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苏明廷之殇

    一晃到了这一年的秋天，今年宁镇的秋天，雨水一场接着一场，始终就没有停下的一天。章全正在书房里看着屋檐下滴下的雨水发呆，雨水带来的寒气让他忍不住拉紧衣襟，虽然才是九月底，但他想着是否要回房间加件毛衣，这时候他听见许唯的哭声伴随着奔跑声，由远及近。

    “别跑别跑，你现在的身体不能跑啊。”章全拉开房门冲出去，将跑过来的许唯一把抱进怀里，一个月前许唯刚刚被发现怀孕一个月，虽然医生说许唯和宝宝都很健康，但初为人父的章全看了很多资料后，依然对孕早期的许唯草木皆兵。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许唯能在床上住上三个月，等到孕中期再下床活动。对此，许唯直接给他一个大白眼。

    怀孕两个月的许唯此刻正抱着章全放声痛哭，章全拿过她手里的战报，这才看到牺牲者名单里，苏明廷的名字就在其中。紧随其后赶过来的齐格非也是黯然神伤，他解释道，“廷廷小的时候每年暑假都会和爷爷奶奶来宁镇，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章全说不出能够抚慰他们两人的话，只是一下一下轻抚许唯的后背，丹尼尔也拉住齐格非的手，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拉住。每天每天，都有方士、驱魔人、守夜人、阴阳师在不同地方牺牲，他们早做好有一天会看到熟悉的名字的准备，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他们才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强，虽然不管他们是否能承受都必须承受得住。章全回想去年在竞技大会上看到的那个短发干练、英气飒爽的小姑娘，她比许唯小六岁，比自己小一轮，但是看到她完全不觉得她幼稚，就读军校的这个姑娘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一股稳重可靠的气势。可她还那么小，他们刚刚分别了不到一年，半个月前还视频祝贺她的唯唯姐要荣升妈妈了，那个军姿挺拔、屹立如松的姑娘，就此永别了？章全觉得自己也难以接受，许唯在他怀里痛哭失声，他安慰着许唯自己也流下了眼泪。

    那天晚上，章全做了一个梦，梦里面他看到了苏明廷这姑娘短暂的一生，这是他作为记录者的能力，这是一个让他心痛到颤抖的梦境。第二天他拿起记录本，记录下这姑娘壮烈绚烂的一生。

    苏明廷是十月一日出生的，她与华国同一天过生日。这个小姑娘自小就以此为依据，她认为她生来的使命就是为了守卫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民众。她是一个方士，她更是华国的一份子，她以身为这个国家的一员而自豪，她最敬佩的英雄是率领岳家军的岳飞，她想象着有朝一日她能和抗击匈奴的岳飞一样为国而战。月刀年剑一辈子枪，在她选择兵器时她毫不犹豫选择一柄长枪，她觉得她离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更进一步。

    因为一些原因，苏明廷提早一年入学，她自小成绩优秀，作为方士，在他们这一代，她也是和许唯、齐格非一起被称为“三强”的存在。她的父母从小不为她操心，虽然在后来，他们把双倍的心操劳到她不省心的弟弟身上。她挺喜欢这个调皮弟弟的，两人之间相差四岁，可是她早早自觉担负起照顾这个弟弟的责任。在她上小学前，她和弟弟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片刻不分离。不过啊，她每年最最喜欢和期盼的还是暑假那两个月，这个早早就内敛不爱说话的小姑娘在那两个月里，也可以放下很多，当一个快快乐乐、无拘无束、被人宠着呵护着的小妹妹。年纪还小小的她早早立下志愿，她要好好努力，快快长大。长大后不仅要保护这个国家、她的家人，还有她的唯唯姐姐和非非哥哥。

    在哥哥姐姐的呵护下，在父母的照顾下，在弟弟的陪伴下，这个小姑娘一路快乐的成长，她对于守护这个国家的初心也一直不变。十七岁那年她如愿考上了期待已久的军校，同年十月份，她在军校度过了她十八岁的生日。在她发给亲人、朋友的照片上，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屹立在教学大楼前，一身笔挺的军装，一头干练的短发，还有着天天风吹日晒泛着健康光泽的小麦色皮肤，她矜持满足地微笑着。她正一点一点逐渐成长为一名坚韧的军人，她关于保家卫国的心愿再有四年就要达成，她的人生之花正从花苞逐渐怒放向花朵。岁月在那时静好，她的未来正谱写出最灿烂的乐章。

