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弗朗西斯的情人
那一年的狩猎季我过得并不开心,不过我觉得我越来越懂得伪装了。比如说我明明前一天晚上还在和弗朗西斯闹不愉快,第二天就可以在午餐会上挽着他的手臂,带着一个甜美愉快的笑容和所有人打着招呼,接受着人们对我们新婚表示的祝福。
客人们还没有部离开,我就不顾弗朗西斯的反对去了伦敦。那是1947年的11月初,我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因为怀孕反应重,我不能用飞路粉,也不能移形换影,于是我选择了麻瓜的火车。
庄园的司机开车送我和贝卡去了车站。那是个阴沉沉的冬日,天空中覆盖着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吹过候车室的玻璃窗,发出尖利地哀鸣。
我穿着厚厚的毛呢大衣,脖子上裹着油光水滑的皮草,在贝卡的陪伴下上了火车。
火车开到诺丁汉,停下来加水加煤。一等座的车厢里开着足足的暖气,窗户上凝结了一层白色的水汽。
“我出去透透气。”我对贝卡说,拿起外套和帽子,站了起来。
贝卡手里拿着一本小说,正在打盹。
“好的,夫人。”她迷迷糊糊地说。
我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扶住我的小腹,走出车厢,小心地走到了月台上。
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刺骨的寒风卷着坚硬的冰渣子刮过结了冰的月台。屋檐上结着长长的冰棱,像一把把尖利的匕首。候车室的窗户里闪烁着暖黄色的灯光,灯光在湿淋淋、冷冰冰的石头地面上投下一层淡淡的光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的气息立刻变成了一阵白色的雾气。
密集的风雪中传来了火车变轨时三长一短的汽笛声,随着哐当哐当地车轮和轨道的震动,对面站台上驶来一辆从伦敦方向过来的火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我呼吸了一会儿寒冷的空气,觉得手脚冰凉。我正准备回我的车厢时,我从眼角看到对面站台的火车上走下了一个身穿黑色大衣、身材修长挺拔的年轻男人。他走到月台上,从口袋里抽出一支香烟,低下头,点燃了香烟。
他抬起头,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俊美的侧脸在寒冬的风雪中显得那么不真切。
他也看到了我,微微皱了皱眉,便大步朝我走来。
我行动不方便,只能一手扶着肚子,冻得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站在原地等着他。
“好,伊丽莎白。”他的嗓音很低沉,微微有些沙哑,“好久不见。”
他哑着嗓子轻声叫我名字的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差点流下眼泪来。我在原地晃了一下,要不是汤姆及时扶住了我,我差点腿一软倒在地上。
汤姆,汤姆,汤姆……我在心里疯狂地叫着他的名字,可是我的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很多在过去我没有看清楚的事情一下子就清晰了:那座气派的斯图亚特庄园,那些华丽的珠宝首饰,还有庄园女主人的地位……所有的这一切在我的生命里都是不值得一提的。
他把烟丢在地上,伸手扶了我一把,帮助我上了火车。
我笨拙地上了车,扶着车门转过头来。
“汤姆,”我终于嗫嚅着说出了他的名字,“……去哪里?”
“我刚从伦敦过来,去格拉斯哥办点事。”他的面容无比平静,乌黑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我,“呢?准备去伦敦?”
