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45若所有的事情都如姐姐所想按部就班,姐姐不觉得无趣吗
皇宫西北角的禁院,是西林内卫关押要犯的地方。禁院中的人犯多半身份显赫,非富即贵,所以院中监牢的布置比之一般牢狱,尚算得上舒适。
几步见方的牢房四面密封,只余门板上方的一盏小窗。一尺见宽的chuang板上铺着细软的草褥。chuang板前齐整地摆放着一张木桌并两张木椅,女萝将从照影斋中摘来的杏花插在饮水的陶杯中,逼仄的牢房中便显出几分清雅来。
自昨日仆兰浔离开照影斋后,女萝便再也没有见过他,次日她与阿满便被移至了禁院之中。这里的守备并不严密,一日下来,女萝透过小窗只见到过一名内卫纹丝不动地端坐在牢门外。
只是这名内卫煞是板正端肃,女萝要茶要水,甚至要花草笔墨,他都有求必应,只是从不开口和女萝说一句话。
大概是个哑巴吧,女萝坐在chuang板上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环顾牢房的四周,只见墙角的壁灯已燃了大半,正是油尽灯枯之前烧得最旺的时刻,毕剥的火焰将牢房中浓重的黑暗一点一点勉力撑开,然后骤然熄灭。
女萝觉得眼前一黑,片刻后方才渐渐适应四周昏暗的光线。
时至此刻,女萝已隐约猜出了阿满的目的。若仅仅是为了除掉她,从云州到燕州这一路上,有的是机会,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所以阿满分明是要逼仆兰浔亲手杀她,从而挑起齐林两国的争端。
此时女萝早已将生死之事置于度外,可她被阿满如此算计,终归心有不甘。
如今她虽受困于方寸之地,插翅难飞,脑中却无一刻不在苦思冥想着,就算是死,也定要搬回一局,方能瞑目。
女萝有些负气地摇了摇头,从chuang板上站起身来,踱至门前,透过小窗向外张望。
门外的内卫正襟危坐了一整天,大概觉得有些疲累,正略略弓起腰背,伏在桌前,阖目养神。片刻之后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内卫突然惊觉,连忙抬起头来,向牢房内张望了一眼。女萝向后缩了缩身子,将身影没入黑暗之中,心中无比庆幸,房中的壁灯灭得及时。
内卫懊恼地摇了摇头,又强撑起精神,略挺了挺背脊。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又有些熬撑不住。他索性揉了揉眼睛,用袖摆拭了拭桌面,然后从袖中摸出卷画轴来,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摊开。
女萝心中好奇,又向窗边凑了凑身,只见画上绘着位女子,女子长发披散,额前坠着一枚碧玉蝴蝶,秀眉杏目,面容娇俏。
阿满?女萝蹙了蹙眉头,阿满生得美,在西林皇宫中住了这许多时日,有几个仰慕者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女萝记得,阿满在西林从未带过碧玉蝴蝶的额饰,那么这画像又是从何而来?
女萝向窗边凑了凑身,又仔细地听了听,内卫口中呢喃着的名字分明是“沈思”。
沈思?女萝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在口中反复咀嚼了半天,心中突然一亮。金陵第一美人,南楚镇远候霍冲的夫人,似乎就叫做沈思。
江湖上多有传言,金陵城郊的镇远候府中有处机关重重的八卦谷,谷中藏有足以颠覆南楚君家皇权的秘密。
仆兰浔曾在半年前,派遣鬼夜愁风和稽渊,趁着霍冲迎娶昌平郡主之机,潜入候府中搜寻过,但最终一无所获。那一次和稽渊被镇远候夫人沈思刺瞎了双目,九死一生方才回到了西林,从此对沈思恨之入骨。
若阿满就是沈思,那么所有的疑问就都引刃而解了。
女萝觉得心中从未有过的清明,此时她想要保住一条性命已是不难,只是沈思狡猾多计,若要报今次之仇,怕是还要仔细地计较一番。
这时候,窗外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锐响,女萝回过神来,凑至窗边张望。
“祝况,我今晚吃坏了东西,在茅坑里蹲了半晌,让你久等了。”原来是换防的内卫咋咋呼呼地推门而入。
祝况听见声音,忙将桌上的画收起,重新揣入怀中。回过头看时,愣了愣神,“汲岭?怎么是你?”
唤作汲岭的内卫神情懒散懈怠,乍看起来有些邋遢。他晃晃悠悠地走到祝况身边坐下,方才开口道,“其余的人都被统领叫走了,只剩下我这个不成事的,来做些无关紧要的活计。”
汲岭蛮不在乎地揉了揉鼻子,凑近了祝况,压低了声音又道,“据说隔壁关着的姑娘逃走了?”
