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31有时候,我真狠不得能掐死你
随着清泉入水中般的韵调从虞琴指尖静静流泻而出,燕歌台上的林籁泉韵乐止声悄,空留余音绕梁,袅袅不绝。
“夫人,咱们再奏一曲乌夜啼如何。”南歌对着沈思朗声笑道,声音越发悠扬宛转。
沈思微微一笑,乌夜啼于她而言实在太过特别,那是她教给霍冲的第一支曲子。那时她刚嫁给霍冲,常常嘲笑他五音不全乐理不通,却依旧巴巴儿地为他改简了曲谱,然后一个音一个音地纠正他的气息吐纳。终有一日,霍冲在她的窗下一气呵成地吹奏出一整首乌夜啼,她几乎要喜极而泣,自那时起她便只在夫君面前吹这曲乌夜啼。
沈思正要对南歌说话,远远地看见青鸾身边的小丫头翠薇正小心翼翼地蹑着脚,顺着石阶走上燕歌台。
翠薇对着沈思福了福,有些扭捏地轻声说道,“夫人,前些日子大夫说姨娘如今耐不住吵闹,所以……所以……”
翠薇所以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沈思笑着接道,“所以,我在离念月轩数里之外的燕歌台吹吹笛子,扰了你家姨娘静养了是吗?”
“夫人……我……”翠薇心中紧张,说起话来越发地不利索。
“罢了,”沈思将笛子掖入袖中,站起身来,对着四婢比了个手势,“走吧,回念月轩。”
四婢虽心中不服,却不敢违拗,只得跃下歌台,跟着沈思回念月轩。
刚下了燕歌台,便看见青鸾正候在镜雨湖畔,她此时已显了身形,越发丰满圆润。
沈思脚下未停,带着四婢径直走到青鸾身边,笑道,“不是说要静养吗?怎么还这么不知轻重地在院子里逛着?”
青鸾神情倨傲地对着沈思微微屈膝,道,“妾身谢夫人关心,可妾身近日里总是睡得不安稳,所以想借夫人的沉香木如意安枕,不知可否?”
沉香木的如意原是一对,是沈思嫁到霍家时,安阳郡主添补的嫁妆,其中一柄被寒杏林杨济借去为人治伤,如今还剩一柄,压在沈思的枕侧。
沈思思忖着,这几月中,青鸾虽因怀着孩子,颇受看顾,但行事总还是谨慎小心的,今天这般反常,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挑拨。
沈思本不想与青鸾计较,可身边的虞琴却已按捺不住先一步开口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用沉香木的如意?倒不怕折了你的寿。”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来骂我?”虞琴的话仿佛正好踩着了青鸾的痛脚,青鸾立时便发作了起来,指着虞琴便扭头吩咐身边的小丫头翠薇道,“翠薇,给我掌嘴。”
翠薇胆子小,站在虞琴面前瑟瑟地不敢动手。如此对青鸾而言更是火上浇油,她急气败坏地几步迈至虞琴面前,抬起巴掌便要扇过去。
虞琴早年跟着沈思习过武,目力十分敏锐,一把便抓住了青鸾的手腕,然后狠狠地甩手道,“夫人还在这儿,哪里容得你这般放肆?”
青鸾眼见着自己就要吃亏,借着虞琴的力道索性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然后捂着肚子,低低地喊起疼来。
虞琴一见青鸾如此,心中亦有些不安,却碍于脸面,不愿服软,只梗着脖子,气鼓鼓地看向青鸾。
沈思原想着让虞琴给青鸾点教训也好,可眼见着闹得着实不成样子,只得狠狠地瞪了虞琴一眼,然后转至青鸾面前,俯下\\身子,伸手探了探青鸾的脉搏。
指下的脉搏跳得平稳而急促,是再正常不过的脉像,再看青鸾一副勉力忍痛的表情,沈思觉得好笑,于是她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道,“我记得你娘是位再聪慧不过的女人,是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笨如猪的女儿来?”
