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树妖年年

    树妖年年再一次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发呆了许久才注意到，眼前的世界又是他所不熟悉的。然而这种不熟悉的感觉是他熟悉的，因为他每次睡醒都会发现世界又变了。

    “我好像有一件事要去做，是什么来着？”刚睡醒的年年还不是很清醒就开始思考，想着想着就开始发呆，一发呆时间又过去了好些天，总算这次没因为发呆而睡着，既然如此，随遇而安的年年决定放弃前一个打算。

    “好像是给约定，约定要做什么来着？”年年又开始新一轮的思考，这次思考是否会转为发呆，答案是必然的，但发呆又是否转换为睡眠，这就只有天知道了，年年很懒，年年一贯随遇而安。

    作为一棵桂花树妖，年年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他没有把自己劈成两半然后数年轮的兴趣。他只是活着，活着活着有一天忽然就生出了灵智，然后继续活着，活着活着他发现自己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修炼。孟母三迁的道理告诉我们，环境是很重要的，年年作为一棵长在私塾家院子里的桂花树，在起步阶段就胜过很多同类型的妖。每天私塾先生带着他的弟子们摇头晃脑的念书，给他的弟子们讲解，私塾先生并不知道，他启蒙的并非只有眼前的孩子，还有一棵他爷爷的爷爷就种在院子里的桂花树。

    “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年年自己把私塾先生认做先生。然后跟着学习啊学习，先生就升级成为了父亲。刚满二十岁的私塾先生楚一鸣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多了个几百岁的儿子。这个桂花树儿子每天跟着他的作息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每天很自觉地跟着他学习读书。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楚先生将自己一生投生于教育事业，虽然没培养出一个状元郎，但也让一个又一个村子里的孩子不再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古稀之年的楚先生在家人的环绕下长眠的时候，树妖年年第一次知道原来妖也是会流泪的，原来眼泪的滋味是咸的。流泪的感觉让年年很不舒服，于是他决定去睡觉，一觉醒来他已经不在楚家的院子里，年年迷茫的思考，思考啊思考就睡着了，然后就在前几天，年年睡醒了。

    “对了，要去见弟弟，我要去见弟弟。”年年并不是很聪明，他把楚一鸣先生视为父亲，然后把楚一鸣的每一个后代视为弟弟，也不管这么多年过去了，楚一鸣的后代是否还存在。反正修炼存活了这么多年，年年即使短暂离开他的本体也能行动自如，而这个短暂是以百年为计数单位的。况且年年运气不错，这次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公园，周边环境还是不错的。年年即使离开，也能很放心。不放心也没办法，年年化身为人形后，总不能扛着树走来走去啊。

    既然决定离开，年年就有意识地观察周边情况，首先是人类的穿着打扮，然后从人类的聊天里获得信息，再以后年年就只能随机应变，随遇而安了。好在年年是妖，妖也是有很多办法的。

    化出一身和大家差不多的衣服，简单了解一些信息后，年年就出发了，他化身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容貌与初次生出灵智看到的第一个人——楚一鸣有几分相似。懵懵懂懂折腾了许久，在江南的某所学堂的校门口，年年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弟弟，我终于找到你了。”年年一把抱住才到他胸口他的弟弟欣喜若狂，被他抱住的，听着自家老爸吹嘘自己年轻时有多风流倜傥的故事长大的“弟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默默地在心中为自家老爸点了根蜡。那天晚上的楚家的境况，用腥风血雨来形容也不为过。

    过了好些日子后，一天到晚张口就吹牛的楚爸爸，在付出惨痛代价后终于洗刷干净了冤屈，年年的何去何从就成了摆在眼前的问题。在一起生活多日，对于年年的说好点叫天真无邪，说直接点是有点痴傻的习性了解透彻的一家之主楚妈妈玉手一挥，“不就是多付碗筷的事吗，这么大个白捡的儿子，我要了。”当了十多年独生子的楚渊高举着双手双脚大呼赞成，楚爸爸都是有不同意见，但二比一的投票，他输了。于是年年正式成为楚年年，在楚爸爸带着包大洋去了趟警察局后，年年有了弟弟，还有了娘，还有一个他只肯叫楚爸爸的爸爸，年年就此成为楚家名正言顺的一员。然后时光如流水澹澹而过，楚家四口在这个细雨如烟、温柔如水的江南小镇过了好些年平平淡淡的生活。楚年年想着，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还可以过上很久很久，找个机会把自己的本体移过来的话，他可以在百年后继续陪在楚家人身边。

