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89尾声2
“我只是不甘心,明明先遇见她的人是我,为什么她偏偏会爱上他?只因为他是皇子,地位比我尊贵?可只要她想要,我也可以打下一个天下送给她。”霍冲抬起右手,轻轻地覆在眼前,眼前顿时一片昏黑,有朦胧的光亮从指缝间透入,勾勒出一幅清冷而破碎图景。
沈煜微微一怔,随即不屑道,“你自己的狼子野心,不必拿小思做借口。纵然你与小思相识在先,但你敢说,在遇见月华夫人之后,你就当真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
见霍冲沉默不语,沈煜又道,“小思曾说过,只因她杀了月华夫人,所以欠了你一条命与一段情。如今她甘愿在你的手上饮箭而亡,是为了还你一条命。而为了偿还欠你的情,她行事举止无不效仿当年的月华夫人,如你所愿,她成了月华夫人的影。”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会说,欠我的情和命都还清了。”霍冲颓然地垂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执着她跪天拜地,相约白头,可也是这双手,亲自了结了她的性命,也斩断了他与她之间的所有牵绊,“我何尝不知道,作为妻子,阿满她从来未曾负过我,可我骗不了自己,有时候只要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她的心里还有他,在那一段时日里,这个想法几乎要把我逼疯。我拿月华夫人与她相比,逼她成为内卫,不过是因为,只有看到她为我九死一生,不顾性命,我才能说服自己,她也是在乎我的。”
话及此处,霍冲突然提高了声音,语气急促而愤怒,“可阿满毕竟是我的妻子,无论我如何对她,君念他凭什么趁虚而入,对她嘘寒问暖。有时候,我看到君念旁若无人的看着她时,我就在想,若是有朝一日,阿满将匕首抵上他的颈脉,他会怎样?”
“这个念头一起,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我何尝不知道阿满心中的煎熬,但是只要君念一死,年深日久,她自然会忘了他。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临到头来,她仍是选择了他。”
霍冲轻笑了两声,声音压抑而沉痛。这种沉痛竟让沈煜也生出了些许唏嘘。他一时无话,沉默弥漫在逼仄的石室之中,牵起了更多的伤感。
沈煜轻咳了两声,低声道,“如你所说你当真对小思情真义重,当初又为何要让月华夫人对小思种下牵机蛊母,让小思这些年来,生不如死?”
“你在胡说什么?我与阿满朝夕相处,若是她身中牵机蛊母,我怎么会……”
霍冲知道牵机蛊母的药性霸道,一时惊怒交加,谁承想一抬眸的功夫,却正迎上沈煜目光中的嘲讽。他下意识地噤了声,回想起以往的蛛丝蚂迹,竟有一种恍然醒觉的绝望。
只听沈煜又道,“玄冥教的牵机蛊母一共三粒,都在先帝手上,初时我们确实怀疑过,是先帝为了挑拨月华夫人与小思,赐给月华夫人的。毕竟月华夫人与小思两败俱伤,便断了你的左膀右臂。可是小思最后见我时,曾交给我一个紫檀木盒子,盒子里只有两枚毒药,一枚解药,并且其中一枚毒药是假的。当年你追杀当今圣上的时候,曾取走过一枚毒药,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做了手脚,换出了另一枚,并赠给了月华夫人,对付小思。”
霍冲早已思索明白前因后果,此时已是万念俱灰,当年只因为月华夫对毒药颇有心得,他才将牵机蛊母换出,不过是为了让她研制解药,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月华夫人会用它来对付沈思,亦没有想到沈思每月受万蛊噬心的折磨,却从不让他知道。
霍冲下意识地攥紧袖中的匕首,手却仍在不停地颤抖,他一路筚路蓝缕,披荆斩棘走过的竟是从一开始便已早早注定的败局。
霍冲阖了阖双目,声音低沉而绝望,“舅兄,你与阿满一向亲厚,你教教我,现在我要如何做,才能让阿满知道我的心意?”霍冲扶住额头,避开沈煜的视线,“她那时身量未满,蓬头垢面,我在那么多人中一眼便看上了她,她怎么会觉得我不爱她?”
