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夜晚的风格外刺骨, 顺着面颊重重掀过,他们跑了很久, 始终不敢放松警惕。
寂静的山野更像是某种危险来临前的预警,风在耳畔呼啸,两人体力有限,不得不找一处隐蔽的山洞暂时歇脚。
静,太静,静到能听到彼此在黑暗中的呼吸声。
这样不寻常的夜晚太黑,遮蔽了视线的同时,也暴露了某些惊人的情感。
何叙舟透过夜幕看着面前的人, 他看不清秦枭的脸,却能清晰地听见他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 他不知道此刻秦枭是什么心情,却明白自己的心脏正在加速跳动。
他在人前装惯了大仁大义温润和善的谦谦公子, 从一开始的疲惫不堪变成本能,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才是真正的他。
但是此刻,他无比确认这个对着太子殿下露出偏执占有欲的人揭开了伪装。
何叙舟第一次如此坦露的将狼子野心写在脸上。
他甚至露出了一丝愉悦的神情, 很快又止住。
若是殿下知道此刻的他内心只想风月, 却无心于正在受苦难的百姓, 必然是会生气的。
他的小殿下心系家国, 心系黎民, 他自是不能让殿下失望。
何叙舟伸出手,安静的夜幕里哪怕看不清, 也能听出响动来,秦枭微微抬眼,疑惑地目光看过去:“世子,何事?”
生怕被人发现, 秦枭说话时声音放得极低,低到更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何叙舟满意勾唇,手指放在秦枭头顶,却隔着一段距离不敢触碰。
他笑了,声色却是严肃的:“殿下,这里不容久留。”
秦枭道:“我们需要马匹,这样跑不知何时才能回京。”
何叙舟心道殿下说他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倒也没错,有些人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对无关人的生死不屑一顾,而有些人看似纨绔桀骜,却心系天下。
可惜,这世上多数人眼盲心瞎,辨不清好坏,也分不出错对。
他嘴角勾起一个笑来,“现如今塬州城必定全城戒备,我们只得翻过这座山,另寻出路。”
秦枭遥遥往塬州方向看去一眼,什么都没说,但何叙舟知道他在担心城中的百姓,高原人心狠手辣,百姓在他们手中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可他只得劝:“殿下放心,如今他们还要靠百姓牵制大理寺。”
“我何尝不知道,可是不知为何,总是有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会脱离掌控。”秦枭蹙着眉头,他和高原人打过交道,那些人更像是一群野兽,仿佛随时要从你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更何况高原人中还有一只笑面虎。
想到那个人,秦枭的眉头蹙得更紧。
一直以来,似乎有什么事情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悄无声息。
心头涌上深深地无力感,秦枭紧抿着薄唇,“既然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即刻启程吧。”
此刻城中并不太平,高原人越发猖獗,似乎将整个塬州当成了自己的领地,若说往日还躲在人后,今时便像是破釜沉舟,露出尖利的爪牙。
塬州百姓人心惶惶,闭门不出,往常热闹的街市竟没了叫卖的小贩,店铺老板早早关门,萧条的街上尽是荒凉。
悄悄巡逻的队伍逐渐多了起来,席越被关在客栈中已经是第二日了,他担忧得紧,却不敢说也不敢问。
高原人不信他的说辞,任他百般辩解也无用。
听着窗外巡逻的走路声,正巧关押他的木门被人打开,席越没忍住追问:“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他盯着走进来的男子,一身温润气质,很难想象竟然是心狠手辣的高原人。
他的模样生得太出色,让人移不开目光,席越憎恨的眼神中更显疑惑,他不明白,这些人前些日还躲在暗处,如今为何如此高调行事,就不怕引来朝廷的注意吗?
男子手中摸着一块玉,眼神逐渐欢愉,“这世间竟还有席大人看不懂的事。”
席越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眉说道:“他们已经跑了,只怕此刻早已离塬州远远的,你即便是查得再紧又有什么用?”