    不知不觉，当年勉强到他胸口的弟弟，如今身高已经超过楚年年了。早已不跟在楚年年身后当小尾巴的楚源如今天天和他的同学一起学习，一起讨论，他们谈论的事情年年完全听不懂，他只是站在一边等着，等着年年和他的同学说完话，他们再一起回家。“哥哥，终有一天我要离开家，我们的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难时刻，到我辈奋不顾身、报国保家的时候了。”瘦弱细长的楚源握紧拳头、目光中似有火焰在燃烧。年年还是听不懂，但他想着，反正不管怎么样，他只要跟在弟弟身边就好了，所以他点点头，赞同着楚源的话。每天每天，只要有时间，楚源都会拉着楚年年滔滔不绝。楚源知道哥哥听不明白，但他从不嫌弃，他需要一个好的听众就可以了，他把他想象中的世界一遍遍描述给哥哥听。

    “哥哥，新的世界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哥哥，新的世界里，大家都不会饿肚子，人人有衣穿，小孩子都能去读书。”

    “哥哥，新的世界里，没有列强再敢来欺压我们，洋大人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他们再不能用高高在上的姿态鄙视我们了。”

    “哥哥，新的世界里，所有人可以站直身体、挺直腰背，我们不再需要用小鬼子发的‘良民证’保护自己了。”

    “哥哥，新的世界里，没有法租界、没有英租界、没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挂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在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土地上，来往自由。”

    “哥哥，新的世界需要我们去努力，去付出，甚至是牺牲，如果有一天能为理想献身，我决不退缩。”

    “哥哥，新的世界里，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病有所医、学有所教。”

    “哥哥，新的世界里，不再是出生就被固定，只要通过自己的努力，都有改变自己，让自己生活得更好的未来。”

    楚源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闪发光，仿佛那个全新的世界已经在他眼前展现。他的这种热烈期盼燃烧着他，激励着他，也激励着他的同龄人，身边人。连楚年年有时候听着听着都会觉得自己都被打动了，楚爸爸楚妈妈更是从来没有打断他，否定他，瞧不起他。楚妈妈告诉他们，想要有所成就首先需要好好读书，好好的积压、累积自己的能量。楚爸爸对他们背了一篇文章，少年强则国强，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孩子们，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楚年年对于大家的话似乎听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看见楚源更加努力地学习，更加热烈地制定计划，他看见身边其他的同学如同楚源一样在燃烧自己，然后有同学投笔从戎。楚年年想着，弟弟会不会也想离开，没关系，反正自己会跟在弟弟身边的。

    离别的日子猝不及防就出现了，先一步走开的，却是楚爸爸楚妈妈。那是个一如既往、鸡飞狗跳般的早晨，楚妈妈在厨房里做早饭，楚爸爸在一边说是打下手，其实在偷嘴。楚源刚刚晨跑回家，正手忙脚乱的给自己和他哥收拾要带去学堂的背包。楚年年坐在紫藤花花架下在发呆。早餐后楚家三个男的，两个小的去学校，那个大的去工作，快迟到的三个人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就大步离开，楚妈妈追到在门口只看见三个人的远远离去的背影。那是一个和昨天雷同、和前天相似，和平常别无二样的早晨，只是当楚源和楚年年回来的时候，家门口围满了人，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周围人看俩兄弟的眼光充满了同情。

    年华正好、风韵犹存的楚妈妈出门买菜的时候被小鬼子尾随，然后闯进家门准备对她施暴，正巧回来取遗漏物件的楚爸爸奋力保护自己的妻子，恼羞成怒的小鬼子拔出手枪，当场要了二人的性命。

    屋中的鲜血流满一地，让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粘腻的血泊中，楚爸爸紧紧抱着楚妈妈躺在地上，两人的肢体都冰冷僵硬了。连个告别的机会都不给他们，楚源重重地跪在房门口，双目血红，嘴唇咬碎了都强撑着不肯流下眼泪。楚年年跟着跪在他身边，时隔多年再次尝到眼泪的滋味，楚年年在心中向楚爸爸楚妈妈起誓，他会保护好弟弟的，他愿意用生命保护弟弟。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楚家的两个孩子送走了他们的父母，凶手依然大摇大摆地在镇子里飞扬跋扈，楚家的两个孩子真的离开了，他们一起参加了军队，楚源有家仇有国恨要报，楚年年要保护他。那个年代里，发生在楚家的惨剧其实遍布这古老国度的每一寸土地，太多太多的孩子像楚源一样失去父母，被逼迫着一夜长大。他们从此没有了遮风挡雨的屋檐，他们自己在血与火的浇筑下长成了苍天大树。

