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落星沉(三)
由于纪行之的伤势需要调养,加上高邗差点失去女儿,心中难免后怕,于是他无论如何都要留纪行之他们在侯府多待几天。
侯府里倒是不缺空房的,实在睡不惯还可以像第一晚那样和妹妹挤一间,但高邗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宝贝女婿纪行之。无论如何都要有人晚上陪在榻前伺候他,尤其是高月柔这个新婚“夫人”。
高月柔拗不过高邗,作为“表面夫妻”太过推脱也说不过去,只好添个被褥,大眼瞪小眼地跟纪行之住了几个晚上。
好在纪行之伤的只是右臂,行动一切自如。药煎好了能自己喝,醒了能自己起身,甚至精气神回来了,兴起还能捡起院子里的树枝,练练左手拳脚,舒展一下筋骨。
只是一到换药时,便变得“柔弱不能自理”起来,总要李济亲自给他换药包扎,又拉着李济说上好一会儿的话,目光炯炯、倾耳戴目。
高月柔在外头的廊下坐着,看妹妹、丫鬟们荡秋千、嬉戏,隔着窗只依稀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凉州”、“营中”的话。
平日里纪行之和父亲相处,也多半是听父亲高谈阔论曾经的从军生涯。看来无论人今后如何冷血强大,年轻时总难免稚气,爱听老头子讲故事。
不过,由于高邗体恤李济跟了自己大半辈子,给他除了贱籍,李济又无心踏足官场,便许他在外开铺子行医救人。
故而李济虽在侯府领了个差事,能随叫随到,但忙起外头的事来,难免耽搁,每每不能准时。
这日又到了换药的时候,眼看着日暮西垂。纪行之用过晚膳,等了许久方不见李济。
远远地却看到高月柔,手里捧着一小盆粉白色的睡莲,穿过院里的石榴树,带着一缕浅黄的余晖,向他走来。
她今天穿着浅绿的曲裾深衣,梳着娴雅飘逸的垂云髻,难得地没有珠钗满头,而是簪了几朵蕊白茉莉。
在这个季夏的傍晚,犹如清风拂面,令人赏心悦目、移不开眼。
高月柔为了避免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在“清风苑”里赏花、游园、避暑,歪了一日。
回来时还看见纪行之站在门口,左手拿着书,右臂在大宽袖下微微曲着,不时凝视着她的方向,不知在放空些什么。
见“清风苑”的湖边睡莲开得正盛,高月柔便吩咐人挪些到自己房前槛下的大水缸里。
自她出嫁后这个水缸原来的几朵睡莲便败了,左右无事,便随手带了些回来。
纪行之卷起手中的竹简,不自觉润了润唇,问道:“李大夫可来了?今日该换药了。”
高月柔说道:“他遣人来传口信,说有人在东市劫法场,连着伤了许多无辜群众,他被叫过去帮忙,今天是过不来了。”
“嗯?”纪行之沉吟片刻,问道:“那谁给我换药?”
高月柔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等侍月她们回来?”。
今天太后寿宴,广开宫门宴请群臣,听说皇帝又新封了一个虞美人,美艳不可方物。侍月她们便央求鲍夫人带着自己进宫,想见识见识。
虞美人从前在宫中,是耀眼得著名的存在。几分胡人血统,让她拥有别样的气质。可谓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只是,她不到半年便因“病”去世了。
按理说太后寿宴,她这个做侄女的,应当前去祝贺。但她一则不想触景伤情,二则就是不想再踏足那方天地,找了个托辞便拒绝了。
高月柔打理完那些睡莲,看见纪行之走进门去,便没做多想。
谁料他折而复返,从里头拿出一个小托盘,“理所当然”地对她说:“你帮我换?”
高月柔不假思索地摇头。
看了一眼不远处走过的丫鬟,叫住了其中一个。
“是十二吗?你过来一下?”
一个年轻的小丫鬟急忙颠着步子走过来。
“会换药吗?”
小丫鬟抬头,有些胆怯地看了看高月柔,又瞥了眼纪行之手里的托盘,正欲点头,余光忽而感到一股寒意。
小丫鬟再抬头一瞧,发觉纪行之紧闭着唇,眼皮微紧,本就身高八尺,此时又站在几级台阶之上,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十分具有压迫感。
十二连忙摇头似摇拨浪鼓,不敢出声,在纪行之的默许下退了出去。
高月柔蹙眉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你吓人小姑娘干嘛?”
“真是寒心啊,为了救某些白眼狼,我差点丢掉这条小命,拿枪舞棒的手也险些残废。”纪行之“哀叹”道:“结果人家连给我换个药都推三阻四。”
说着便转身往屋内走去,蔼蔼暮色中,留下一道欣长的背影的同时,还不忘忧戚地回眸“苦笑”。
高月柔无奈,只得擦了擦手上因为拨动睡莲残留的水渍,答应了下来。
“怎么换?”看着眼前的纱布、敷料、刮刀等物,她是真的有些懵。
纪行之气定神闲地倚在了床边,摆了摆手,说道:
“先脱衣服吧。”
“……”
“原先李济也是这么伺候你的?”
