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永不凋谢的山茶花
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好像河岸的积雪,时间一点一点累积;寂静宽广无垠,在我身边缓缓加深。
这是个多么宁静怡人的夏夜啊。
在斯图亚特庄园,一成不变的日常作息是这座宅子的古老遗产之一。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后,弗朗西斯和其他男人留在餐厅,喝着精选的威士忌,抽几支上好的雪茄,一边讨论魔法部里的那些无聊而冗长的事务。而我则回到客厅去。如果有其他女性客人的话,她们也会和我一起去客厅。
我很高兴今晚我是一个人。我站在落地窗前,倾斜着脑袋,聆听着晚风中橡树和月桂树的沙沙声,耐心地等待着一阵轻微的偏头痛过去。
壁炉上的钟敲响了六点。我理了理褶皱的绸裙,坐回沙发,等着保姆把梅琳达,埃莉诺和查尔斯带给我。
每天晚餐后,我都会在六点钟见我的孩子们。奶妈会告诉我他们的情况,有时候护士也会一起来。偶尔家庭教师也会过来。她是个羞怯,姿态有些僵硬的法国金发女孩,个子很小,和蔼可亲。她会告诉我梅琳达的法语和如尼文词汇背诵的进展。
但是今晚他们迟到了,于是我自己上楼去了育儿室。不出所料,查尔斯尿床了,并且不知道为了什么在嚎叫不休。埃莉诺坐在地板上画画,而梅琳达,那个表情严肃的五岁女孩,正优雅地坐在她的高脚蹬上,膝头放着一本扫帚分类的图画书。
“我真是太抱歉了,斯图亚特夫人,”奶妈皱着眉头说,“小少爷在闹脾气,我真弄不懂他。”
我把这个吵闹不休的小人儿从摇篮里抱起来,紧紧抱在胸前。
“他是不是饿了?”我问。
“我半小时前才给查尔斯少爷喂过奶。”奶妈说。这时候护士走了进来,看起来紧张兮兮,手足无措。
可怜的查尔斯,我心想,这孩子从来都不像梅琳达那么让人省心。
“没关系,”我温和地说,“他只是缺乏安感而已。凯芮,把梅琳达的兔毛斗篷拿给她。再麻烦把那条羊毛毯子递给我,好吗?”
我们的苏格兰奶妈凯芮看起来有些担心:“斯图亚特夫人,要带小姐和少爷去荒原上散步吗?”
“别担心。”我说,“还没吃晚饭吧?先去厨房,家养小精灵会给热一些汤,半小时后我把孩子们带回来睡觉。”
“谢谢,斯图亚特夫人。”凯芮感激地说,匆忙走开了。这两个孩子一定让她累坏了。也许我应该和弗朗西斯说一下,再雇一个奶妈来专门照顾梅琳达,以分担她的工作。他不会有异议的。
我抱着查尔斯,带着梅琳达和埃莉诺,走到北厢房面朝大海和礁石的露台上。
这上面可真安静啊。夏日凉爽的晚风吹过露台,带着南面山谷里风信子辛辣的花香,低地里河谷那边松针的清香以及海湾里咸咸海水的味道。有好一会儿,除了潮水涌上悬崖上的礁石,又退下去的有节奏地哗哗声,我们听不到其他的任何声音。查尔斯在我怀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星光和海湾另一侧的灯塔的光芒洒落在雾气弥漫的黑暗支流上时,我轻轻地和我的孩子们说着话。
“当躺在舒适的小床里,闭上眼睛想要入眠之时,想象一下温柔的海浪和闪烁的星光。大海一望无垠,有容乃大,静默无声,就好像是们生命的神秘之源。大海就是们的摇篮,银河就是们的屋檐……”随着我的思绪飘往了我自己的童年深处,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消失了。在我的记忆里,有一种存在,黑暗而又充满诱惑,缄默却又道出了一切,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地把我诱引到了记忆荒原的茫茫黑暗中去。直到我在黑暗中跌倒流血,我心里的那个不可理喻、扭曲的魔鬼依旧固执地驱使着我,渴望着,乞求着,哀嚎着要一朵我曾经拥有过的猩红色的火热的野玫瑰。
“伊丽莎白?”梅琳达静静地说,“能再唱一遍那首歌给我听吗?”