“自是有我自己的打算。”
他不细说,显然没有兴趣为他答疑解惑。
席越挣了挣被绑在身后的手,暗自恼怒幼时只知读书,没有好好习武,竟成了个文弱的书呆子。
见绳子挣不开,他只好放弃,又追问道:“难不成你以为他们会回来?”
抚摸玉佩的手微微一顿。
“殷朝的太子殿下可不是一般人,我自是要做最周全的打算。”
太子?席越怔住。
他想到那个年纪虽小,面容却初显威仪的少年,心中惊骇。
虽想过他身份不一般,却也从不敢想过,他竟然是当朝太子,想到这里,席越忽然生出懊悔之意,早知他是太子,便不会让他如此涉险。
焦急之色出现在他脸上,男子眉头微挑,语气波澜不惊:“怎么?席大人不知道他是太子么?”
席越咬牙:“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又如何知道他的身份?我怎知你是不是故意耍弄我?”
半晌,他听见那人道:
“在下余意之。”
他神色冷静,态度温和,若不是此刻席越手脚被绑住,恐怕要以为这是个寻常的读书人。
余意之,他记得这个名字。
太子殿下生辰之时,代表高原来到京城送生辰礼的人,便是余意之。
席越虽身不在朝廷,却有一个时时刻刻关注朝廷动向的父亲,他的父亲胆小怕死,谨言慎行,花了不少钱打点,只为第一时间知道朝廷中的风吹草动。
他就是从父亲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据说,余意之代表高原送给太子殿下一只凶恶的狼。
其用心险恶不必多说。
而如今这个人出现在塬州,太子殿下也出现在塬州,若是太子落入他手中
余意之不知道席越在想什么,亦或者他并不关心,他玩弄着手心的玉佩,嘴角添了一抹嘲弄。
高高的墙头上,秦枭手脚并用趴在上面,他往下看去一眼,很快闭上眼。
“太高了,这是什么城?怎的城墙如此之高。”
何叙舟轻飘飘便从城墙上翻跃而入,他落在城墙下,仰着头看秦枭。
“利水城,几十年前殷朝被边缘小国忌惮得厉害,利水身为要塞更是常年被攻打,于是便修了这样一座高墙,御敌之用。”
秦枭从高高的墙上往下看了看,脑袋一阵发晕:“这你都知道。”
何叙舟不给他缓冲的机会,他抬着头,眸子定定地看他:“殿下,下来。”
他语气低缓,秦枭抱着墙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他咬着牙,百姓还在塬州城等待救援,这点小事怕什么。
秦枭轻轻松开手,坠落的失重感过后,竟然被人从背后抱着接住。
心脏仿佛刚刚落地,秦枭:“多多谢。”
幼时习武偷的懒,到如今都是要还回来的,很少有人知道,太子殿下轻功习得不好。
秦枭拍拍自己的衣裳,分析起局势来。
“利水城与塬州城相邻,塬州沦陷,利水不见得就一定安全,但可以一试。”
两人翻城墙而入,也正是不想打草惊蛇。
此时深夜,周围的客栈早早关门,后院的马厩里,几匹马睡得正香。
太子和世子又趴在别人后院的围墙上。
何叙舟看了看马,又回头看秦枭,“殿下打算如何带马出城”
“自然是等明日一早,待城门大开时混出去。”
“那若是城中并不太平呢?”
秦枭抿唇,他自是想到了这一环。
眸子沉沉地闭了闭,他道:“所以我们还差一步,我们得先到城士府探上一探。”
利水城临水,夜里空气都潮湿许多,风显得刺骨了些。
城士府从外看来没有什么端倪,门口的护卫兢兢业业的守着城士府大门,来往的护卫一丝不苟,没有增添人手,也没有异常情况发生,正是因为一切都太正常了,让人让人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
秦枭盯着城士府,分析道:“利水城乃是一个边缘小城,即便曾为要塞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而如今利水城商农业皆不发达,为何护卫却如此训练有素,若说这是汴京的侍卫只怕本宫也要信上九分,塬州城有大理寺坐镇,只怕也不如这里的护卫气势汹汹。”
何叙舟眉尾微扬,“殿下的意思是?”
