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梦魇（壹）
陈九离纵然厉害，但到底年岁尚幼，璞玉未成，招式随着时间逐渐疲软下来，不似开始的时候刚劲有力。
眼看舒倦就要将他擒住，忽然听得空中传来一声刺耳的啼鸣。众人抬头，只见空中飞着成千只的乌鸦，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乌压压的一片，仿佛黑色云层密不透风地笼罩在上方。随着那声啼鸣之后，乌鸦们拍打着翅膀，疯了似的俯冲下来，见人就攻击。
一时之间，场面极度混乱。
舒倦身边聚集的乌鸦尤其之多，那些乌鸦睁着血红的双眼，用尖利的鸟喙和爪子攻击着舒倦。舒倦在身边画出数道剑气，有些乌鸦被剑气击中，整个身体几乎被劈成两半，拖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它们依然攻击着舒倦。
有一只乌鸦被砍断脖子，掉在地上，头身分离之后，它的身体不再动，可是头仍然在地上活跃不止，滚到舒倦脚边啄着舒倦的鞋子。燕渺趁乱飘了出来，飘到那只乌鸦旁边仔细打量，她发现乌鸦眼中的血红色是一个小小的法阵，徐徐运转着。
在乌鸦的掩护下，陈九离趁机跃出山门，消失在青崖山下的密林之中。
当陈九离离开之后，乌鸦忽然齐齐停止了攻击，静止在空中，一动不动，奇特而诡异。
正当众人感到莫名之时，成千只乌鸦齐齐炸开了，如同被按下引爆按钮的炸弹一样一起爆炸了，漫天血雾弥漫，腐烂的皮肉和碎骨在空中飞舞。许多弟子躲闪不及，被恶臭的血肉糊了一脸，呕吐声四起。
一名弟子擦着脸上的肉沫，生无可恋道：“我脏了……呕……”
另一名弟子拎着鬓边的一撮头发，头发上还滴着血，“我也脏了，再也洗不干净了，我想剃度入万佛宗。”
此刻，燕渺无比庆幸自己是个灵体，不会沾上这些。
舒倦远远望着陈九离消失的方向，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燕渺遥遥看了一眼站在高台之上的青崖掌门，他负手而立，目光也落在陈九离消失的方向，燕渺若有所思地飘回舒倦袖中。
回到落梅院，燕渺飘了出来，问舒倦：“你是故意让陈九离逃走的？”
舒倦颔首，温和地笑了笑，“是。”
燕渺问：“你在他身上留下追踪印了？”
舒倦道：“嗯，不过他有意抵抗，我的追踪印在他身上只能维持三天。”
燕渺点头，道：“那我们今日便离开青崖吧。”
舒倦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辞别青崖掌门和几位长老之后，舒倦离开了青崖。
路过山下的一个小村子，一个青年男子迎面走来。男子身材高大，面相粗犷，与舒倦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朝舒倦淡淡瞥了一眼。
捕捉到一丝熟悉的灵力，舒倦脚步微微一顿。
燕渺认出了擦肩而过的男子，“小山！”
舒倦的神情并不意外，小山他也是认识的。
那一年，道盟弟子们下山历练，十二岁的舒倦因为眼疾发作，没有外出，留在了青崖。燕渺早早完成历练任务，返回青崖的时候，看到舒倦和一个高个子男孩站在路边，被一大群野孩子围着欺负。
本来是一个剑招就能解决的事，奈何舒倦谨记着不能伤害普通人的宗训，跟高个子男孩一起被欺负也不反抗。
燕渺看到的时候，当场就被舒倦这个死脑筋的孩子给气笑了。“流霜”出鞘，在那群野孩子身边一通乱飞，那些野孩子便被吓走了。
燕渺走过去，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舒倦，明知故问道：“怎么不还手？”
舒倦低着头，冰雕玉琢的小脸一本正经，轻声念着宗训：“不可欺凡人之躯。”
燕渺忍不住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呆子，你拿剑吓一吓他们，又不是欺负他们。”
舒倦捂着被她弹过的地方，念出另一句宗训：“不可投机取巧。”
燕渺犟不过他，看向一旁的高个子男孩，问道：“他是谁？”
舒倦道：“不认识。”
他们交谈之时，高个子男孩一直一脸憨笑看着他们。
不认识还这么护着？燕渺有时候真怀疑舒倦是不是菩萨转世。燕渺扭头问高个子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高个子男孩：“呵呵呵。”
燕渺道：“我送你回家？”
高个子男孩：“呵呵呵。”
燕渺又问：“你家住何方？”
高个子男孩：“呵呵呵。”
燕渺：……好吧，看来也是个傻的。
正当燕渺发愁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妇人慢腾腾地从远处走来，一边走一边喊着：“小山！小山！”
高个子男孩听到老妇人的喊声，笑得更灿烂了，手舞足蹈地回应：“奶奶！”
老妇人走近，看了看小山身上被野孩子们丢的泥巴，又看了看舒倦身上的泥土，满怀歉意道：“两位贵人，我家小山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舒倦颔首，道：“区区小事，阁下无需挂齿。”
老妇人道：“贵客请去我家喝杯茶水吧，否则老妪我实在内心难安。”
燕渺在一旁看着，心里猜测舒倦肯定会答应。
果不其然，舒倦道：“那请恕舒某叨扰了。”
