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两隔（叁）
对于谢瞻帮自己熄灭魂灯的事情，燕渺心存感激，奈何一直没机会道谢。心念一动，她悄悄跟了上去。
谢家的建筑都是灰黑色调，长得极为相似，这是燕渺第一次来谢家，走在重重屋宇间就跟走迷宫似的，她很怀疑自己一会儿还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不过，好在她是灵体，可以穿墙，而且跟寒木枝之间存在特殊的羁绊，即使迷路了也不用担心。
燕渺跟在谢瞻后面走到一个偏僻的院落前，谢瞻推开门踏入院内。
院子里有些破落，满地杂草枯枝，一看就是荒废许久没人照看，谢瞻熟门熟路地走进屋内，拎起桌上的水壶，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一滴水都没有了。
燕渺看得唏嘘，在各门各宗的少主之中，谢瞻恐怕是最惨的一个，回家后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谢瞻坐下，摘下宽大的兜帽，那双原本总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已完全被风霜侵染，分明才二十多岁，两鬓已经染雪。
燕渺看得双眼发涩，她知道眠鬼冢发生的事情对谢瞻影响很大，只是没有料到他的心境会颓唐至此。她开口喊道：“谢瞻。”
谢瞻身躯一震，双目缓缓瞠起，“燕渺？”
燕渺笑着答道：“对，是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谢瞻跟着笑了起来，大概是很久没有笑过的缘故，他的笑容显得略有些生涩别扭，但眼底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原来你魂魄尚在，真好。”
闻言，燕渺眼中滑过一丝疑惑，“你以为我魂飞魄散了吗？”
谢瞻敛眸道：“我见你魂灯已灭，以为……”
燕渺目瞪口呆：“我的魂灯不是你熄灭的吗？”
“听说你在长天水榭被杀之后，我去守灵塔内看过你的魂灯，那时候你的魂灯确实未灭。”谢瞻缓缓道，“可是后来舒倦到玄一宗查看你的魂灯，我进入守灵塔想将你的魂灯熄灭，进去之后我发现你的魂灯已经熄灭了，所以以为你魂魄已灭了。”
这个消息让燕渺一时难以消化，“燕清时说看到有人熄灭了我的魂灯，我还以为是你……”
谢瞻讶然，“燕清时他在守灵塔？”
燕渺点头，“他一直留在玄一宗，我看到他了。”
谢瞻道：“可是他从未跟我说过话。”按照他们的交情，燕清时不会不理他，而且燕清时是个话多的人，应该会耐不住寂寞才是。
燕渺解释道：“他不是不想跟你说话，而是他说话你听不见。他是鬼，你是人，阴阳两隔。”
谢瞻不解：“那为何我能听见你说话？”
这就触及到燕渺的知识盲点了。她苦笑道：“虽然都是鬼，但是我们有点不一样。我可以跟你们交流，可以用灵气修炼，如果你能够看见我的话，你会发现我的身高还不到你的膝盖。”
谢瞻总结：“所以，你成精了？”
燕渺：“……”
她无奈承认：“可能是吧。”
谢瞻欲言又止，最终道：“你应该知道鬼魂修炼成精在多数人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燕渺悠悠叹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鬼魂成精大多是因为怨气难消，成精之后作恶多端，很多修士都喜欢猎杀我这种鬼怪。”
“但是……”燕渺话锋一转，振奋精神，两手一摊，挑眉笑道：“我死前就一直在被追杀，所以好像也没什么。”
谢瞻也浅浅笑了。
燕渺问他：“你怎么突然回凉州了？”
谢瞻沉默了一瞬，道：“我听说他在这里出现了。”
“谁？”问完之后，燕渺猜到了他所指的人，“你是说陆非名在凉州？”谢瞻一直觉得陆非名的死都是他的错，自从陆非名死后，谢瞻连他的名字都不敢轻易说出口了。
谢瞻点了点头，“嗯。”
燕渺面露犹豫之色，思忖片刻才开口道：“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我已经见过他了，在金陵和晋阳。那不是陆非名，只是用他的身体炼成的行尸。”
谢瞻眼神暗了下去，声音低沉：“我早该想到，我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怎么可能还活在人世。”
燕渺道：“我知道那件事情让你自责至今，甚至选择自封灵力、做个籍籍无名的守塔人。但是，那时大家都被蒙在鼓里，你并非有意而为，陆非名也说过让你不要自责。”
谢瞻垂着眸子，无意识地拎起桌上的茶壶，好像已经完全忘了茶壶里面没有水。见没有水倒出，他又将茶壶放了回去，问道：“被炼成行尸的人，有办法可以复活吗？”
