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活尸之战（下）

    现代社会虽然有些人诟病不已，但监控探头还是越来越多的出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每个人只要出了门，他的行踪轨迹只要想被追踪，就能被追踪到。越大型的城市监控探头越是多，人的行踪就越难成为秘密。有些人觉得隐私被侵犯，但大部分人无所谓。在云城这次活尸之战，监控探头就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排查事故很容易，这十五天里最大的事故是化学工厂储藏仓库爆炸。当时爆炸的巨响，大半个城市都能听到。在监控探头的环绕下，在场人的名单很快就排列出来，之后结合医院资料进行排查对比，这些工作在大量工作人员的倾力协助下，也只花了三天就筛选出第一批“幸运儿”名单。这些名单被发放到全市各区的公安分局，然后有方士们加入的抓捕小队，就按照名单和地址，一次次的出发行动了。

    除了监控探头，广大的普通民众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朝阳群众”不止在首都，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朝阳群众。公布的举报电话几乎是一刻不停的在工作，虽然从海量信息中筛选出有用信息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但在七百万条生命倒计时的时刻，每个人都发挥出极大的潜能，尽心尽责的做好手上的工作，力求不放过一条可疑信息。

    二十天过去了，七个活尸被发现了五个，胜利似乎就在眼前。

    “将剩余名单筛选出其中独住名单进行优先搜查。”程野再次发布命令，“一个人住，只要小心躲藏，他人想要知道他的情况就更难了。”

    三天过去了，第六个活尸因此被发现，还剩最后一个活尸。

    三十天的倒计时时间，还剩下最后七天。

    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大部分人麻木地瘫在椅子上，神色疲惫，眼睛无神，以如今的形象走在路上，他们自己就会成为下一批被举报的对象。此时的警察们，觉得自己已经发木了，明知道时间紧迫，危险还没消除，但此刻的他们，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高强度不休息的工作二十多天，他们都近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大家再振作一下，我们再来过一遍筛。”程野胡子拉碴，声音嘶哑，这句话他已经不知道重复多少遍，“不能放弃啊，一个活尸就是一百万，这可是一百万条生命啊。”

    一百万条生命，默念着这六个字，警察们将自己从极限边缘拉回来，他们强迫自己再度提起力气。

    与此同时，城南的某处偏僻的民居里，一对父子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各自发呆。两分钟前，搜查令的广播刚结束，如今云城的人已经不需要钟表计时，每两小时就会播放一次的搜查令在全城已经循环播放了二十多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耳朵里都要听出老茧了。

    坐在阴影里的儿子成斌抬起头看向他头发花白的父亲，他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于是成斌又缩回阴影里继续坐着发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由于长时间处在这股气味中，父子俩其实都已经不觉得难受了。成斌坐在阴影里，手里的还拿着教科书，但其实在好多天前，他的眼睛就看不清了，现在也只能大致看到别人的动作，拿着书本只是成斌的习惯性动作，十几天前，成斌勉强还能做作业，可是现在就只能拿着书做做样子。一开始成斌并不明白，这么多天的广播听下来，成斌越发茫然了。

    二十天前成斌就不想吃饭喝水，每天夜里躺在床上也只是躺着，完全无法入睡，而且这二十多天不睡觉成斌并不因此觉得不舒服。成斌对广播的内容倒背如流，只是他不愿意去想自己究竟怎么了。

    成斌的父亲成国强是个市政管道维修工，一辈子勤勤恳恳工作的他好不容易攒下一点点家财，前几年陆陆续续在城南被称为城中村的地方买了好几栋房子，平时有人租他就出租出去，房子租金勉强抵得上他一个月的工资。由于工作原因，成国强对于城市的管道了如指掌，这二十多天里，他带着儿子利用管道穿梭于城市各处。成斌的母亲在生成斌那天死于羊水栓塞，成国强独自一人又当爹又当妈的把成斌拉扯到大。十七年时间里，他还陆续送走了成斌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成国强将所有的感情寄托于成斌一人，他本打算在成斌大学毕业后给成斌买一所大房子结婚用，自己再在附近买一所小房子与儿子当邻居。他以为自己跟成斌还有很多年的时间可以在一起。

