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熙春楼是长寿坊里最大的一座行院。
吴自用站在熙春楼后门前紧张得攥起手:“真进去啊?”他虽然家底殷实, 可父母管教严厉,从未进过这等场合,不由得有些两股战战。
慈姑淡然从他身边走过:“那是自然。”说罢已经一脚跨了进去。她为着女子不好进这行院, 今儿穿了一身苎麻混丝靛蓝直裰,乌发亦如男子一般用竹簪系起, 头上更戴了一顶竹斗笠。
疾风跟在后头天人交战:康娘子这般行事他可要告诉侯爷?按道理说他是侯爷的部曲,自然不能坐视侯爷心悦的小娘子进烟花之地, 可侯爷将自己给了康娘子做部曲, 那是不是自己便要将康娘子视作主家?他想来想去终于忍不住, 往街巷口寻了个相熟的乞儿:“去,帮我给镇北侯府报个信。”而后才踏进了院中。
吴行老跟在他身后也进了院, 还拉扯儿子一把:“莫叫你师父等。”
熙春楼建造的如梦如幻, 三座三层高的主楼之外还有零星水榭, 院中引了池水,一溪的荷花摇曳,池中还有一艘小舟晃荡, 有个小娘子躺在舟中眉眼微蹙, 似是睡着了,一抬头,对面的高楼里开着一扇窗, 轻纱帘被风吹出了窗外,飘飘摇摇, 纱帘旁有个生得冰清玉洁的美人儿来收纱帘, 瞧见他们这行人,羞得红了脸,忙躲在了纱帘后。
再往前走几步,却是一架蔷薇, 蔷薇架下有两个女子正在荡秋千,你推我喊,玩得不亦乐乎,瞧见他们这行人,却慌得齐齐儿拿扇遮脸往花丛后躲了。
躲就躲了,偏还探出头来看,风将一股暗香送来,不见美人,暗香盈满怀。
吴自用早一张脸涨成猪肝色,疾风无动于衷,瞥见旁边的慈姑笑眯眯,不由得纳闷。
他们用的吴行老的名帖拜见熙春楼的主人,自然被请到了雅阁。
这雅阁丝毫没有想象中奢靡的布置,反而中规中矩像个富贵人家的书房。地上铺着阇婆的地毯,香炉内燃着交趾的清香,波斯风味的花瓶就堂而皇之摆在桌角,阁外有歌女正唱一段圣琉璃1。
“却不知吴行老到访,为着何事?”“吱呀”一声门推开,一声利落干脆的声音响起。
慈姑抬眼看,却是个衣着素净的中年美妇,她目光澄澈,首饰钗环全无,只鬓边插一枝荼蘼,眉不画唇不描,叫人瞧着便觉清新可人。哪里是个生意场上的老鸨,说是大户人家的主母都有人信。可来之前吴行老与慈姑讲过,这位便是长寿坊最大的行院熙春楼的主人,外人唤做“扈春娘”。
慈姑拿下自己的斗笠,对方一愣,旋即拍手笑道:“吴行老莫不是消遣我?倒叫了个美貌小娘子来此处。”
“见过扈娘子。”慈姑轻轻淡淡福上一福,“在下姓康名慈姑,如今的永平坊、信陵坊食饭行行老。”
扈春娘虽不甚熟悉,可也知道如今满汴京城里独一份的娘子脚店,她抿嘴笑道:“都说康娘子是个能干的,却不想是个这么大的小娘子。只是——不知两位行老来我熙春楼是为着何?”
“当然是为着帮扈娘子。”慈姑毫不犹豫直入主题。
“哈哈哈娘子这可是说笑了,我熙春楼有甚好帮的?”扈春娘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她身后两个护院也跟着一脸轻蔑。
吴自用紧张得手心微颤,吴行老则攥了攥手心里的汗。
但见慈姑镇定笑道:“适才我一路走来,见院中布置雅致,院内小姐矜持端庄又不失俏皮,瞧着倒像是个良家女儿一般,这才了悟为何一样是行院,扈娘子的熙春楼却能做到第一。”
“唔?是为何?”扈春娘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本来滑不留手的笑容也有些些许裂隙。
慈姑轻轻起身:“人性多变,明明是来寻欢,却不喜风尘之色,要的便是来往娘子皆如良家一般,我瞧着熙春楼的小姐们各个活灵活现,却似闺秀一般自在玩乐,这样自然引得客人心里痒痒,自然而然便将熙春楼与那别的行院区分得泾渭分明。我说对了不曾?”