    十八岁生日刚过没多久，这天的晚自习上，她作为方士的能力感知到一支名为“生死”的信香被点燃了。这个周末她去了当地的守望寮报到，刚刚成人的她开始接下她另一重身份的工作。两重身份差异不大，反正在苏明廷看来都是一样，一样的守望国家保护人民，她是方士，她也是军人，这是她的职责更是她的使命。她心甘情愿，义不容辞。

    在一个又一个任务里迅速成长，苏明廷很快成为当地守望寮里可以独当一面的年轻一代的最强方士，作为一个如此年轻的方士，苏明廷的未来不可估量。任务间隙，她还参加了玄幻世界竞技大赛，和她的唯唯姐、非非哥成为队友，为本次大赛方术士蝉联总成绩榜第一名立下汗马功劳。大赛结束，在华国首都机场队伍解散。背着背包的苏明廷和哥哥姐姐们挨个告别，并约好了春节的时候，就算不能见面，也一定要视频联系。然后这个姑娘头也不回的离去，她背着身子招手的洒脱姿态，现在回想起来还清晰可见。

    就在几天前的九月底，溪南守望寮在大梵山观测点忽然发现大量鬼族的踪迹，大梵山那里有一个著名的景点秀山湖，这个湖体量大容积大水源充沛景色秀美，同时也是危机重重。一旦这个湖出现崩溃，大梵山下游的山川市转瞬间就能被淹没，山川市的市民连个反应的时间都不会有，就会失去生命，大概只有极少数在高楼生活工作的幸运儿能逃过一劫，这还有个前提条件是，那高楼能经得起洪水的冲击。

    溪南守望寮的方士们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大梵山，连还在军校的苏明廷也翻越围墙跑了出来。与鬼族交手的方士们逐渐发现，鬼族的这次袭击是有计划，并且准备充分的。鬼族精英拖住大量方士，其余鬼族则在破坏秀山湖的湖岸堤坝，方术士来的人不少，战力也很强悍，但是鬼族杀了一个出来两个，杀之不尽，破坏的堤坝也越来越严重。苏明廷赶到的时候，方士们已经和鬼族混战在一起，甚至都没有形成有效的防御阵型。苏明廷想了一下，她首先找到寮长陈侗，然后和陈侗在并肩作战的间隙说了几句话。很快陈侗就冷静下来，他使用符箓将自己的声音放大，指挥在场的方术士进行排兵布阵，拉起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防圈将鬼族分区包围，然后逐块剿灭。这个策略在开始阶段极大的缓解了当时的危机，混乱的方士们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也能彼此依靠，相互帮助，甚至一度将鬼族打得抬不起头。方术士的优势越来越大，战局应该会以方术士的胜利和鬼族的撤退而告终。然而，这个时候，鬼王出现了。

    一万鬼族出一个鬼将，一百鬼将奉一个鬼王。目前已知鬼界共有五大鬼王，出现在这里的是鬼王炽焰和鬼王乱冰。看到一个鬼王已经让方术士们方寸大乱，出现两个鬼王，方术士们已经绝望。陈侗第一时间将赤红信号弹发射上天，赤红的意思是死战不退。当这枚信号弹发射出来，通常也就意味着，这一带的方术士准备战至最后一人。在场方术士默默地咬紧牙根，没有一个人想要撤退。陈侗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战鬼王的时候，他身边的苏明廷已经迎着鬼王第一个冲上去。一柄长枪划空而出，长枪上的战意让两个鬼王都只能虚晃一枪，避开苏明廷的锋芒毕露杀意凌然的第一招。陈侗手持双刀紧随其后，两人两鬼战在一起。其他的方士们则加强杀招试图更快的剿灭鬼族的其他战力。然而，随着鬼王的出现，鬼族的后备人马也陆续登场，方士们的身上开始渐渐出现伤口，鲜血染红了大家的衣衫。