“怎么可能?”祝况微微一怔,蹙眉道,“隔壁守备森严,莫非她能飞天遁地不成。”
“这事儿你得问我这个江湖包打听啊,”汲岭得意地扬了扬脸,“说来也是咱们陛下偏心,咱们这儿的这一位……”
汲岭抬手指了指牢房内,忿忿道,“事情明明就是她做下的,可陛下不过迫于庆国师的压力,将她暂关了关。隔壁那位姑娘,却实实在在地熬了一整天的酷刑。”
祝况的脸色略变了变,皱着眉头接口道,“论理若真是受了一天的刑,此时怎么会有力气逃走?”
“剩下的事我也是偷听别人说话估摸着出来的,”汲岭叹了口气,又道,“据说今天傍晚,林副统领亲自问审的时候,那位姑娘终于熬刑不过,居然招出了庆国师来。咱们兄弟都知道,林副统领本事平平,不过靠着娶了庆国师的远房侄女,方才当了统领。林副统领初听此话吓得魂飞魄散,再一细想,便觉着自己在国师面前邀功的机会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杀了这位姑娘灭口。反正以往在内卫手中熬刑不过,咬舌自尽的大有人在。”
见祝况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汲岭又笑道,“于是子时刚过,林副统领便遣退了众人。后来发生了什么没人亲眼见到过,只知道守在门外的内卫听到林副统领的惨叫声冲进牢房的时候,那位姑娘早已不见了踪影,而林副统领已被坏了一副招子,血淋淋地躺在地上直打滚。”
“这么说,其余的人都去寻人去了?”祝况闻言忙从桌案上拿起佩剑,转身掠至门外,“我也看看去。”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听风就是雨啊,”汲岭连忙追至门边冲着祝况的背影朗声喊道,“统领若是问起,记得千万别说是我嚼得舌啊。”
汲岭转回身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他踱至牢房门前,向窗内张了一眼,见女萝正背对着牢门合衣而卧,不禁笑道,“方才的动静那么大,公主居然还睡得着,当真是好定性啊。”
“谁说我睡着了?”女萝依旧面壁而卧,沉着声音笑道,“被吵醒了,懒得起身罢了。”
“还是醒着好,”汲岭长舒了口气,掸着衣袖笑道,“今晚有场好戏,公主若是错过了,着实可惜。”
“是吗?”女萝坐起身来,歪着头审度地看向汲岭,“恐怕你想看到的好戏,今晚未必能看得到吧。”
汲岭微微一愣,突然“哎哟”一声,随即捂着肚子,表情狰狞地开口道,“公主真是金口玉言,小的内急,怕是真的要错过今天的戏码了,公主您请自便,小的失陪了。”
看着汲岭三步并二地跳出门外,女萝的面色一点一点的沉了下来,她目无焦距地看向晃动的门扇,仿佛看得到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
门边上的烛火突然毫无预兆地跳动了一下,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闪入屋内。
来人一袭黑衣,黑纱覆面,看不清面貌。女萝毫不避让地正迎上她的目光,缓缓地扬起了唇角。
迎上女萝的目光时,黑衣人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便垂下了眼睑,径直拿起汲岭丢在桌上的钥匙,打开了牢门。
“你是来救我的?”女萝踱至门前,睥睨着眼神打量来人,颀长的身影投射在青石砖面上的一线灯影中,显得挺拔而端庄。
黑衣人并不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未等女萝应声,已牵起她的手掠出了门外。
时近子时,四周一片漆黑,黑衣人环顾了一圈,然后携着女萝纵身跃出禁院的后墙,径直向骁远门奔去。
几日前为了溜出宫外,女萝曾颇费心力地绘制过西林皇城的巡防图,所以最是清楚,子时正是骁远门换防的时机。
黑衣人轻功了得,携着女萝依旧行动如风,女萝悠然乖巧地跟在黑衣人身后亦步亦趋,呼吸吐纳之间,有一种如兰似麝的香气,沁人心脾。
女萝沉浸在异香之中,正昏昏然地有些分神,黑衣人的脚步却突然迟滞了片刻,然后携着她几个兔起鹘落,闪至了一座假山之后。
女萝不明所以地顺着黑衣人的目光看去,只见骁远门的朱门洞开,一名老者带着十数名随从,正顺着敞阔的青石甬道,大步流星地向前皇城内行去。
国师庆古?这时机选得还真是巧。
思及此处,女萝不禁“嗤”地笑出声来,她清了清嗓子对着身边的黑衣人笑道,“庆老头居然提前还朝了,姐姐,你的运气还真是不太好。”
感觉到身边的人握住自己的手轻颤了一下,女萝心满意足地扭过头来,看着黑衣人抬手将覆面的黑纱缓缓摘下,露出面纱下倾国倾城的面容。
“被关了一天,你倒是变聪明了,西林皇城的禁院果然是个好地方,”沈思将面纱握在手中,别开目光远远地看向庆古,道,“那么你应当算得出,我是真的要救你。”
“我当然知道姐姐是要救我,我还知道姐姐会这么有恃无恐的承认自己的身份,是算准了有庆老头在,女萝绝不敢造次吧,”女萝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思的侧脸,笑得好不乖顺,“姐姐算无遗策,可是若所有的事情都如姐姐所想按部就班,姐姐不觉得无趣吗?”