扈春娘笑容僵在了脸上,半响才收敛了笑容,肃然道:“康娘子着实了得,怪不得年纪轻轻便可坐稳行老之位。”只不过一路所见,便能轻描淡写将她在风尘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经验一句道破:所谓男子性贱,一面喜欢勾引良家妇人一面又喜劝□□从良。扈春娘开这熙春楼便是遵循了这一心理,座中女子各个端庄,兜售给客人的便是这偷良家子的乐趣。
疾风三人在旁目瞪口呆,疾风心里更是想:侯爷以后日子危矣。
“只不过嘛——”慈姑卖了个关子,“你这熙春楼似梦如幻,偏偏西侧的厨房嘛,油腻腻,还烟熏火燎,着实败人胃口得很。”
扈春娘眼珠子一转:“谁家厨房不是如此?这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扈娘子若是用我家席面,便可去除这灶房,原来那灶房的位置修一座高台,于明月时叫玉人月下吹笛,皓腕霜雪,缥缈凌波,何似仙境?总比油腻腻烟熏熏好。”
扈春娘一扬手中帕子:“原来康娘子今日说了一圈却是为着这个。这嘛,要容我再想想。”
慈姑挥挥手:“先不提这些,扈春娘先来尝尝我府上厨子所造席面。”说罢,便叫小吴去外头马车取跟来的食盒。
食盒拆卸间,慈姑一一道名菜名:“酒骨糟绯羊、鱼脍、光明虾炙、暖寒花酿驴、遍地锦装鳖、素蒸音声部。”
哐哐当当上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
慈姑便亲自夹菜给扈春娘:“您先尝尝我这酒骨糟绯羊。”肉片薄如纸张,只能从侧面肌理中看得出来里头是羊肉,浸润在琥珀色的糟汁里瞧着便觉如梦似幻。
夹起一片薄如蝉翼,举起来日光清晰可透,居然真如纸张一般,凑近鼻子边还能闻见淡淡的花雕气息。
这糟卤在吊糟时加入了红曲米,因而比寻常的糟卤多了一丝红润,那羊肉也被浸泡得淡淡粉红,瞧着便觉心情大好。
入口先觉冰凉,这是慈姑做好羊糟卤后特意放入吊篮中吊在井水上空所致,暑热先去了大半。
羊肉一般红焖,炙烤,却少有人拿来糟卤,这羊肉是烹煮好之后用石镇压着浸入糟卤,经过石镇挤压的羊肉肌理细腻,入口滑润,毫无任何羊肉的腥膻之气,反而鲜美四溢。
糟卤汁渗入其中,花雕的醉人、卤汁的醇厚,齐齐登场,将羊肉本身的鲜美烘托得无以复加。
蜜色的糟卤汁晶莹透亮,瞧着就觉得,淡淡的酒香入嘴,以扈春娘的敏锐,立刻想到这菜式最是下酒,她不知不觉就吃下了五六片,炎热夏日也变得清凉舒适,回味悠长。
这鱼脍是上好的淮白鱼所制,因着怕放久了会坏了慈姑是到此处才现做,她净了手拿起一柄竹刀,一手拎起收拾好的淮白鱼,扈春娘只见她纤指纷飞之际,那薄薄的鱼片便应声而落。
雪白的鱼片被一片片摊开放置于水洗蓝的盘中,越发衬得鱼片洁白晶莹,薄如蝉翼,夹起一片,蘸取旁边的橘芥汁,青橘的清冽与芥末的辛辣过去后,舌尖便尝到鱼肉本身,甜滋滋,薄生生,又些微有些脆,忍不住叫人分泌出大量口水,当的上是济楚细腻。
扈春娘此时却不待慈姑夹菜,筷子便主动往光明虾炙上伸去。
一个个个头极大的虾子被放在铜盘上炙烤,下头只有一块炭火,既不至于叫人在夏日太热,又足够加热大虾,过了两道菜的时间,这道菜已经炙好。
虾壳变成粉红,虾腰处被炙得焦黄中泛白,一看便已经到了火候,扈春娘夹到盘中,慈姑给她撒上椒盐。
扈娘子迫不及待咬开虾壳,内里粉嫩的虾肉露了出来。
咬一口,镬气外面的虾肉紧实,内里的虾肉嫩滑,丰盈的虾汁立刻从内里流出来,吃到嘴里满嘴留鲜,馨香脆美。