    封城前一周的时候，成斌有一天浑身湿透的回到家，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不知道啊。因为是夏天，成国强并没有多想，以为儿子也就是下水游游泳而已。可是之后……之后成斌不想吃不想喝，成斌整天不睡觉也没有不舒服，成斌的身上出现奇怪的斑块，成斌身上有难闻的味道散发出来，成斌的眼球浑浊了，成斌的身体摸上去如同冰块一样，和成斌说话的声音要越来越大成斌才能听到。成国强也听过多次广播，成国强拒绝去想发生在他儿子身上的这些现象是怎么回事。成国强只是每隔三五天，就会在深夜拉着儿子穿过下水道去他买的其他房子住几天，然后隔几天再换个房子住。

    一周前成斌就让成国强打举报电话，成国强摇摇头，他领着成斌又换了个房子住。

    然后，有一天，成国强拉着成斌的手准备带他继续换地方，这时，他家的房门被敲响了。

    房门敲响的那一刻，成斌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房门敲响的那一刻，成国强觉得自己的世界碎裂了。

    程野带着队伍敲响城南一处偏僻民居的房门，这天上午他们接到群众电话，有一栋房子每隔几天就会发出难闻的味道。资料显示房主的名字是成国强，户口簿上显示成国强有个十七岁在读高二的儿子叫成斌。被发现的第五个疫鬼是个叫何方琦的女孩，十七岁，是成斌的同班同学。

    后来，在成斌和何方琦的墓前，班上有人说他们两个是情侣，每天放学后会一起到中华路的一家奶茶店买杯奶茶，然后他们会在奶茶店旁边的丹水桥上边喝奶茶边聊天，喝完各自回家。丹水桥和化工厂储存仓库的就隔一条街，仓库爆炸的时间，正是那对小情侣平时到那里喝奶茶的时间。

    爆炸发生得太突然，何方琦什么都不知道，就听到一声巨响，然后她记得的就是自己好像飞起来了，接下来世界就黑暗了。等她恢复知觉，她就站在自家楼下，浑身上下又是泥又是水，脏透了，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十几天后，她家被邻居举报，随队的方士看一眼就明白了，这个女孩应该是被爆炸的震荡波冲击晕过去，掉到水里结果溺水而死。这是一场谁也想象不到的意外。

    当何方琦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很快就释然了，临消散前，她只留下一句话，“我跟他刚刚约定好，我们要一起努力，我们要上同一所大学的。”

    程野看着房间里皮肤青黑、正散发着腐臭味的成斌，看着挡在成斌身前一手护着成斌，一手拿着菜刀不停比划、大声嘶吼的成国强，深深叹了口气。程野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成斌举起一杯奶茶，那是成斌在每个放学的日子，都会和何方琦一起享用的一杯奶茶。浑浊的眼球原本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道为什么，成斌却能清晰地看见那杯奶茶。看到奶茶的时候，成斌想起了一切。他和琦琦正和往常一样手拉手的聊天，忽然身后一声巨响，然后成斌就觉得自己和琦琦飞了起来，接下来就是落到水里的声音。成斌想起了一切，这些天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异样也就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

    “原来，我已经死了啊。”成斌浑浊的眼睛连眼前的爸爸都没办法看清，他只是觉得很遗憾很遗憾，“我和琦琦约定好要一起去读工大呢，我还以为再有几年，我就可以好好孝敬爸爸了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儿子没事，我儿子好好的，再有一年我儿子就要考大学了，你们谁也不要影响他。”成国强强撑着自己在拼命，双眼血红，声嘶力竭，“都给我滚，滚远远的，我就只有这一个孩子，我就只有他啊，我除了他什么都没有啦！”