    大概过去了很多很多年，楚源再没有江南水乡那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人的模样，枪林弹雨里成长起来的楚源，铁为皮钢为骨，成为了悍不畏死的战士。很多次都以为自己要死掉的楚源一直没有事，楚年年在他身后一次次替他化解掉必死的危机。楚年年的修为越来越快的在下降，楚年年知道自己不会死，修为下降到一定程度，会自动回到本体休眠恢复。只是这一去就会去很久很久，弟弟就没办法再保护了啊。楚年年一直保护弟弟，但每保护一次就离分别更近一步，一切成了死循环。

    那又是一次猝不及防的离别，一颗射向楚源的子弹被年年用身体挡住，那么巧的击裂了年年体内的命核。楚年年沉默的在楚源身后倒下，看着一无所知的楚源继续向远处跑去。

    “傻弟弟你回头看我一眼啊。”一滴眼泪顺着年年的眼角滑下，滑过沾满鲜血的发丝，渗进身下的土地，“我要走了啊，可是我还没跟弟弟说再见呢。”楚年年心中有了点点遗憾。

    随着意识慢慢散去，眼前渐渐黑暗下来，朦胧中，楚年年听见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哥”，楚年年渐渐冰冷的身体被一个温暖的身体抱进怀里。

    “别哭，我还会回来找你的。”楚年年声音很轻，也不知道这样轻的声音是否能被楚源听到。

    至少这次我们还有机会道别，楚年年现在不遗憾了，他只是觉得难过，觉得感伤。命核破裂就必须回到本体去休眠，这一别大概要很久很久才能再见面。“会再见面的，一定会再见面的。”楚年年用越来越低的声音向楚源承诺。

    “哥，我等着你，这辈子，下辈子，我一定会等你。”楚源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和桂花树妖楚年年签定下约定。这个约定会刻进双方的灵魂，每一个楚家的后人都会在灵魂深处有一个“等一个人”的约定。转生不退，永世不消。

    一阵风吹过树梢，枝叶轻轻摇晃，桂花的香味跟随着风，一起飘散向远远的地方。楚年年和弟弟的分别是在一个初秋时节，暑热减退，凉风乍起，战场上只有硝烟味在弥漫，楚年年在楚源怀里停止呼吸的时候，楚源闻到了一股桂花的香味。那股香味似乎在他身边萦绕了许久才渐渐散去，那股香味抚慰着楚源濒临崩溃的心神。在以后长长久久的悠悠岁月里，楚源每闻到桂花香，就会觉得宁静，他早早就知道他哥楚年年其实不是人，但那是他哥，他相信他，他不怕他，他知道，他和他哥在不管多遥远的未来，总还是会再相见的。

    “对了，我和弟弟约定要见面的，我要去找他。”桂花树妖年年终于清醒过来，他想起了这个约定，他这才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原来他刚刚在思考的过程中还是迷糊了过去，在睡梦中做了一个过去的梦。现在彻底清醒的楚年年化身为人形，要完成约定找弟弟去了。

    转眼间已经大半年过去了，楚年年还在找寻弟弟的路上，每天每天的寻找，楚年年不着急，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能有再见面的那一天，楚年年对这个约定有着牢不可破的信任。

    身处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楚年年走得多看得多，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更多。陌生的世界，没有认识的人，却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因为这个世界啊，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楚源的描述中。楚年年抬起头，现在的天空和很多很多年前的天空并没有什么区别，自己和弟弟曾经无数次一起躺在草地上，弟弟当时对年年描述过的他愿望中的新世界就如同眼前这般。

    楚年年在心里对弟弟说。

    弟弟啊，你看见了吗？这盛世，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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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桂花树妖楚年年找到了楚家后人，一个普普通通、活力充沛的幼儿园老师，他每天焦头烂额地被一帮熊孩子们折腾得上窜下跳，每天疲于奔命与熊孩子们斗智斗勇的生活，辛苦又开心，幸福而痛苦，平淡且长久。楚家后人就是一个平凡人，跟方士一族唯一的关系就是生活在同一个镇子上。楚年年和他生活在一起，虽然是个树妖，却因为灵魂纯净不被方士一族排斥，并且在方士一族的帮助下将本体转移到镇子上。楚年年与楚家后人这次平平安安的生活到白头，楚家后人含笑而终后，楚年年去了方士一族，一边帮助着方士一族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边默默地守护着楚家一代又一代的后人。

    对楚年年而言，楚一鸣先生是他的父亲，除此之外他有楚爸爸、楚妈妈，还有弟弟。每一个楚家后人都是他的弟弟，他要照顾他们，保护他们。桂花树妖楚年年虽然是妖，但他一直站在人类这一边，从不退缩，永不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