更绝的是这虾下锅之前都已经去除了虾线,天知道扈娘子有多讨厌端上桌的熟虾里没去虾线,她们做这一行,讲究姿态优雅,小意温存,这道菜上来自然要帮男子剥虾壳,虾壳好剥,可到这虾线,无论如何也做不得优雅,早在心里将懒怠做菜的厨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外头还要扮贤惠模样继续与那细细虾线较劲。单是这一点扈娘子就爱上了这道菜。
暖寒花酿驴摆得雅致,盛放在满盘锦花枝芙蓉景泰蓝锅里,驴肉软烂,浸满各式香料之味。香气钻进鼻腔,再吃一口浓稠的酱汁将炖得软烂的驴肉浸得透彻,满口酱香。
扈娘子以前从不觉得是个只满足于口腹之欲之人,可此时却忍不住又去吃那道遍地锦装鳖。
金黄色的汤汁,内里剁成小块的甲鱼肉,上头浇着香簞、笋丁、木耳等诸多山珍所做的浇头,这浇头花团锦簇,当得上一句遍地锦。吃起来一口甲鱼肉细嫩,满口肥糯。
最后一道素蒸音声部却称得上是惊艳:
满盘面点捏的小人,皆被着彩,有站着吹笛的,有抚琴的,有翩然起舞的,衣袂飘飘,裙裾飞扬,各个栩栩如生,连手指头都捏得清晰可见。如真人一般。
慈姑笑道:“这道菜也是可以吃的,那胭脂衣裙颜色是各类果蔬汁水做成,只不过在行院里应个景,做个看菜也罢。”
见扈春娘尝完菜式满脸满意,慈姑便觉这桩事稳了,她才笑道:“不瞒您说,我这席面有四大好处。”
“噢?是那四大好处?”
慈姑便道:“一是风雅,菜式皆从古籍中来,皆有用典。客人来这行院追求的便是那一丝虚无缥缈的仙气,这些源自古籍的菜式更显得你们熙春楼卓然不凡。”
吴行老暗暗赞叹,果真了得,这一出手便将扈春娘的死穴牢牢抓住。
“二呢,是便宜,你猜我这一席面给你,要多少钱?”
多少钱?”扈春娘发问,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被慈姑带着走了。
慈姑轻轻道:“四十两银子。”
扈春娘面上不显,心里却吃了一惊,她没想过只需要四十两银子。
慈姑看穿了她的惊愕,缓缓一笑:“若是熙春楼自己做的话,须得多少?”
扈春娘支支吾吾不愿意明说。
“你自己做的话,单是那一份素蒸音声部就至少五十两银子,”慈姑道,何况你还得养两个大厨三个帮厨,才能满满当当将这席面做成。而且那两个大厨中还必得有一位是白案大厨。”
吴自用已经从开始的惊愕到后头的刮目相看到如今的拜服。什么是魄力,什么是智谋,什么是破釜沉舟,端看康娘子,不,师父今日所作所为便知。
“三是耗时,客人要什么菜,只须在单子上勾画片刻,便有我这边做好,一刻钟便能送来。”
慈姑一笑,起身往窗边斜斜一靠,指着不远处道:“扈娘子,你瞧见那柏木森森处么?你可知道,我养着几十上百个厨子,每人只做一道菜,需要什么材料、哪一步下锅、哪一时勾芡,俱烂熟于心,我家康娘子外送有专门的马车,就为着能在一刻之内送到主顾手里。”
其实扈春娘猜测康娘子定然有法子能解决这送菜慢的问题,可没想到她居然在近处就租了一间院子,只做这门生意,当下哑口无言。
“四是品质。我这酒糟羊里,单是那一味酒糟,便要吊满一年才能出这个味,您为了一道菜里的一味佐料,莫非还要专门养一个吊糟师父一年?要知道这吊糟师父不会做菜也不管别的,他只会吊糟,专门吊这一味醇香色正的酒糟,好吃好喝一年你可供得起?您供得起的厨子便是做出来,也不是这个味。”
扈春娘彻底哑口无言。
只不过她还想讲讲价:“你家既然赁了院子开张,那便不只做我一家生意,我家便是拿出去也没个自己的独有菜色,这如何使得?”她其实心里已然满意不止,只不过还绞尽脑汁想压压价。
慈姑笑道:“这价却是再也压不得的。这一桌席面在,叫价一百两,您从我这买入不过四十两,前后净赚六十两差价,还要省去雇两个大厨三个帮厨的佣金,这笔账怎么算?至于独特菜式嘛——”
慈姑狡黠一笑:“我每季便做些又风雅又好吃的菜式供您挑选,您选中了便可限定只供应你家,只是这独特的菜式却不包含在四十两银子里,您觉得如何?”