我点点头。
他的目光在我的小腹上转了一圈,接着,他往后退了一步,淡淡地对我点了点头,说:“再会。”
狂风卷着雨雪,一阵紧过一阵。他笑了笑,冲我一摆手,转过身,往月台的另一侧走去了。
我含着眼泪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想,今生今世,我们的缘分就像这两辆火车。我往伦敦去,他从伦敦来。我们在诺丁汉的车站短暂交集,然后又往相反的方向绝尘而去。
贝卡已经睡着了,我坐在在车厢里继续掉着眼泪。
我终于明白了弗朗西斯说过的话,□□不等于相爱,婚姻不等于爱情。爱情这种东西,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说出来都让人发笑。那是情窦初开的女学生才会使用的字眼。
火车开了,我往伦敦去,他从伦敦来,我们今生今世的缘分,也许就是这样了。
到了伦敦已经天黑了。灯光照亮了滑铁卢车站,家里的司机和男仆已经等候在车站了。
即使不住在伦敦,弗朗西斯也保留着斯特兰德街房子里的体仆役,以防家里有人有急事要来伦敦。我觉得他这样的做派很浪费,不过斯图亚特家的人就是这样,我也懒得去管。
因为旅途疲惫,吃过晚饭我就沉沉睡着了,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贝卡把午餐盘端到我房间的时候,把早上来拜访过的客人名片也放在了一个小碟子里给我拿了上来。我一一扫过去,注意到了西尔维娅的名字。
“布莱克小姐说,要是醒了,就问问是否愿意四点半去诺桑伯兰庄园用茶点。”贝卡一边给我盛粥,一边说。
“好的。”我说,拿起了勺子,“去吩咐司机一声。”
前不久我刚在斯图亚特庄园见到了西尔维娅,我们彼此之间都很客气,我没想到这么快她就来回访了。
诺桑伯兰庄园是西尔维娅即将结婚的地方。房子挺大的,在伦敦郊区,是布莱克家的房产,由她的未婚夫继承了房子。我们七年级的时候,曾经来这里过了一次圣诞节。
汽车在阴沉沉的风雪中开到郊区,沿着长长的车道开到了房子跟前。一名管家撑着黑色的雨伞在门口迎接我们,一名男仆打着伞,搀扶着我走进了门。贝卡拿着我的手提包,一步一滑地跟在我后面。
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的夫人乔治安娜也在客厅里,看到我,她站起身来,愉快地和我打了个招呼。
“可惜我今天没有带卢修斯过来,”她玫瑰色的脸庞上带着一个深深的笑涡,淡金色的头发用深金色的发网包在脑后,显得十分端庄,“不然,我一定要让见见我的小儿子。最近感觉如何了?”
我和她拥抱了一下,笑了笑说:“查尔斯一定是个好动的小子,天天早上都在踢我。”
“查尔斯?”乔治安娜笑着说,“这不是弗朗西斯父亲的名字吗?”
“他坚持要给儿子起这个名字,”我耸了耸肩,“我也没有反对。”
“这些男人就是这样武断专横,”乔治安娜和我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我们只管花他们的钱就是了,别管那么多。”
一名女仆端着茶水和一只装满草莓馅饼的盘子走了过来,西尔维娅走上前来,和我打了个招呼。
“下午好,莉齐,”她说,“我没想到真的一个人来了伦敦,弗朗西斯竟然同意了?”
“我来伦敦需要他的同意么?”我有些不快地说。
西尔维娅笑了起来:“这脾气真的是一点也没变。”
她在我对面坐下,拿起一杯茶喝了一口,用尖锐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把。接着,她用她那一贯的嘲讽语气说:“我还真没想到,我在法国待了一年,就变成了斯图亚特夫人。”
她特别强调了“斯图亚特夫人”这几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浓浓嘲讽。乔治安娜有些不安地看了她一眼,下意识地在我的手上拍了拍。
我慢慢放下茶杯,用膝盖上的奶黄色丝绸餐巾擦了擦手指,没有搭腔。
“半年多来都一直窝在苏格兰,”她斜睨着我,说,“这次怎么突然就来伦敦了?让我猜猜是为什么……”她放下饼干盘子,妩媚地笑了笑,眼底却冰冷彻骨,“再也受不了斯图亚特庄园里那种文质彬彬的虚伪生活了,是不是?”
和西尔维娅面前伪装是没有用的。我折起餐巾,也对她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地说:“是啊,我出来透透气。”
“来伦敦透气真是个不错的选择,”西尔维娅说,放下了茶杯,“我相信几个月没有散去的雾霾对身体健康一定十分有利。”
我往自己的茶杯里丢了一块方糖,那茶匙搅拌着,笑了笑说:“我想是的。我可以用一下家的洗手间吗?”
“出门上楼右转。”西尔维娅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
我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身来,抚了抚裙角的褶皱,礼貌地说了一声“失陪”,然后独自一人上了楼。不知是否是我多心了,我总觉得走廊里的好几个仆人的眼睛一直都在追随着我。
关上洗手间的门,我在一张用来休息的白沙发上坐下,等着胸口的一阵烦闷慢慢消散。自从怀孕以来,我经常会时不时地出现一些眩晕、胸闷的症状,卡恩先生说过这并没有大碍,只要好好休息,保持心情愉快就没事了。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拿起放在银托盘里温热的白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边在心里做了决定:等下我要早点向西尔维娅告辞。我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想从她这里打听出一些汤姆的近况来,可是从她对我的恶劣态度来看,我还是最好不要和她聊下去了。
我打开了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可我刚走到二楼的楼梯口,一阵说话的声音就从一扇半开着的房门里传了出来。我知道这是两个女仆在一边打扫卫生一边说闲话,本来我是打算直接走过去的,可是我听到了我的名字,于是我犹豫了一下,一手伏在楼梯栏杆上,停住了脚步。
“——可怜的伊丽莎白夫人,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可不是,我表姐在斯图亚特庄园的厨房里工作,一定猜不出她告诉过我什么。”
“快说呀。”
“他们结婚旅行结束之后,斯图亚特先生在带伊丽莎白夫人回庄园的第一晚就丢下她,一个人去了巴黎。”
“梅林!第一晚?”
