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庆国宣城大街，胡同陋巷里一间小酒肆门前摆满了各色鲜花。
东家百花令钟爱花卉，常以鲜花酿酒，其造制的菊花酒清香绕鼻乃宣城一绝。
宣城文人墨客争相品尝，花香浸清风举酒论诗文可谓风雅。
那晚京都大家默奎公子亦慕名来此，步态妖娆，对身后尾随而至的众人竟抛了个媚眼。
花令堪堪忍住了提早关店面的冲动。
默奎公子近年来因书画双绝在京中声名鹊起。传言每日到正午他的身体便微泛红光，额间似有红点若隐若现。
平日他总一柄墨绿油纸伞不离身，又喜白衣夜行。百姓间流传，或称其为妖孽出世，抑或谓之仙人下凡，不过这亦正亦邪的皮相倒是引人垂涎。
为睹其风采，百花酒肆一时人头攒动。
通身鲜花点缀粉衣衫的花令甫一靠近，默奎便皱着眉坐下朱口微启，阴声细语道：“来一壶菊花酒，配几道上好的菜肴点心，若是没有，便到邻街玉楼买些。”
默奎似乎笃定了此处没称得上好的吃食，慢悠悠地取出一锭金子置于桌上，捏手在鼻间扇了几下，便轻扣桌木，闭目不语。
几番动作引得一旁观望的女子莞然轻呼：“骨相似妖，形神若仙，不愧大家风姿！”
花令挑挑眉，那令人不喜的口气与柔弱妖艳的作派倒是糟蹋了这清秀端正的皮相，奈何她确实不擅庖厨，只懂摆弄些鲜花点心，说不得上好。
这金子倒是瞧着顺眼多了。
但贵客既有这银钱去玉楼寻个包间待着差人过来打壶酒不就成了。
玉楼乃宣城首屈一指的食肆，装潢富丽。怎么着也比这胡同陋巷来得舒适。
这人却是为了这盏酒寻她去取那笨重的食盒，定然病得不轻。
花令盯着渐渐被眼前这位扣得吱呀作响的桌子，似在催促她行事，憋着气一手抓过金子并放下酒壶对默奎谄媚笑道：“客官且尝些酒候着。”
不多时，花令提着食盒回来了。
拿过酒壶欲替其满上，一掂量酒已消了半壶。
默奎抿了一口酒点头道：“香醪佳酿，可堪入口。”
目光流转于花令随意摆放的几道菜肴，指着她飘飘然启口：“你……摆好些！。”
许是哑了嗓子又略微带些醉意，旁人误听为京中大家盛赞眼前女子为“百花仙”。
周围几个文人附和：“花令姑娘的酒酿上佳满室飘香，确为百花仙！”
花令摆摆手，嘴上谦虚内心乐滋滋道：“哪里哪里，不过虚名！”
人群里交耳相传，百花酒肆的“百花仙”就流传于世了。
翌日，默奎返京途中听闻无奈抚额道：“她如此俗不可耐怎会是甚百花仙，不过是叫她把菜肴摆好些罢了！”
因这事默奎心中隐隐作痛，气得手中品鉴着的花神图也瞧不上眼了。
只因觉着彼花非此花，就那头戴牡丹耳簪桃花透着的俗气影响了外人对他品味的评价。
跟他喜好的“雅致”二字可谓毫不沾边。
但因着这稀罕赞赏，“俗不可耐”的花令却顶着“百花仙”的名头误打误撞地名动京都。
一时间花卉酒酿举国风靡。
就在她以为这名头能让酒肆客似云来，使她跻身富贵行列之时，宣城大街却冒出诸如桃花酒肆、桂花酒肆等等沽酒店面。
更有甚者，直接就在百花酒肆斜对面开了张，门前木牌写着“万花酒肆”。
这倒好，百花酒肆生意一落千丈。
近日所见所闻让花令始料未及，愤然咒骂：“这哪是京都大家金口玉言，纯纯就是祸害遗千年！”
他日若再见此人，定要抓住他好好“感谢”一番。
这日，百花酒肆席间细语此起彼伏：“东街的槐花酒肆常客赠两碟点心，百花仙这怎没有！”
“要说点心还是桃花酒肆的桃花酿配那桃花酥齿颊留香！”
“万花酒肆进店还赠吃食呢，那糯米桂花藕也是极佳！”
花令把酒壶重重地摆在那正说着“万花酒肆”的妇人桌上，笑言：“客官，您仔细瞧瞧外面那牌子写的啥。”
妇人心生疑惑，左右张望站起身来出门一看：“不就是‘百花酒肆’四字，还能有啥！”
花令叉起腰斥责：“你既识得这‘百花酒肆’四个字，何故来此寻不痛快。”
她又抬手一指，“那方才是你口中赠糯米桂花藕的万花酒肆！”
倒也不是花令吝啬，平日她也总将点心赠予附近童叟乞儿，行善积德。
只是心想这口酒还是她这里正宗醇厚，其他那些都不过花里胡哨的把式舍本逐末，他们也就图个新鲜，不日便会回心转意。
嘴里虽不服输可瞧着今日席间寥寥无几的客人，她也知道这买卖是愈发难做了。
远远望过去，那万花酒肆似乎格外热闹，花令悄咪咪地溜过去一旁观望。
万花酒肆今日凡进店除赠以往的糯米桂花藕，还免费试尝几道新品：蜜渍牡丹花、素炒石榴花、酥炸荷花。
这莫不是要以本伤人……
花令心中愤恨大步迈进酒肆，寻了最角落的桌子坐下打量。
此间装潢简单，仅摆放十二个桌子。
每桌皆以花卉名称命名，又各备一名店小二专候，排场不小难怪她那处门庭冷落。
拉过身旁侍立的店小二低声道“来一壶这儿最好的鲜花酒，每样赠品都上点。”