    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方士们血战不退，但是鬼族人数实在太多，其他地区的增援又没办法短时间赶到，一个方士倒下了，他倒下前冲向鬼族集中的地方用符箓引爆自身，试图给他的同伴尽可能减轻压力。然后倒下的方士越来越多，每个方士都是选择同样的方法最后帮助自己的同伴。爆炸声慢慢密集起来，还活着的方士们眼中怒火滔天，悲痛被大家深深压抑在心底，只有愤怒的力量让方士们忘记伤痛忽视疲劳。陈侗的一只手臂在战斗中脱臼，他只后退一步用另一只手硬生生接好手臂，然后再次上前与鬼王缠斗在一起。在他旁边，苏明廷额头上的伤口流下的血已经顺着脸颊滴落下去，这个年轻的姑娘连擦拭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在他们身后，又是一声爆炸声响起，两个人谁也没有回头，只是苏明廷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混合着鲜血，一起流了下来。

    深夜慢慢转移向黎明，远远的天边红色的晨曦慢慢亮起，那是太阳即将升起的颜色，那是被方士们鲜血染红的血色黎明。鬼族慢慢占据上风，已经有不少鬼族脱离战斗在破坏秀山湖的堤坝。鬼王们越发得意，增援还不知道在哪里，增援不知道会不会来，方士们的精神和肉体在一整夜的战斗后都趋向崩溃。身边的同伴有的直接就倒下，大部分都会带着最后一张爆炸符冲向鬼族，每个离开的人，连一句留下遗言的时间都没有。可是，他们又不得不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继续战斗，如果他们都倒下，秀山湖毁了，山川城也将不复存在。山川城并不大，也不繁华，人口也仅仅两百来万，几十年前他还是个小镇子，刚升级为城市的时间还很短暂。没有高尖端的科技产业，没有热闹的商业圈，没有庞大的工业产业园，既不依山也不傍水，只是一个平凡无奇、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城市。这里的年轻人一个又一个选择离开，去更大更繁华热闹的城市去发展，留在这个城市里大多是有家有口的中年人，和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年人，他们并没有远大目标，他们只是希望能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和家人和朋友生活在一起。有时间大家一起去喝个酒聚个餐，有时间大家一起吹吹牛、打打麻将或扑克，有时间陪着家人带着孩子在周边走走逛逛，他们的生活朴实而平凡，他们的人生不能也不应该就此结束。方士们咬到牙根出血，守望寮守望寮，他们守望着这一方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他们绝不后退。

    慢慢的，山下的城市从沉睡中醒来，车水马龙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因为结界的原因，山上的战斗声不会传播出去，但是城市里的声音可以传进结界里。听到山下的普通人开始了他们新一天的生活，那些喧闹声，那些车辆来来往往的声音，方士们又重新有了力量，他们的攻势再一次强大起来。

    “哎呀呀，你学校大概发现你不在寝室了，你会不会被当作逃兵啊？”陈侗声音沙哑，但是他就想调侃守望寮最年轻的成员几句。他笑呵呵的在战斗间隙，擦身而过时对苏明廷说笑了一句，他一心二用地计划着，等战斗结束，他要如何去与苏明廷的学校做协调，不能让这孩子背个处分啊。

    苏明廷没有回话，甚至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一眼，长枪又一次横扫，挡开鬼王乱冰劈来的一刀，顺势一个转身急刺，在鬼王乱冰的胳膊上划出深深一道血槽。

    “哎呀呀，这个少年老成的孩子啊。”陈侗歪歪嘴角，战斗间隙他扫了眼战场，还剩下的方士们已经只有一开始的五成了，有一半同伴已经牺牲，如果中午去增援不能及时赶到，也许就要全员战死。陈侗又瞄了眼苏明廷，他在思考着，思考用一个怎样的借口将这个孩子支走，如果可能的话，总希望啊，总希望哪怕就她一人能活下来。他们已经尽力了，这孩子还年轻，她连二十岁都没到，她还有无限的可能的未来啊。

