说女帝要是抄了崔家,崔历命绝对是带路的那个。
说句更加放肆的话,如果女帝要崔历命,崔历命敢杀了自己的夫君,把自己亲自送上门。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剧烈的咳嗽声,咳嗽之人像是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似的。
两人同时回头,终于注意到了因为武功不济,又中毒在身,落在最后的吴人美。
吴人美跑的脸颊煞白,唇色发青,身后的溅起的水滴已经打湿了他的后背。
崔为之:“不行,这水流太猛烈了,咱们要更快一些才行。”
崔为之收起折扇,朝吴人美伸出手,浅浅一笑,端的是大家气度。
白子宁善良忠厚,也不会在此刻撒手抛下吴人美。
他也向吴人美伸出手。
白子宁不好意思道:“抱歉,之前忘记了。”
吴人美神色复杂,可避免真的死在这里,他只得握上了两人的手。
白子宁和崔为之运起轻功,朝前面人追去。
吴人美回头望去。
无情的洪水冲毁了白鹿城,卷走了士兵与平民,到处是哭喊,四处可见泡的发白的人身。
在天灾面前,人命如草芥。
眼前的一幕幕无异于地狱。
吴人美自知如果他能活下来,眼前这一幕以后一定能成为他终身噩梦。
这个噩梦会不断提醒他,他真的做好了准备,能够承担如此多性命的重量吗?
吴人美无力垂眸。
为人君,不仅要享受权势带来的好处,也要承受权势带来的恶果。
他一笔一划写下的朱批,可能会让无数□□离子散。
他的软弱妥协,可能会让无数民众死亡。
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关乎整个国家,关乎无数活生生之人的性命。
性命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吴人美努力挣扎,勉强睁开眼。
他看到白子宁神色难受,露出不忍的表情,而率先出手帮他的崔为之却仍旧神色平静。
路上有被冲飞出去的落石砸中的魏国士兵朝崔为之伸出手,喊着:“将军,救命!”
连白子宁都想要救一下,崔为之却警告道:“我们不能停下。”
“受灾者众多,我们能救的极为有限。”
她率先扯着吴人美,连带着白子宁加快速度。
吴人美和白子宁眼睁睁看着那个魏国士兵脸上的希望一点点枯萎,最终被夹杂着泥沙的黄褐色洪水兜头砸下。
崔为之始终不曾回头,她脸上仍旧挂着属于世家君子的温柔笑意。
吴人美和白子宁无端端地从心底泛起一阵凉气。
即便他们六人已经属于武功高强、轻功卓绝之人,在洪水不断地追击,他们不断逃命之下,难免倦怠,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吴人美已经能够感觉到背后的水舌舔上了他的后背,他快要被“水鬼”抱住了。
他手臂忍不住发抖。
他艰涩道:“算了,朕是一个失败的帝王,不如干脆与那些士兵一道埋骨此处。”
他抿了一下唇,艰难开口:“你们放手吧。”
他神色肃穆道:“身为君王,朕要……”死的有尊严。
他话还未说完,一道白虹贯日而来。
那道白虹正从他头上划过,激得头皮发凉。
吴人美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身后扬起的江浪被那道白虹硬生生斩出一条缝隙,让水花避开他们三人朝两边飞溅。
好厉害的剑法!
好高深的功力!
吴人美再看向来人,一个身着白衣的长身玉立男子不知道何时落于他们身前。
他对白子宁道:“你还能坚持吗?”
白子宁脸上汗珠滑落,却还是道:“我能!”
崔为之摇头道:“他与我功力相当,我如今都费力,他更是如此,你莫要听他逞强的话。”
崔为之:“我们三个要濒临末路了。”
玉长生微微点头,对吴人美道:“陛下派我来救你,请。”
吴人美一愣,“陛下?谁?季薄情?”
玉长生微微蹙眉。
吴人美神情惊喜,“难道你们已经得到楚贪狼送出去的消息,他呢?他没事吧?”
玉长生:“他无事,他担忧你。”
吴人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忍不住抱怨道:“朕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该顾好自己才是,他那个性子……没有得罪谁吧?”
崔为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吴人美立刻面露不满。
崔为之:“抱歉,只是再这样耽搁下去,我们就要九泉之下再相见了。”
吴人美:“你竟还笑得出来?”
玉长生:“我且助你们一下。”
白子宁、崔为之:“……”
等等,你要做什么?