纪行之哑然一笑,婚后一个多月,这位高大小姐的嘴皮子一如既往地厉害。
天色渐已深沉,高月柔见室内昏暗,便点了几座蜡台,回忆起李济的操作,手指抵着下巴,在灯下若有所思。
余光瞥见纪行之,发觉他已经在默默地解深衣的腰带。
他将上衣部分往下拉至腹部,右臂小心地从大宽袖中抽出来,复而又系上腰带,只露出了绑着纱布的胳膊。
高月柔方发现他的臂膀,微隆起的肌肉,以及露出的半边胸脯,看起来都十分坚实。方才余光中瞥见,纪行之拉下上衣时,若隐若现的腹部,坚硬紧致。
他用左手扯了扯缠绕在右臂上的纱布,本想解开,不想却反方向拉了个死结,越拉越紧。
眼看着纪行之便要抬起眼帘求助她时,高月柔不知为何心虚地慌忙挪开了视线。
“过来。”
高月柔一激灵,抬起头,明知故问:“干嘛?”
“过来帮我解纱布。”
纪行之的蛮力用错地方真是让人头疼,高月柔的葱白的细手指揪着那个死结往外扯了许久,才解开。
纱布一层层地揭开,直至那个骇然的伤疤赫然出现在眼前,褐色的膏药和焦黑。
高月柔学着李济的模样,先轻轻地刮下原先残余的敷药,在即将碰到伤口处时,也学着说:“会有点疼,忍一下。”
纪行之禁不住暗笑,其实她的力道就像挠痒一般,有时根本是在刮空气。何况他连烙铁之痛都熬过来,又怎会挨不住这点小痛楚。
高月柔不知今天为何会簪茉莉花,一反常态。此时她低着头,纪行之正巧可以闻到她头上幽淡的茉莉花香,混合着她身上的脂粉香气,直透鼻端。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笨拙而小心地给他敷药的人,是一个月前那个凌厉乖张的候府小姐。
“高月柔。”纪行之低头凝视她。
“嗯?”她抬头。
纪行之很想张口问,但他又怕得到一个不想要的答案。
“轻点。”
高月柔连忙收回刮刀,放下新敷的药料后,却看不到他被灯光照得忽明忽暗的脸上,有什么疼痛的表情。
……
待了几天,纪行之也逐渐好转了,再住下去,又恐外人议论,于是,无论如何还是得回霁月居。
临走前,李济又交待了几句,将一个多月的草药皆按天数抓好,交给了侍月二人。其余似是还好,只是唯独叮嘱一句:需悉心调养,切莫伤心动气、以免毒火攻身。
高月柔从内院行至前院,鲍夫人和妹妹一路相送,说了一会儿的话,走到门口,又是被拉着手,好一番反复叮咛。
鲍夫人后头领了几个丫鬟婢女,嘱咐高月柔说道:“你府里那些新买的黄毛丫头,难免用着不称心,十一、十二是府里生府里长的,知根知底,一会儿你便领回去使唤。”
一旁的纪行之听了,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默着走到外头等候。
看见怀柔在马车前和马夫“张牙舞爪”地聊着天,便走上前去问:“怀柔,我问你件事。”
怀柔转身,睁着圆圆的眼,点了点头。
“先前可是廷尉寺的人来调查?见着我父亲没?”
“这……”怀柔愣了愣,回忆了片刻,说道:“奴婢没见着纪廷尉,像是纪行业大人过来的。”
“他何时走的?”
“当时府里有点乱,奴婢没注意。只记得廷尉寺的人,在下雨之前,就都走了。”
“嗯。”纪行之听罢,便不再问了。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在平阳侯府修养了这段时日,纪府没一个人来看过。
这世上总有些事,早知是自取其辱,却偏偏总是心怀侥幸,以为会有不同。
纪行之无言以对,也早已习惯了期待落空。
上马车等了许久,仍未见高月柔从候府中出来,掀开帘子,发现她还站在门口。
这时,鲍夫人又领了两个上了些年纪的使女到她跟前。
“还有件要紧的。”鲍夫人把高月柔拉到了一边,小声道:“过不了多久,你的肚子就显怀了。千万记着不要再出门了,免得月份对不上,平白落人口实。”
“张婆,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妇科圣手,经验老道,一会儿你领回去。你的肚子有她料理,我和你爹也比较放心。”
高月柔挠了挠头,想着要不干脆跟他们直接坦白,还未能插上话,鲍夫人又苦口婆心地重复着出嫁那天说过好几遍的话。
“在那边缺点什么,需要添置些什么,或人或物,只管差人回来报我和你爹知道。”
“若是在那边呆着不习惯,等月份大些,再接你回府里好生养着。”
说得她心中一阵心酸,直想起在宫中与世隔绝的那些年,每年入冬,都能收到鲍夫人亲手给她做的袄子。
虽是继母,但她早已将鲍夫人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