“我猜肯定是巴黎的那一位看到他重新结婚了,心里不快活,所以就在那边闹腾,非要把斯图亚特先生拉过去不可。”
“我想也是,她也许以为劳拉夫人出事之后,斯图亚特先生会娶她呢。”
“想想都不可能!她只是一个仆人的女儿,还想嫁入斯图亚特家族?她少做梦了,就算有个女儿都不可能。”
“我上次还听西尔维娅夫人和乔治安娜夫人说起过那个私生女呢,乔治安娜夫人还说了,不允许我们在庄园里乱提这件事,免得让伊丽莎白夫人听到——”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不知道该如何思考。紧接着,一波接着一波的屈辱和愤怒涌上了我的脑门,我用尽身的力气,才一步一步慢慢走下了楼梯。
“天哪,伊丽莎白,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我一走进客厅,乔治安娜就惊呼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立刻写信——”
“们都知道?”我打断了她,淡淡地问道。
乔治安娜愣住了。“知道……什么?”她茫然地问,看了一眼西尔维娅,西尔维娅也是一脸的不解。
“他在法国有一个女人。”因为心里的愤怒和耻辱,我不想说出弗朗西斯的名字来。
客厅里顿时一片寂静。乔治安娜一下子站了起来,脸上的血色消失了,西尔维娅叹了一口气,转头对正在摆放点心盘的女仆说:“艾丽,出去吧,把门关上。”
“夫人?到底听到了什么?”贝卡走到了我的身边,一脸惊惶地看着我。
“也知道?”我盯着她的眼睛,生气地说。
“夫人!”贝卡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我——”
“亲爱的,不要怪她,她只是弗朗西斯安排在身边的女仆而已,她什么都不懂。”乔治安娜走到我的身边,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环住了我的肩膀,“是从哪里知道的?”
“们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在们眼里我就是一个白痴,是不是?”我的语气依旧非常愤怒。
“莉齐……”乔治安娜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人觉得傻,我们只是觉得最好不要知道。”
“反正她早晚都要知道的,不是吗?”西尔维娅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不过她给我递了一杯热茶,“好了好了,莉齐,别跟个小女孩一样小题大做,弗朗西斯和那个法国女人的事情,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只不过大家都是心知肚明,面子上不会挑明了说而已。现在知道了,最好也是装作不知道,否则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至少他还是很有分寸的,”乔治安娜用安慰我的语气说道,“他不会在任何场合让难堪呀。而且他对付媒体也有一套手腕,绝对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公开出去,使受委屈的。”
“阿布拉克萨斯不也是一样,”西尔维娅说,“当年乔治安娜怀孕的时候,他在外面也有过一个女人。男人都是这样子,难道还指望他们这种地位的男人会像一个谈爱的学生一样心意的对待,把当做他整个人生的中心吗?”
听到这里,我一眨眼睛,两滴滚烫的眼泪顺着我的脸颊落了下来。
西尔维娅大约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转过脸去,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不再说话了。
我们又坐在客厅里说了半个多小时的话,然后乔治安娜因为家里有事,提前走了。我和西尔维娅独自坐在客厅里的时候,她终于提起了我心里一直想着的事情。
“他去找过了?”她淡淡地问道。
我看了一眼她冷漠的脸庞,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伸手打开一张写字台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了一个白色的信封,往桌上一倒,一只镶嵌着蓝宝石的戒指滚落在了墨绿色的地毯上。
“汤姆从那里回来之后就来了我这,”她冷冷地看着我,乌黑的眼睛犹如寒夜的薄冰,“他和我做了。”
我移开了视线,颤抖的双手在膝头紧紧绞着一块手帕。
“他把这个丢在了垃圾桶里,”西尔维娅拾起那枚璀璨水灵的蓝宝石戒指,狠狠地丢在了我的脚边,“他本来是想把这个带给的。可没想到,已经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了,是不是?”
“别说了!”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就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去,贝卡连忙跟在我的身后,手里提着我的外套和手提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