青鸾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表情变得愈加扭曲起来,沈思忍俊不禁,又道,“地上凉,略唬一唬人也就罢了,别真弄出个什么好歹来,就得不偿失了。”
说完沈思便直起上身,轻掸了掸下裳,谁承想这一错眼的功夫,正好瞥见霍冲立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面沉如水,喜怒不明。
沈思叹了口气,在心中暗暗掂量着,若是现在装作没看见,改走另一条道,会不会显得太刻意。正左右为难之间,霍冲已径直向她走了过来。
青鸾一见霍冲,顿时觉得满腹的委屈有了倾诉之处,越发哭得梨花带雨,她费力地撑起上身,跪俯在地上,泣道,“候爷,妾身知道夫人一向看妾身不顺眼,如今连夫人身边的丫环都从不把妾身放在眼里,妾身得罪了夫人,又被夫人身边的丫环训斥,再无颜在府中立足,还望候爷慈悲,给一纸文书,将妾身发遣去了罢。”
霍冲对青鸾置若罔闻,只站在离沈思一步之遥的地方,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思,然后他突然伸出手来,从沈思的发间摘下了一片枯叶。沈思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霍冲的手便尴尬地悬在了半空中,半晌之后方才垂下。
“夫人曾打理过内宅,自然最是清楚,做奴婢的以下犯上,该如何受罚?”霍冲将掌握成拳,轻轻地别开了目光。
沈思垂首回道,“纵然虞琴有过,也是妾身管教不严,候爷只罚妾身便是。”
“你最是谦躬守礼,当知如你这般对夫君说话,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已是不该,”霍冲向前踱了一步拉近了与沈思之间的距离,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方才问你,做奴婢的以下犯上,该如何受罚。”
“杖三十,革两月银米。”沈思不敢再避,只得微微侧过头去,轻声答了一句,心中却已暗暗拟定,若是霍冲真要罚虞琴,她就是拼死也要拦着,总不至于霍冲会连着她一起打。
“霍礼,照夫人说的去办。”霍冲的声音依旧无悲无喜,唇角却弯起一丝笑意来,他垂下头,沈思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他甚至可以看见她鬓边的碎发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轻轻地抖动着。
霍礼应了一声,带着候府的两个侍卫,行至犹自跪俯在地的青鸾面前,笑道,“青姨娘,请吧。”
青鸾始料未及,再也不复方才的怯色,惊慌失措地喊道,“你们弄错了,候爷要罚的不是我。”
“当然不会弄错,方才夫人不过是想在燕歌台吹吹笛子,你一个做姨娘的不说焚香烹茶的伺候着,竟然还要横加阻拦。夫人宽厚,不与你计较,你居然还敢要夫人的沉香木如意,这不是以下犯上是什么?”霍礼难得耐心地为青鸾说解清楚,方才对着身后挥了挥手。身后的两个侍卫立刻上前将青鸾架起了,押至一边的石凳上。
青鸾吓得面如土色,却仍不甘心地看向霍冲,这一看之下,心中已一片冰凉。霍冲正旁若无人般地看着沈思,神情温柔缱绻又无奈忧伤。就如同他每日站在念月轩西厢的窗前,对着念月轩的主楼出神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她真是蠢笨如猪,这几个月来,候府中人人都说,候爷对她荣宠有加,她便信以为真了起来,被郡主稍加挑拨,便妄想着能和沈思一较高下。
她其实早就知道,候爷对沈思一往情深,却仍自以为是的认为,看在孩子的份上,霍冲总能多看重自己一些,谁知道当真是鬼迷心窍,错得离谱。