我对她笑了笑。“当然可以。”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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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静的歌声和晚风中,我们都安静了下来。我的声音在温柔地回荡,我的思维却飘荡到了别处。我一边唱着歌,一边忍不住想起了很久以前我读过的一个叫做《夜莺与蔷薇》的故事。
一只夜莺爱上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非常想要一朵红玫瑰,这样他就可以带他心爱的姑娘去参加舞会了。为了完成年轻人的梦想,夜莺把自己的胸脯按在玫瑰树的荆棘上,在月光中唱了一晚的歌。破晓时分,玫瑰树的荆棘刺穿了她的心脏,她的血液——那充满最深沉、最神圣、注定没有结果的爱的血液——涌入了苍白的玫瑰花蕾,给予了花瓣最为惊叹的深红的颜色。
可是,当年轻人摘下玫瑰花去找他心爱的姑娘时,姑娘已经和一个送给她名贵珠宝的男人走了。于是,年轻人把玫瑰花扔在马路上。四轮马车碾过花瓣,花朵被扫落到肮脏污秽的水沟里去了。
每次当我给孩子们唱这首歌时,我那死去的爱情就成了一根尖锐的刺,一次次地穿透我的心脏,让血液浸染了我的灵魂。
当我回首往事,我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已经活得够久的了,我已经爱得够多,也恨得够多了。我唯望平静地活着,在乡村带着我的孩子们,期冀着他们的人生可以比我好。
我希望梅琳达成为一个美丽的小傻瓜,去找一个爱她胜于她爱他的男人,这样她就不会为情所伤。我希望查尔斯变成一个勇敢而粗心的小伙子,懂得一些我不曾明白的道理——当得不到一些东西的时候,就随它去吧。还是可以活得很幸福。
爱情是个好东西,但是一旦过了头,它的火焰就会吞噬自己。
贝卡有一回问过我:“到底爱不爱斯图亚特先生?”
我平淡地回答:“爱。反正,我对他的爱足够我跟他凑合在一起,忍受完我这被上帝遗弃的下半辈子了。”
1954年,埃莉诺和梅琳达已经都去霍格沃茨上学了。埃莉诺二年级,梅琳达一年级。和她们的父亲一样,她们都在格兰芬多学院。
开学那天,我和弗朗西斯把两个女孩子送到国王十字车站。站台上弥漫着白色的蒸汽,我们挥着手,直到那红色的列车消失在拐弯处。
“我一直觉得,没有和在霍格沃茨一起读书是一个很大的遗憾。”弗朗西斯突然说。
我笑了笑,说:“我进学校的那年,正好毕业。”
他恩了一声,双手插在黑色呢绒大衣的口袋里,神色平静地看着前方。我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脸上的线条比从前温存了很多。也许我自己也是呢,这么多年下来,那些自以为是的心气,早就被消磨地差不多了。也许,我也是最终到了和人生握手言和的时候了。
送完孩子们他就去部里了。我在回家前去了一趟爱丁堡,收拾一下我的公寓。这些年来,一是因为懒散,而是因为那里有一些我不愿意除去的痕迹,我一直留着那间公寓。
八月底的晴空蔚蓝清澈,我把公寓的窗户都推开透气,换了床罩,熟练地给灯罩、沙发和地毯吸了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从一个什么家务都不会做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熟练掌握各种家务咒语的女巫了。刚刚重新铺好地毯,门口就传来啪地一声轻响,我惊讶地直起腰转过身,看到了西尔维娅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她把斗篷的帽子拉下去,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她走到沙发上坐下,在我刚刚清理干净的地毯上留下了一连串泥泞的脚印。