    成斌在他身后伸出手臂，环抱住不停颤抖的父亲，抱得很紧很紧。

    “爸……”成斌的声音暗哑，说话时一股浓烈的腐臭味从他嘴里呼出来，可是成国强早就嗅觉麻痹，闻不出来。就算他闻得出来他也不在乎，他是成斌的爸爸，成斌是他最后的亲人。

    “儿子你乖啊，爸爸在，爸爸在，谁也别想把你从爸爸身边带走。”成国强扔下刀，一手抱着成斌的腰，一手想去拍儿子的头，这时他才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成斌的身高早就超过他，不掂起脚还真拍不到儿子的头。

    “爸，”成斌低下头，仿佛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将头埋在他爸爸的肩膀上，一遍一遍低声叫着，“爸，爸爸，爸爸……”

    “爸爸在，爸爸在啊，儿子，爸爸一直在，爸爸就在这儿啊，斌斌不怕，有爸爸，爸爸一直在啊。”成国强象成斌小时候那样安慰着儿子，即使身体颤抖得停不下来，即使怀抱里的这个身体如同冰块般的硬冷，即使儿子身体上出现大片大片青黑的斑块，可是这是他儿子啊，他守护了十七年的儿子啊。

    “爸，您要好好的，我……我要走了啊，下辈子，我还要当您的儿子，说好了啊。”

    成国强拥抱着成斌，如同在拥抱自己的全世界。他明明用尽了浑身力气，可是怀里那个身体，忽然就抱不住了，先是一块块碎裂开，脓血和肉块散落一地，然后也就眨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化成粉，一阵风吹过，什么都没剩下来。成国强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可他的怀里什么都没有了。十七年前他在老婆的病床前用尽力量握住老婆的手，可是最后什么都握不住。十七年后他用尽力量去抱儿子，最后还是什么都抱不住。成国强一生都想要拥有些什么，他不要大富大贵，他只想要一个家，十七年前老婆离他而去，十七年后唯一的儿子也消散成灰，最后的最后，他依旧是什么都没有。

    原本花白的头发，现在已是一片雪白，五十刚出头的成国强，和一个古稀老人也没什么区别。

    抓捕队员一个一个撤离，程野最后一个离开，离开前他听见成国强开口了，“我只想和儿子多待一些时间，我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了，我，错了吗？”

    程野停了一下，除了一声叹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默默地关上房门。

    封城二十七天，七个活尸全部被找到，每找到一个活尸，空气中的疫毒就会大量减少，当第七个活尸消散的那一刻，依附在云城空气和云城市民身上的疫毒终于全部消失了。原本在病床上苦苦挣扎的患者们，在这一刻，呼吸都轻松了。从这一刻起，还活着的人们立刻就摆脱了死亡的阴影，接下来，他们会一天一天走向康复。云城的这次活尸之战以人类的胜利而告终。只是，三个小时前，云城守望寮的寮长袁舒宇停止了呼吸。

    封城令在第二十九天解除了，这二十九天里，一共逝去了一百六十二万五千三百二十一条生命，名单的后面有成国强，成斌离开后几个小时，他在曾经跟儿子最后共处的那间房子里自缢身亡。他找不到自己活下去的意义，也许他是去与自己的妻子儿子团聚，也许他是用自己这条生命向云城的人道歉。谁都不知道成国强在生命最后想的是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程野出钱为成国强一家立了墓，将成国强的骨灰、成斌的衣服和成国强妻子的骨灰葬在一处家庭墓里。在他们身边，是新增的一百多万个新墓，象成国强家一样全家死亡的不是少数，政府出面为这次事件做了收尾。和疫鬼这次的战斗，在付出一百六十二万五千三百二十一条生命后，终于结束了。云城和云城剩下的人，擦干眼泪，带着悲痛，继续生活。

    ——————————————————————

    后记，此次战斗，云城守望寮参战一百一十六人，牺牲七十九人。在疫病面前，方士并没有抵御疫毒的特殊方法，他们和普通人一样，只能依靠身体自身的抵抗力，依靠运气。即使如此，方士们依旧冲在最前面，一步没有后退。而这一战是整场战役中，方士们存活率第二高的一场战斗。在其他的战场上，整寮牺牲的方士并不是少数。

    这是方士的生死之战，方士的信念只有八个字：生死无悔，生死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