只见玉长生拿着还带着剑鞘的剑,分别朝两人后腰一拍,大力扫过,直接将两人掀飞出去。
玉长生则因为力道而向后退到洪水处。
他旋身一跃,脚尖点碎几滴水珠,再次冲向吴人美。
他一把抓住吴人美的胳膊,带着他,腾挪几步就跃过了被他甩出去的两人,甚至轻松地来到顾清池和华九灵中间。
两人刚刚看到了后面的骚乱,见玉长生到来,两人皆是如临大敌。
玉长生礼貌询问:“需要帮助吗?”
顾清池:“不用,不用。”
华九灵:“走好,走好。”
顾清池:“咦,你不是女帝身边人吗?”
华九灵眯起眼睛,“等等,你是之前在山上断我箭矢之人!”
玉长生微微颔首致意,便带着吴人美奔向了前方。
吴人美已经不想探究此人功力到底有多高了。
他只想知道女帝手底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能人异士啊!
卢小师本领高绝这是谁都知道,要不然他也不会杀了那么多世家贵族,却没有人能拿他有办法。
可是,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竟然带着一个人赶上了最前面的卢小师。
这岂不是说此人的本事要远远高出卢小师?
华九灵陷入了沉思。
顾清池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有些人啊,就以为自己是那独一无二的存在,殊不知自己随时可以被取代,取代者更加优秀。”
华九灵歪着脑袋看他一眼,“我觉得你脸上的痕迹应该对称一些才是。”
顾清池别开脸,低声道:“真不知你是如何想的,一手好牌被你自己给毁了。”
华九灵沉默。
她盯着自己的金刀,慢慢开口,“我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奈何得了她的。”
顾清池:“那你这次为什么又突然来了?”
华九灵持刀指向他,“因为有个谋士说的很有道理,凭什么季薄情当得了女帝,我当不得?人生在世,总要搏一搏。”
顾清池简直要笑出来了。
傻子,你被人驴了啊!
……
玉长生带着众人逃上了山顶,众人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
直到这时,他们才看到山上有一个高大男子正负手看着山脚下的洪水。
玉长生道:“逃出来的人不足一成。”
男人回过头来,正是楚贪狼的脸。
吴人美原本已经毫无力气,见到楚贪狼还是努力起身,“贪狼!”
季薄情打量吴人美,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真狼狈啊。”
吴人美气笑了,“那你不好别看吗?”
季薄情:“快别说话了,赶紧坐着休息会儿吧。”
吴人美知道她是对自己好,便重新坐下了。
因为两人熟稔的对话,顾清池、崔为之和华九灵皆将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同样,季薄情也打量起了他们。
她率先将目光落在了崔为之身上。
崔为之乃是崔不群一手推上去的崔家家主,气度雍容,容貌秀丽,自有一番世家才有的气度。
她又扫了一眼顾清池。
顾清池除了瘦了些,也没有太大改变。
最后,季薄情才将目光落到了华九灵身上。
这还是华九灵背叛她后,两人第一次相见,如今狼狈的是华九灵,而她是负手而立、掌握全局的那个。
季薄情笑道:“花州王,陛下要我问您一声,花州土皇帝的日子过得可还舒心?”
吴人美目光咄咄比逼向季薄情,可他却没有在众人前开口。
华九灵双手搭在腰间的刀上,扬眉一笑,嚣张道:“舒心,舒心极了,吃得好,睡得好,有什么不舒心的?”
她说罢后,抿了一下唇,不适地别过头,耳朵上长耳坠摇摇晃晃。
她只戴着一枚耳坠,这是一枚金红石榴籽耳坠,或长或短、摇摇晃晃的金丝下挂着红宝石石榴籽。
她本就生的艳丽飒爽,红宝石更加衬她了。
季薄情突然笑了出来,“本来陛下还要一句话要让我问您的,如今却是不用问了。”
华九灵不爽地转过头,“她要问什么只管问就是,我这个败者都没说什么呢,她这个赢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季薄情看着她的耳坠不说话。
华九灵突然明白季薄情想要问的是什么。
她不自在地捋了捋耳坠,“怎么了?她要问的难道跟我的耳坠有关吗?”
季薄情笑了笑,“陛下想问的是,你可还留着她赠与的石榴坠,现在看来,花州王不仅留着,而且不离身。”
华九灵沉默了。
她回身看了一眼尽数陷落的花州士兵,竟觉得自己这些年十分好笑。
她简直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一样。
恐怕在梦真眼中,她也是一场笑话吧?
她握紧刀柄。
一道温柔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
“陛下说,她还想与你一道吃今年的新石榴,还有往后每一年的。”
华九灵就像是吞进了一枚热年糕,熏得她嗓子和眼睛都热疼热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