我惊诧地看着她,她的表情看起来泫然欲泣:“是汤姆。他情绪失控了,杀死了好几个食死徒。他晕过去的时候,我像当初一样,拉着他的手给他唱歌。他用力握紧我的手,几乎要把我的手骨捏碎。他醒过来,又晕了过去。醒着的那几分钟内,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伊丽莎白,回来了。”
我木然地看着她,心底的那个被埋没许久的伤口猛地被撕裂,沸腾的血液喷涌而出。我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里,脸色变得苍白无力。
“一定是听错了吧,”我说,“他恨我恨得几乎要杀了我。”
“知道吗,莉齐。”她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自顾自地往下说,绝望而颓废的神情使她的面容变得不再年轻,而是饱经风霜的样子,“那首歌明明就是我第一次唱给他听的,可到头来他还是只记得。”
她坐在我那张摆在窗子前面的格子布沙发上,颓然地用手按住额头,把额前的头发都推了上去。
“有烟吗?”她问我。
我摇摇头:“我第二次流产之后就戒烟了。”
听完我的这句话,西尔维娅就像疯了一样,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利刺耳的笑。这笑声里充满了浓浓的讽刺,鄙夷,还有我听不明白的东西。
“他和还有联系吗?”我僵硬地问。
“要是我告诉,只怕那无所不能的丈夫又会把汤姆逼到死角,把他追杀到天涯海角吧。”
“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们都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西尔维娅又发出了一声刺耳嘲讽的笑:“知道个屁。被保护得太好了,压根就不知道外面那个黑暗世界中发生了什么。以为弗朗西斯·斯图亚特多年前在魔法部遇袭,真的是汤姆策划的?那只是斯图亚特自导自演的苦肉计,是他陷害汤姆的手段,他做得太妙了,几乎只差一步就把他彻底逼到死路去。”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震惊的洪流在我浑身的血液里流淌。
“可是汤姆自己告诉我,他杀了他的家人,史密斯一家,主谋了弗朗西斯的刺杀!”
“汤姆的确杀死了里德尔一家和史密斯一家,但是他绝对没有把纳吉尼派到魔法部去袭击弗朗西斯。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国际魔法合作司司长,觉得这像汤姆的行事风格吗?就算他真的想要了弗朗西斯的命,他也不会使用这样愚蠢的手段!”西尔维娅冷笑着看着我,“汤姆这辈子从未输给过任何一个人,他只栽在了一个人手上。没错,他当初接近的时候确实动机不纯,就像他接近玛格丽特和罗莎琳一样,只是为了利用挟制他人。可是渐渐地我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他做了很多不合情理的决定,按照计划,他明明应该对使用夺魂咒,让和玛格丽特和罗莎琳一样加入骑士团,在的手臂上印下黑魔标记,可是他没有。三年级的时候我对他说,既然下不了手,那就离她远一点,他同意了,所以消除了的记忆。到了五年级,中了玛格丽特的钻心咒,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了的病房。汤姆是我见过的最理智冷静的人,可是一遇上的事情,他就完没有了头脑。六年级他在魔药事故中受伤,弗朗西斯、马尔福和托尼都是幕后黑手,那时候他就应该要挟来除掉他的敌人,可是他没有。那天在墓地里他明明可以杀了报仇,可是他还是没有。被魔法部的那群白痴当做食死徒抓去阿兹卡班的时候已经流产大出血了,幸好我及时通知了弗朗西斯,他才赶过去把送到了圣芒戈,救了的命。还有,要不是汤姆从头至尾都坚持没有让加入食死徒,弗朗西斯在魔法部再只手遮天也没法把救出来,因为那群傲罗只要看到手上有黑魔标记就会直接把扔给摄魂怪。”
她用她那一贯的鄙夷眼神看着我,说:“莉齐,为什么还要活着?只要还活着,他就不可能成为黑魔王。只会拖累他,让他下不了狠心去成就一番事业。”
我问她:“那为什么还要救我?”