女萝凑近了一些,在沈思耳边一字一顿道,“所以这一次,就让女萝给姐姐送些惊喜。”
沈思扭过头来,捕捉到女萝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不禁心头一颤,待到回过神来时,女萝已从藏身的假山后纵身跃出。
沈思茫然地仰起头,看见女萝一袭白衣,就像一只引颈而歌的鹤,一飞冲天。
四周变得嘈杂起来,脚步声,叫嚷声,喝止声,此起彼伏,沈思甚至听得见庆古手中的权杖顿地有声。
然后女萝仿佛被折断了双翼一般,优雅翩然地落下,她费力地转过脸来,对着沈思藏身的假山高声地喊道,“姐姐救我。”
庆古骤然转过眸子,手中的权杖一指,身后的护卫纷拥而至,将假山团团围住。
“果然是,让人十分惊喜。”沈思冷笑了一声,从假山后缓缓走了出来,国师府的护卫们如临大敌一般,随着沈思的脚步向后退了几步。
沈思目光冷峻的环顾了一圈,然后骤然旋空而起。随即“嗖嗖”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再看时,国师府的护卫已倒下了一半。
沈思此时的身形变得愈发的迅疾,电光火石之间,已闪至庆古的身前。
众人只见沈思在庆古周身挪腾跳跃,身法缤纷缭乱,出招变化多端。饶是如庆古这般功力深厚,不动如山之人,亦被生生地逼退了几步。
沈思见逼退了庆古,亦向后撤了几步,稳稳地落在庆古的对面,身姿翩然若蝶。
“早听闻,庆国师的玄理掌独步天下,唯有北齐萧家的凌风掌方能克制一二。今日阿满有幸,领教国师高招。”
庆古将手中的权杖在砖面上重重的一顿,抬头看向沈思。只见沈思正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右手捻着的正是南楚萧家绝学凌风掌的起手式,左手则捏着一枚铁蒺藜护在心脉处,周身的气脉流转无懈可击。庆古挑了挑唇角,心下了然,那日在云州城外,这个丫头分明是隐蔽了实力。
庆古早已领略过沈思的伶牙利齿,此时更不愿多费口舌。只是收起了轻敌之心,气沉丹田,将周身的气脉缓缓汇集,尽数凝聚在右掌之中。
感觉到对手的气息亦随着自己的气脉凝聚而缓缓的流动。庆古更不敢大意,运掌的动作愈发的轻缓。
庆古的这一掌,看似绵软无力,威力却无以伦比,他此时正一瞬不瞬的关注着沈思的一举一动,此时运掌缓慢,更是为之后应对沈思留下了无穷的后招。
谁承想沈思的右手未动,只将左手轻轻地一弹,手中的铁蒺藜已迎着庆古的掌风飞射而出。
庆古见状先是一怔,随即心头一松,这丫头到底年纪轻,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气机牵引造成的压力。在他玄理掌的威力之下,还冒冒然地使用暗器,只能是自讨苦吃。
左手中的铁蒺藜一出,沈思心脉处已是破绽大开,庆古要速战速决,索性分出一半掌力去取沈思的脉门。
正是这个时机,沈思迎着庆古的掌风而上,右手缓缓的沉下,又迅速的抬起,使出凌风掌的最后一式光风霁月,与庆古结结实实地对上了一掌。
这一掌之后,二人迅速的分开,各自后退了几步,沈思身形不稳,跌落在地,捂住胸口,侧过头去连吐了几口鲜血。庆古用权杖勉强撑住身形,强忍了片刻,一缕鲜血终于顺着唇角流下。
“国师。”身边的护卫连忙上前将庆古扶住,另有几个护卫将沈思团团围住,数柄明晃晃的长剑齐齐的指向沈思的咽喉。
庆古拂袖避开护卫们的扶持,恨恨地吩咐道,“将她们二人带回禁院,不要惊动宫里的其他人。”
护卫们连忙携起沈思与女萝二人,避开皇城的守卫,飞身向禁院掠去。
庆古微微地舒了口气,目光愈发的幽深。
原来沈思的凌风掌只能及得上庆古玄理掌的一半功力,所以她故意露出心脉处的破绽,诱庆古分出一半掌力,方能与庆古对掌时势均力敌。
但让庆古心有余悸,并且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在刚刚二人对掌,沈思凑近身前时,庆古分明看见沈思的左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在自己的颈脉处轻描淡写的轻轻划过。
他用五成功力的玄理掌伤及沈思的心脉,却不能置沈思于死地。而方才沈思的匕首若是真的刺下,以他的功力虽能勉强避过,但伤重程度怕是不下于沈思,所以,二人方才仍是战成平手。
庆古自恃身份,与一个小辈战成平手,已是丢人,让一个小辈对他手下留情,更是奇耻大辱。庆古暗暗咬牙,这样的人物,若是不能为西林所用,便只有杀了她以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