燕渺还没来得及回答，熟悉的强大引力袭来，下一瞬，她已经飘在舒倦身边。燕渺感慨，她现在可以离开寒木枝的距离其实已经很远了，但还是被吸回来了，谢府真大啊。如果能重来，她要选符修，简直富得流油。
过了许久没有听到燕渺的声音，谢瞻问道：“燕渺，你还在吗？”静静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答，谢瞻轻声呢喃道：“看来是走了……”
望着满院的荒草，谢瞻的思绪飘回多年以前——
那一年，谢瞻到中土游历。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谢瞻看到那一袭白衣的身影时，只觉得不可思议。
陆非名站在街边，任凭身侧人来人往、耳畔喧嚣吵嚷，好像都与他毫无干系，他静立一方，公子如玉，端雅万方，而他的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画糖的摊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谢瞻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陆非名回头。
谢瞻笑眯了眼，问道：“陆道友，你怎么在这里？”
陆非名温声道：“上次听你们谈论九州的事情，觉得很有意思，所以来看看。”
此时距离上次在隐妖坡的相遇已经有数年之久，谢瞻却丝毫不觉得生分，他指着摊子上的画糖问道：“你想要兔子还是鱼？”
陆非名想了一想，道：“都想要。”
谢瞻扑哧一声笑了，“吃完你怕是会觉得腻。”他如是说着，却把钱递给摊子的老板，买下了一大把形态各异的画糖，转手悉数递给陆非名。
陆非名没有接，“我有钱。”他说着，从怀里掏出荷包打开。
谢瞻朝荷包里瞟了一眼，啧！是真有钱！
谢瞻用空着的手捂住陆非名的荷包，塞回他怀里，“陆道友可知‘财不外露’四个字？”
陆非名道：“听过。”
谢瞻笑道：“光是听过可不行，得照做。”
谢瞻再次将手上的画糖递给他，陆非名接过，咬了一口，道：“好甜。”
谢瞻笑道：“再甜都要全部吃完，这是我的心意，陆道友可不能浪费。”
陆非名看着手上那一大把画糖，苦恼地蹙眉，“太多了，好甜。”
谢瞻领着他往前面走，边走边道：“今天吃一个，明天吃一个，后天再吃一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吃块糖，心情就好了。慢慢吃，就不甜了。”
陆非名看着他的背影，又咬了一口，道：“还是好甜。”
谢瞻带陆非名在度厄城里逛了大半天，直至夜幕降临，谢瞻与陆非名来到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男女老少都津津有味地盯着一个透光的箱子，箱子上面有小人在移动，箱子后面有人在说话。
谢瞻指着箱子问陆非名：“这个你见过吗？”
陆非名摇头。
谢瞻从旁边扯了一把长凳，拉着陆非名坐下，道：“这叫皮影，你们小六界没有这种东西吗？”
陆非名不确定地说道：“也许有，可能是因为我鲜少外出游玩，所以没见过。”
谢瞻问道：“小六界的人都像你这样吗？”
陆非名道：“我与他人相交不多，不太了解。”
谢瞻眨了眨眼睛，“不出去玩，也没有朋友，那你平时做些什么？”
陆非名道：“修行，斩妖。”
谢瞻：“还有呢？”
陆非名：“没有了。”
对于他乏味的生活，谢瞻大受震撼，他用一副任重道远的语气说道：“陆道友，这几天就让我帮你弥补一下缺失的童年吧。”
陆非名不能理解他的话，“我的童年没有缺失，我记得很清楚，而且比一般人更充实，我八岁时修炼到逆脉第七层，很多人终生都无法修炼到。”
谢瞻：……看吧，这就是没有童年的人，太可怕了。
谢瞻与陆非名在度厄城停留了两个月，整日吃喝闲逛，度厄城大小铺子的老板们见到他们就跟见到活的财神爷似的。
正月十五那天晚上，谢瞻收到玄一宗传来的书信，命令门下所有弟子即刻回宗。
陆非名见他读完书信之后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谢瞻挤出一个笑容，“宗门传讯说有要事，我得走了。”
陆非名道：“再见。”
谢瞻：“……”道别得也太干脆了一些。
谢瞻看向不远处的廊桥，廊桥檐下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灯，他笑道：“不急，看个花灯的时间还是有的，毕竟今日是元宵节。”
谢瞻赶回玄一宗之后，便听到弟子之间传得沸沸扬扬，说是道盟要去眠鬼冢讨伐小六界了。
谢瞻扭头问燕渺：“为何突然要去眠鬼冢？”
燕渺也是刚刚从锦州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顶着一对黑眼圈，此刻正打着哈欠，一副十分疲倦的模样，“道盟长老们的心思我如何能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