西尔维娅的黑色长发落在冰冷的脸庞一侧。她嘲讽地笑了笑,说:“如果死了,他也活不下去了。”
我浑身都在剧烈地发着抖。
西尔维娅继续说:“他不希望跟着他四处逃亡。把他忘了,和斯图亚特在一起,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不是汤姆对说了谎,可能会从此对他死了心,在斯图亚特庄园好好过日子吗?以为自己过得很痛苦么?汤姆被迫在墓地里对说谎的时候,他的心要比痛十倍!”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
“要是汤姆知道了我告诉,恐怕会立刻杀了我,他惩罚我的时候,可不像对待的时候那么手下留情。”西尔维娅轻轻笑了笑,说,“但是我不管,我不想看到汤姆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却在舒舒服服地当的斯图亚特夫人。我知道这个胆小鬼是没有胆量去找汤姆的,他也一定不会见。不过,我只是希望从现在开始,在生命中剩下的每一秒都受到我今天告诉的这些话的折磨;我希望每次躺在斯图亚特身边的时候,都会想着汤姆睡不着觉;我还希望每次看着的那群孩子们的时候,都会想起汤姆亲手杀死的那个孩子!我希望受尽折磨,直到死前的最后一秒!”
我冲上前,疯了一样冲她吼道:“汤姆在哪里?!”
她嫌恶地一把推开我,站起身走到我的公寓门口,啪得一声消失了。
秋天的风从窗户里吹来,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挂起来的窗帘和床罩在洗衣篮里飘飞起来,我的眼泪开始疯狂地流淌出来。我跌坐在地上,头靠着沙发的扶手,一道微弱的金色阳光从窗棱里落进来,地毯上上的羊毛绒线里,有什么在闪烁着冰冷璀璨的光芒。
那是一朵白金山茶花,一朵永不凋零的山茶花。它从我的头发里掉落出来,在阳光里闪烁着美丽而寒冷的光。
我哭着哭着,趴在地毯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记忆中的莱斯特街,好像是黑白镜头里慢慢推进的长长的甬道,空气缓慢、悲哀、压抑,凝滞着一股挥散不去、根深蒂固的贫穷与卑贱的酸臭味。街角堆积着暗红色的残垣断壁,缝隙里长出细小的青草,在寒风中倒向同一个方向,天空都是倾斜的,密密的大雨一刻不停地往下落,把冗长岁月的每一条褶皱都淋的湿透,就连人们的灵魂,都在不经意间发了霉。
防空警报还在伦敦的天空响着,麻瓜的收音机里说乔治国王和伊丽莎白公主已经去了北方避难,我坐在街角听着不远处的阵阵轰炸,房子和墙角都在发抖。我抬着头,看着太阳在浓厚的烟雾中看起来像一轮奇异而苍白的月亮。汤姆从街角转了出来,穿着一件白衬衫和黑色牛仔裤,在我身边坐下。他犹豫了一下,捅了捅我的胳膊,说:“要是害怕,我可以抱着。”
我说:“我才不怕。”
“昨天不是说,如果下一秒我们被炸死了,我最后悔没有做的事情是什么吗?”他看着我,眼睛乌黑清澈,睫毛又长又密,带着一丝淡淡的温暖。
我想起昨天我亲了他一下,不好意思地扭开头去。
“我想到答案了。”他说,专注地看着我,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做我的女朋友吧。我永远不会伤害。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做出伤害的事,我一定会让我自己承担比多十倍的痛苦。”
我冲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天早上我正好在羊皮纸上抄了一段诗词,那一刻我莫名地想起一段,于是轻轻念了出来——
whereandwhattithouwiltperforherite,
andallfortunesatthyfooti’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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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想要在何时何地举行婚礼?
我将把我的整个命运放在的手心,
把当做我的主人,跟随到天涯海角。32
32摘自“selectedworksofwilliahakespeare”,rooandjuli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