“其中一定有鬼。”
本想到利水城借马,发现如此变故也是意料之外,倒让秦枭犯了难。
他皱着一张脸,“城中既有变故,只怕我们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城门那么重要的地方,这般训练有素的护卫怎么会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我们怕是狼入虎口了。”
何叙舟不语,神色却渐渐冷了。
若真是如此,殿下的安危恐是不妙。
他掀起眸眼神微凛,薄唇轻启:“既然他有心请君入瓮,我们又何不一探究竟。”
夜探城士府,这是个冒险的决定,可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敌人在暗,他们在明。
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有着怎样的阴谋,背后下了一盘多大的棋,而他们在其中又是一颗什么作用的棋子。
秦枭冷着脸,下颌紧绷:“本宫倒要看看,高原人究竟有什么狼子野心。”
城士府没有增添人手,偷偷潜进不算难。
院子里黑漆漆一片,连灯都没有亮起几盏,秦枭下意识攥紧了手指,看不清路倒是其次,看不到府中的脉络才是最要紧的。
这样的形势下,他们根本找不到士院在哪里,误打误撞只能耽误时间,徒增危险。
他倒是不知,汴京的千万里之外,皇城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发生着这样令人心惊的事情。
关押百姓,高原入侵。
而此刻皇城中一片太平,没有人知道危机正在逐渐靠近。
不远处忽然响起几道杂乱的脚步声,何叙舟将秦枭拉进旁边的树后,黑暗里,他们看不清是什么人走过,感官却灵敏如常。
他们听见有女子低声说:“走快点,大人等很久了。”
秦枭鼻尖微皱:“膳食。”
两人互相朝对方看去一眼,默契地悄悄跟上路过的丫鬟。
丫鬟走了很久的路,总算能看到远处亮着的烛光。
秦枭拽住何叙舟的衣袖,两人用轻功上了房顶,悄悄掀开一块瓦片。
这里听觉效果不太好,房屋修得甚高,听不清里面的人在说什么,视线却是毫无遮挡。
屋内两个人坐在桌前,除了上菜的丫鬟再也看不见一个外人,他们显然在商议什么秘密。
两个人看起来年岁相差不大,都是年过半百的模样,脸上带着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让人摸不清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何叙舟盯着其中一人看了半晌,忽然悄声说道:“他长得有些眼熟。”
秦枭眯起眼睛,“大理寺卿。”身为太子,朝中官员以及地方官员的长相熟记于心也是职责之一,有些没见过的官员,朝中便存了画像,为了叫他认清这些人,小时候没少受太傅的折腾,就差每个人都要亲手画下来。
“他不是”被关押在大理寺么?
后半句话何叙舟没有说出来,两人都是聪慧异常的少年,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要么席越在撒谎,他口口声声称大理寺全部被软禁在其中不得出入,其实却不然。
而还有一种可能秦枭心口一跳。
也许——就连席越也对此不知情。
如果真是这样,恐怕就麻烦了。
他正沉浸在思索中,恍然听见屋内人高声呼道:“哪路宵小竟敢擅闯城士府!”
一根筷子从秦枭面颊旁飞速擦过,速度快到令人反应不及,秦枭脸上留下一丝擦痕,很快有血缓缓流下。
何叙舟反手将他挡在身后,漆黑的眸仿佛即将苏醒的恶魔,他怒道:“放肆!”
大理寺卿最先追上屋顶,他站在何叙舟和秦枭面前,面无惧意:“你们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擅闯城士府意欲何为?”
他手中拿着剑,直直地指向挡在秦枭面前的何叙舟。
面色冷冽沉着,拿剑的手稳稳当当,和传闻中那个胆小怕死的大理寺卿大相径庭。
这便是席越的父亲,席呈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