霍冲仰身靠在椅背上,抬手覆住双目,石室中温黄的烛火,为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让他看起来既哀伤又寂寞。
沈煜带着满腔怒火而来,此时却只剩下沉沉的悲悯,他觉得自己没有再在这儿待下去的必要了,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从未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夫妻,小思她明明不爱你,却拼命地证明她爱你。而你明明爱她,却要拼命地证明自己不爱她。”
沈煜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石室,却听霍冲在此时开口,“舅兄,你还在怪阿满吗?”
沈煜顿下脚步,“我的确说过,从此以后,再不许她唤我哥哥,可是血缘是割不断的,”沈煜垂头思索了片刻,然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低声道,“我与小思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
霍冲微微一怔,随即轻轻地勾起了唇角,他与她自幼相识,却从未关心过她的身世如何,只因为他从第一次见她时,便希望她是他一个人的,所以他从不想知道也从不在乎她的从前。
霍冲看见沈煜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暗道的尽头,他沉默了片刻,方才将手中的酒壶随手丢下,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
暗道之外,阳光明烈晃眼,映着怒放的桃花,越发的明艳灿烂。霍冲记得那个时候,沈思就是站在这儿,仰起脸来笑吟吟地看着他,然后用软糯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她会认真的做他的妻子,所以她住的院子里一定要种宜室宜家的花木。
而如今,桃花依旧灼灼,而她却已经不在了。
霍冲恍恍惚惚地离开念月轩,一时竟踌躇在院门口,不知该往何处去。此时却有笛声清雅,悠扬轻柔地缭绕在耳畔。
霍冲觉得这笛声很熟悉,于是强自凝起精神去听,这才发觉竟是一首乌夜啼。他连忙循着笛声追了过去。
香浮满院,笛声戛然而止,霍冲恍然醒觉,他已站在了彤云馆的主楼前。
是昌平?霍冲有些颓然地倚靠在身后的栏杆上,她刚刚所吹的乌夜啼竟与当初沈思教他的毫无二致。
他在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声东击西,欲盖弥彰,君念的网无孔不入地笼罩在他的身边,他以为自己识得破,不想却早已身陷其中。
君念将昌平郡主安排在他的身边,从来就不是为了监视他,她太像沈思年轻的时候。朝夕相处,年深日久,以沈思的敏感,自然可以觉察到。君念就是了为让她亲眼看见,如果她还如当初那般懵懂无知,会遭到如何的鄙夷和厌弃。
甚至最后,君念会将牵机蛊母与解药一并交给沈思,也是要让沈思知道,她这些年所受的苦楚,他这个做丈夫的才是始作俑者。
这么漫长的隐忍,如此良苦的用心,他的确自叹弗如。
霍冲抬手揉了揉额头,然后径直走到门前,将房门打开。
屋内整洁干净,一切如常,昌平正安坐在厅堂的八仙桌前,低垂着头抚弄着手中的玉笛,若有所思。
看见霍冲突然出现,昌平微微有些诧异地站起身来,几日的囚禁,让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但衣饰依旧素净,发髻也是一丝不苟。
霍冲一时恍惚,竟沉默了半晌无语。倒是萤儿听见动静,从内室中赶了出来,一见霍冲,也怔了一怔,方才冷笑道,“候爷这个时候过来,想是功成名就,要来送我们上路了。”
“萤儿,”见霍冲的脸色不对,昌平轻声制止了萤儿的冷嘲热讽,向霍冲走近了几步,柔声道,“听府上的人说,夫人她……”
“这不关你的事,”霍冲有些不耐地打断她,昌平的迁就让他的心情有些凌乱,于是语气越发的生硬了起来,“我的府上不养无用之人,你们可以走了。”
见二人怔怔地没有反应,霍冲皱了皱眉头,“怎么?你们想留下?”
二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收拾了几件贴身的物品,急急地向门外走去。虽说身为内卫,总有几分随遇而安的天份,可当真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不见天日的过一辈子,还是着实令人发怵的。
昌平与萤儿刚走出门外,昌平忽然觉得耳畔风声急切,她连忙侧身一躲,再回过神来时,包袱上已多了一枚黄灿灿的凤钗。
昌平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只见霍冲的脸庞陷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
“先帝如今生死不明,你们不用再回内廷了,天大地大,四处去看一看吧,”霍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中已带了几分疲惫的笑意,“出门在外,万事艰难,必要时这枚凤钗还可以换些银两。”
昌平将凤钗握在手中,突然心念一动,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转过身来,直视霍冲的目光,声音却有些扭捏,“我记得,你曾说过,我很像夫人年轻的时候?”