    陈侗的思考还没有结束，这时候，苏明廷忽然长枪扫出一个圆圈，陈侗觉得一股力量直接将他远远扫飞出去，他在半空中调整身体，控制着自己落在一棵树的枝桠上，然后在他通红充血的眼睛里，他看见苏明廷一人一枪单挑两个鬼王，一顿连续的刺击将两个鬼王留在原地只能全力防守，然后苏明廷身上忽然闪过一道深红的亮光，下一秒，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陈侗忍了一晚上的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夺眶而出。

    那不是一张爆炸符的威力，苏明廷除了使用了爆炸符更是直接用秘术点爆了自己的魂魄。这样的爆炸力远比任何炸弹都来的剧烈，只是死于这样爆炸的人，从此魂消魄散于三界，再不会有来世，连个转生的机会都没有。

    陈侗哭了，在场的方士们也哭了。

    鬼王乱冰死于爆炸，鬼王炽焰重伤回归鬼界。鬼族的入侵就此停止，战斗还在继续，只是不再有更多的鬼族出现，两小时后增援也来了。这场战斗在下午四点的时候终于结束，在苏明廷之后再没有爆炸声响起，因为两个鬼王退场后，剩下的鬼族就没那么难对付了，其他的方士们也重新燃起了力量，苏明廷用一切为他们点燃的希望，他们绝不认输。只是以苏明廷的牺牲为代价扭转了整个战局，这样的牺牲，没人能说得清楚是否值得。

    战斗结束后，所有的方士们站在原地，看着山下的山川城。那个城市又到了下班的点，所以再度吵杂热闹起来。这样充满烟火气的热闹抚慰了在场每一位方士，他们悲痛到麻木的心，有了一丝丝放松。不知道谁第一个哭出声，然后溪南守望寮仅剩的最后七名方士们都放声大哭，哭他们死去的同僚，哭他们现在还活着。身高近两米，来自华国东疆的铁汉子陈侗同样泣不成声，他想起他们守望寮最年轻的成员，她没有留下一句遗言。这一天他们太多的同伴牺牲了，可是只有这个最年轻的成员，他们老一代暗中定下的下一代接班人，与他们真正的永远离别。从此魂消魄散于三界，苏明廷的故事永远的定格在这年的九月。

    那是九月二十九日，离苏明廷的二十岁的生日还有最后两天，溪南守望寮和苏明廷军校的朋友都暗自准备了生日礼物，他们打算给这个姑娘一个惊喜。

    苏明廷献给了华国一个盛大的生日礼，她用她的生命和未来守护了这个国家，她的愿望是成为岳飞那样的人，用生命捍卫国家和人民。她，做到了。苏明廷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十九岁这一年，那剧烈的爆炸将她的身体灰飞烟灭，唯一留下的只有她的武器长枪上一截漆黑碎裂的枪尖。她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她留给世界的只有那个义无反顾、舍生取义的背影，山川城的人们从前、现在、未来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为了他们献出了生命和未来，她的同僚、朋友、家人永远都不会忘记她。

    壮哉，这个送给华国的生日献礼，她的献礼就是她幼年时曾经许下的诺言。

    “我们方士一族，生死无悔，生死无畏。”

    她用生命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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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九月底山川城一战，溪南守望寮全员参战，共计一百三十五人，战后还活着的只有十九人。人人重伤，寮长陈侗伤势最严重，他双腿皆断，一支眼睛也再也无法视物。他在病床上挣扎了大半个月才从icu转移出来，期间数次心跳停止。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对不起一个人，他总是希望，那个最年轻的成员能够活下来。三年后，仅剩两只手的他还是牺牲了，牺牲前他只留了一句，“可惜，不能在下面看见她。”

    许唯、齐格非终生想念他们的小妹妹，可是他们同样知道，再没有相见的那一天。这个认知，是他们一生不能痊愈的心伤。

    苏明廷的故事，结束了，从此魂消魄散于三界，再也没有相见的那一天。而这个姑娘肯定不悔，她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华国国庆日前，做为最绚烂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