“候爷,青鸾怀着身孕,行为急躁,也在情理之中,况且纵然她有错,腹中的孩子却无辜,还请候爷待青鸾生产后再罚不迟。”青鸾此时心已死了一半,目光茫然地看见沈思竟跪下为她求情。心中隐隐想着,若是今天候爷因为她的关系,拂了沈思的意愿,那么她倒也不枉了。
“你倒是大度得很,”霍冲微微皱了皱眉头,他俯下\\身捏住沈思的下巴,缓缓开口道,“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因为我想要,嫡长子。”
看见沈思的神色微变,霍冲放开手去,转过头沉着声音吩咐霍礼,“还等什么?给我打。”
棍棒声夹杂着青鸾的惨呼声从身后传来,沈思垂着眼睑权衡了片刻,站起身来,高声道,“南歌,倾舞,带青鸾回念月轩,拿我的贴子去请陈太医。虞琴,紫箫,如果有人敢阻拦,尽管出手教训,不用客气。”
沈思话音未落,歌舞琴箫四婢已跃至青鸾近前,就要动手抢人。却听霍冲断喝了一声,“我看你们谁敢。”
四婢被霍冲如此威慑,正是进退两难,只见沈思一甩袖摆,厉声道,“救人。”
四婢不再犹豫,几个回合之间,已将两个执杖的侍卫掀翻在地,此时青鸾已伏在石凳上奄奄一息,南歌与倾舞合力将她架起了,便向念月轩急掠而去,一边霍礼正要追去,却被虞琴与紫箫左右缠斗住,脱身不得。
“哼,愿意为你拼命的人还真是不少。”霍冲见状冷哼了一声,右手轻扬,一枚铁蒺藜已直射向青鸾的后心。
沈思应变奇速,扭身将袖口一抬,袖中流云飞出,精准地将半空中的铁蒺藜扫落在地。
沈思将流云收回,理了理袖口,挡在霍冲身前,道,“候爷若对青鸾厌烦了,大可以发遣了她,何苦要伤她性命?”
“你有资格说这话?”霍冲冷笑,“我记得当初的月华夫人可是想求死都不能。”
沈思脸色微变,身形却未动分毫,“原来候爷是找我秋后算账来了,候爷若是气不过,现在就可以取了我的性命偿给月华夫人,不用拿青鸾煞性子?”
“我取你性命?呵,”霍冲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竟仰头大笑了几声,然后措不及防地出手,死死掐住了沈思的喉咙,狠声道,“你说得不错,有时候,我真狠不得能掐死你。”
沈思没有半点躲闪挣扎,她闭上眼睛感觉着霍冲指尖的力道一点一点地逼入喉管,然后体内的空气被一丝一丝地抽离,窒息的感觉让她的脑中一片寂静,唯一的念头是霍冲居然真的想杀了她,于是她下意识地抬手覆上了霍冲的手背,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就在那一瞬间,霍冲突然松开了钳制,新鲜的空气重新挤入沈思的肺中,牵起一阵呕心呛肺的猛咳。
沈思扶在一边的护栏上,沙哑着声音笑道,“妾身谢候爷不杀之恩。”
霍冲垂下头来看向自己的手心,低沉的声音中掩饰不住的挫败,“那么多年的夫妻,为什么你还是忘不了他?当初明明是他先放弃你的。”
方才一场劫后余生让沈思的心情越发地低落,她疲惫地抬手来轻揉了揉额角,道,“当初?当初若不是你那场算计,我们怕是做不了夫妻。”
霍冲不可置信地抬头,“你,竟然知道。”
沈思袖起双手,淡淡地说道,“君念行事缜密,从不会留下亲笔的字条授人以柄。韩贵妃性喜奢华,一向去的都是月瑶池,菡萏圃,如何那一日偏偏要去碧水池那种寥落萧条的地方?还有,就算是娘亲有心求太后赐婚,也定会等到我及笄之后。所有的巧合,前后细想一番,自然推断得出是谁的谋划。”
沈思一口气说完,心中有些酸楚,她不愿再做纠缠,径直越过霍冲,向念月轩方向行去。
“沈思,”擦肩而过的时候,霍冲突然抓住沈思的手臂,“你会嫁给我,不过是为了气他,是不是?”
沈思怔了一下,轻轻地挣开了手臂,向前跨了一步,“候爷既然这样想,那便是吧。”
沈思的双手在袖中紧紧地交握住,湖畔有风拂过,沈思连忙别过脸去,却止不住眼中一阵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