“哪有人会真的像她?”霍冲的身形不动如山,手指却在轻轻地颤抖,片刻之后,昌平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即使是影卫,又哪有人会完完全全地像另一个人?”
昌平觉得自己的心头莫明的一痛,然后有绵绵密密的哀伤沉甸甸的袭来,让她再也迈不动脚步。直到萤儿出声提醒时,她才抱起包袱,恍恍惚惚地向外走去。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脸上,昌平此时方才反应过来,刚刚有一瞬间,她竟在期待霍冲会挽留她。
这样的想法让她的心中生出几分羞赧,于是她抬手遮了遮阳光,此时正是春光明媚,草木芬芳,有一种久违的气息,又让她莫名地心情愉悦,她伸手拉住了萤儿,眉眼含笑地问她,“萤儿,你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萤儿正有些无所适从,听她这么一问,莫明其妙地“啊”了一声。
昌平的眸中一亮,连声又道,“那我们去云州吧。”
短暂的怔忡之后,萤儿恍然大悟,对着昌平笑得意味深长。
“笑什么?走了。”昌平嗔了萤儿一声,随即灿然一笑,神采飞扬。
疾云山中,正是春寒料峭,十七俯下\\身将手中梅枝放在断崖边上,残梅半败,在瑟瑟山风中显得零落而单薄。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步伐沉稳,内力深厚,气息却是沉静的。十七索性并不回头。不多时,脚边多了一树开得正是明艳的桃花。
十七垂头看了一眼脚边的桃花,又扭头看向来人,沉声道,“你从念月轩来?”
“你准备走了?”沈煜站到与十七并肩的地方,答非所问。
“我们久在江湖,不惯朝堂上的行规步矩,倒是你,已经决定要留下了吗?”
“高处不胜寒,总要有人陪着他,”沈煜语气淡淡地应声,突然将话峰一转,“瑶姬在找你。”
十七微微一愣,他稍稍别开目光,然后指了指心口的位置,“若是这里还装着别人,便对瑶姬不公平。”
沈煜不置可否地叹了一口气,“你能这么说,说明你很快就可以放下她了。”
鬓边有几缕碎发被山风扬起了,扑在十七的面颊上,让他的表情也变的晦暗不明了起来,他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和缓而平静,“那个时候阿满骗我,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可我依然觉得她无法原谅。可阿满骗君念,是为了夺他江山,谋他性命,君念却依然愿意与她同生共死。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放弃?”
沈煜沉默地拨弄着脚边的花瓣,半晌没有回应。
此时,山脚下的寺庙中有钟声传来,他缓缓地抬起眼眸,极目远眺,神情悠远莫明,仿佛正看向令人惶恐无助的未来。
天启七年,孝昭帝暴毙,孝宣帝即位,改元承佑,宣帝对内贤明勤勉,对外定疆拓土,开两朝圣世。
孝宣帝无子,遂在宗室子弟中挑选贤者为嗣,即为孝仁帝。
据传这位深居简出的孝仁帝,长相酷似当年的孝昭帝。坊间更有传言,当年孝昭帝贪恋美色,罔顾理法,与宫外女子暗通款曲,终致遇刺身亡。却在临死之前与那位宫外女子留下了一名私生子,即为孝仁帝。
孝宣帝即位后,镇远候霍冲奉命镇守云州,终其一生,未回京城。镇远候戎马一生,北吞蓟州,西并晖州,为大楚朝立下赫赫战功。镇远候死后,孝仁帝亲赐谥号为忠武,子孙世代袭爵,一门无限荣光。
疾云山中,山风一阵紧似一阵,已近枯萎的花枝被风拂落崖下,委顿的花瓣随风纷纷扬扬地盘旋起舞,最后消失在迷朦的山雾之中。就仿佛那些曾经跌宕起伏的爱恨情仇,亦随着时光湮灭在史书单薄的字里行间,任凭观者费尽心思,也再寻不见半点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