店小二眼神睥睨，听清后并未离开而是高声喊叫：“好嘞，水仙桌上一壶梅花酒，赠四味吃食！”
前头在整理账本的年轻女掌柜听见只低头在纸上一写，便交由旁人备上。
得了，此番张扬倒是花令未曾想过的。
左手边这席更是往日她酒肆里的常客——算命先生袁长伍，她根本躲避不及只得招呼：“呵，长伍先生，许久未见了，今日倒是有缘！”
“呦，百花仙亦到此处尝鲜，莫不是偷师来了。”这人说话还是老样子。
花令曾巧遇流浪的裴长伍施以援手，得其赠一言“有主无神，痴缠万世”。
有主无神在花令看来似在讥讽她不过一副空壳，顿然觉这老叟在胡诌并未在意下文。
后来袁长伍隔三差五出现在宣城大街替人算命，却是有些真本事，在这附近人家也小有名堂。他寻常自恃可窥天机最喜暗中挖苦别人，偏又说得体面，让人虽恼又暗自信服。
花令忆起当年之事，嗤笑道：“长伍先生说笑了，我这有主无神的人儿偷学不来的。”
袁长伍罕见地不与她对嘴，而是夹上一块糯米桂花藕嚼动起来若有深意道：“这糯米桂花藕待会百花仙可得细细品尝。”
不消片刻一个精致的花草纹白玉执壶与一个缠枝牡丹花纹八角银盘就摆放在桌上，店小二替她满上一杯酒，恭敬地开了口：“客官请慢用！”
寻常小门面谁用此等器皿，着专人伺候。但若是大的食肆也断然不会装潢如此简单，还选在陋巷里开张，这东家怕是跟那默奎一样有些怪毛病。
她拿起白玉杯在鼻间略过，酒近唇边梅香袭来。
这里的酒酿并不差，其器皿吃食皆比她酒肆来得精致，价格稍贵点但时常赠送佳肴，如此看来要这些人回心转意自己倒是得花点心思了。
沉思间垂眸一瞥，着眼长伍先生提及的糯米桂花藕，又想起来时那妇人的惦念，便投箸夹了一嘴。
入口嚼之清香，复又粉甜软糯，确为佳品。
尝过滋味，因留恋那清香甜口，她唤来店小二用食盒装了一份糯米桂花藕便回了百花酒肆。看着客人不多，索性提早关了店面。
花令给自己倒了碗菊花酒，将一块较小的糯米桂花藕囫囵吞下，忽觉腻口万分，黏糯的吃食似无法咽下，就这样卡在喉咙里。
慌忙间又闷了一口酒试着下咽，却无半分舒缓。纤细手指只能在喉咙间不停比划，小脸被憋得通红，最终窒息过去。
醒来时周遭漆黑阴风恻恻，眼睛却不能视物。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些人从旁经过，她便壮了胆在漆黑中行走，双手挥舞着找寻着可倚靠歇息的地方。
前面有些暗红的亮光，仿佛是岩壁中凿开投射出一般，有些地方又是点点幽绿。待走近时，两旁骤然亮起恐怖阴森的白光。
她终于看清此处，眼前既无屋舍阁宇，亦非山川河流。四周都是乌黑峭壁，诡异的亮光闪烁着，只是正中有一扇巨大的城门，门前挤满了人，最前头还有几个穿黑衣的人在指挥着。
花令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起自己的吃食无法下咽，她不假思索急忙冲到人群中拍了一个胖大娘的肩膀，一边指着自己的脖子上下比划。
“你这女娃想干嘛，后边排队去啊！”大娘倒是没空搭理花令。
花令清了清嗓子，试图挤出一点声音，忽而发现自己能说出话来，“啊，啊，啊！”
“我说小姑娘，你在这瞎叫啥，都到了阴司还如此慌张，怎么滴还能再没一回？”
胖大娘摆出一副看见痴傻儿的模样，又顺道往人群里挤进几分。
“大娘，你方才说什么阴司？”希望此处不是她所想的那个地方。
胖大娘不耐烦地回头一指，“瞧见那石碑了没，识字的话自个仔细念念！”
目光顺着她所指方向投看过去，那里确实有块石碑，就在她来那处立着。
上面刻着“冥界”二字。
不会吧，我如此花容月貌、行善积德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了？好不容易靠自己闯出的一番事业就这样没了？
实乃不甘心，只是一个桂花藕便断送了我大好的前程！
花令此刻内心滴血，无法接受自己年方十七便已到了阴司的事实。
她奋力冲进人群，扬起手大喊“我要见这里的主事大人！”
胖大娘看见她闯入里边了，便抓住她的手，恶狠狠地说：“投胎也需得讲先来后到，大娘我都在这虚耗半天了还没进去呢！就你一个新来的，也想抢在前头见那北阴鬼帝。”
“你这大娘怎不讲理呢，我并非赶着轮回，而是不想就此消逝。”花令拼命挣脱，复又喊：“求主事大人一见！”
“这里除去自个寻死的哪个想死，你莫不是装傻充愣！”胖大娘又推了一把花令，花令脾气一上来就与这大娘厮打起来了。
“竟如此吵闹，就不怕投不了好胎。”只见城门打开，一个身着红衣，手拿长鞭的诡异女子走了出来。她身材娇小，却浑身散发令人发怵的阴森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