小山的家在村子深处，一路走过的时候，村里的孩子见着他们，嘻嘻哈哈地围着小山转圈圈，一边转一边笑道：“傻子又来了！傻子又来了！”
老妇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对他们明目张胆的嘲讽不予理会。小山则一直憨憨地笑着。
走进家门，老妇人给燕渺和舒倦倒了两杯水，又拿了一些山上摘的野果给他们，“贵人莫嫌。”
燕渺目光在屋内扫过，看得出来他们过得并不富裕。
招呼完他们之后，老妇人在一张嘎吱作响的躺椅上坐下，捶着自己的腿，“老骨头，不中用了。”
燕渺看了一眼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山，问：“小山的父母呢？”
老妇人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他父母是谁，他是自己跑到我家门口来的。”老妇人说着，比了一个手势，“那时候他才这么高。我见他可怜，就给了他一个馒头，后来他就在这里不走了。”
老妇人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丈夫去得早，我无儿无女过了大半辈子。本来想着家里多个人也是好事，可是如今我年岁大了，小山又是这个样子，也不知当初收留他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说到最后，唯留一声叹息。
燕渺默然，不知该说什么。
临走的时候，燕渺偷偷在桌上放了几锭银子。
从那之后，燕渺和舒倦便经常去小山家看望。
两年之后，小山奶奶躺在床上，握着燕渺的手，对她说：“燕姑娘，我知道我们祖孙俩一直在麻烦你们，实在是对不住。可是，你能不能再帮帮我，我知道你们仙人有法术，能不能用法术帮帮小山，我走了之后他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燕渺看着那滴眼泪，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
燕渺点头的那一瞬间，小山奶奶安详地闭上了双眼，“谢谢你了，燕姑娘。”
小山站在床前，脸上没了一贯的憨笑，目光呆滞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奶奶。
小山奶奶说他们是仙人，燕渺苦笑，他们哪里算得上仙人。
燕渺在村里找了一个妇人，给了她许多钱，让她照顾小山。
可是，当她某次下山去看望小山的时候，看到那妇人正拿着烧火棍抽打小山，边打边骂：“连个碗都拿不好！傻子就是傻子！”
燕渺默默走上前，捡起地上摔碎的碗，冷冷看着妇人，“我给你的钱够买一屋子的碗了吧？”
妇人脸色变了变，强硬道：“你知道照顾这个傻子有多累吗？”
燕渺默然片刻，道：“把剩下的钱还给我，我带他走。”
妇人凶悍道：“给我的钱，怎么还有拿走的道理？”
燕渺默不作声地抽出“流霜”，轻轻擦拭剑身，不言不语。妇人看了一眼锋利的剑刃，抿了抿嘴，闷闷不乐地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燕渺。燕渺接过布包，掂了掂，分量轻了许多，但她已经懒得跟她计较，拉着小山出了门。
从那以后，燕渺不放心再将小山交给别人，就带回了青崖。她向道盟长老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求得道盟长老同意她将人留在山上半年。
接下来的时间，燕渺一有空就往藏书楼跑，浏览了大量古籍，历时三个月推衍出一个方法，可以保证小山的基本生活。
但是，她得出方法后却不太敢用，毕竟是在活人身上炼化，牵涉到伦理问题。
她揪着快要被薅光的头发，苦恼地问小山：“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
小山：“呵呵呵。”
好吧，看来她还是得去问问别人。
首先，她问的是燕清时。
燕清时说：“怕什么！干！你不干，他会饿死或者被打死，被炼化一部分躯体总好过死亡吧。”
然后，她问了谢瞻。
谢瞻说：“我这里有傀儡符，你要不要拿过去试试，从此以后肯定让他绝对听话，保证洗衣做饭不成问题。”
燕渺敬谢不敏，贴上傀儡符之后人就形如傀儡，失去了一切自主意识。
再然后，她问了苏遗墨。
苏遗墨说：“不如我替你画一个春灵阵，只要阵眼放上几块灵气充裕的灵石，凡人待在里面一辈子都不用吃喝，也可以活下去。”
燕渺：“……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苏遗墨高冷地将目光移向别处，“那就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了。”
再再然后，她问了苏无期。
苏无期说：“哦。”
燕渺：“？？？”
最后，她问了舒倦。
舒倦问：“炼化之后还可以恢复原样吗？”
燕渺说：“可以，只要抽去灵质，他就会恢复原样。”
舒倦说：“那先试试吧，如果不行，再恢复原样。”
燕渺茅塞顿开，忍不住握着舒倦的手激动道：“舒倦，还是你靠谱！”
双颊染上粉色，舒倦无措地垂下头，“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