说到这里,吴自用已经忍不住要喝一声彩。连消带打,还想出延绵不绝的赚钱生意。以后每季度这熙春楼都要付一笔钱。
扈春娘应当也是如此想,连连拍手:“你这小娘子却是个爽利人,也不讲那些虚的,上来便给了我一个底价,这生意就这么定了!”轻轻松松谈下这笔生意,还将慈姑他们送到了门口。
“师父,您小心台阶。”吴自用出门时小心随侍慈姑左右,他已经从先前的被父亲逼迫到如今心甘情愿恭敬相待:“不过师父,我还有一事,那柏木处的院子您何时租下的?”
慈姑上了牛车,坐稳后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她红唇潋滟:“这不正要去吗?”
吴自用张大了嘴,疾风也露出几份讶然,怪道侯爷多年过得如个苦心僧一般今年却才如开了窍,这小娘子当真是个妙人儿。生意还没做成,牛皮先吹上了,适才她在雅阁里说得笃定把握,大手一挥似乎那院子里正有几十个厨子正在辛勤劳作,便是自己也被骗过,嘀咕着这慈姑不知道何时赁了间院子,不声不响雇了许多厨子。
却原来她什么都没有,就敢忽悠那扈春娘。
唯独吴行老颇为赞叹:“了不得,这虚虚实实的手腕,整个汴京城里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做到还是能做到的,光疾风知道的就能有许多人。可那些人各个在江湖、官场、商场上浸染多年,都是狐狸,做到并不稀罕。
奇就奇在这康娘子年纪轻轻。
疾风悄悄叹了口气,想起徐林得知他要去跟着康娘子后艳羡的表情,当时他还觉得那家伙是腹黑是装的幸灾乐祸,如今想来,或许自己真是要走狗屎运了。他咳嗽一声,挺起了胸膛,脸上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吴行老应当也这般想,立即就说:“这院子便由犬子出面去办。”
因着吴行老在长寿坊的面子,那柏木院很快便谈下来了,以五十两银子一月的价格成交。
慈姑这几天在长寿坊转悠时早就瞧中了这院子,这院子妙就妙在恰在长寿坊几处大的勾栏行院中间,去这些地方都很近,院子四方四正门户紧闭,后面是个窄巷子,无人出入,最是清净,门口宽敞,便于往来的马车停车。
院子分为前后两门,前门上锁,只留个小窗来送菜,后门供出入却有小童守着,来回将出口把守着。
门前设置门房,这是那些外送小子们休息之地,若有行院购买,直叫个小厮来传信,做好后,热气腾腾的饭菜会坐上马车送往各处行院。
吴行老到此时已经是心服口服:“康娘子这般做派,当真是闻所未闻。”
“这是我师父当年教我的法子,不成想在这里用上。”师父当年在眉州时便是教慈姑用此法将食盒卖给过往的码头来不及吃饭的船夫。慈姑举一反三,便有了这许多创举。
吴自用更是:“师父,这后头的修葺就都由我来。”
慈姑说出自己的要求:“一是要灶房宽敞,多设灶口,二是要要有厨子们的休息之处,三是要门户森严。”
“门户森严?”
慈姑便讲与他听:“我自己开的数家脚店便最讲究这一点,做吃食最要紧是干净安全,若吃病客人只怕招牌第二日就会被人砸了,厨子们小心谨慎之外,便是要守好门户,勿叫外来人进入,便是那些捣乱的宵小也无计可施。”
吴自用恍然大悟。吴行老在旁亦有感悟。
定好了院子,慈姑一行人又动身往第二家行院去。
吴行老先皱着眉给慈姑讲解这家行院的主人:“这明月楼也是掌事的是位李妈妈,李妈妈年纪大了,人又刁钻,不似先前那位好说话。”
慈姑抿嘴笑道:“无妨。早想好了法子对付她。”
作者有话要说: 宋代陶谷《清异录》有云:王衍伶官家乐侍燕,小池水澄天见,家乐应制云:“一段圣琉璃。”
宋代陶谷《清异录》有云:有赐绯羊。其法以红曲煮肉,紧卷石镇,深入酒骨淹透,切如纸薄乃进,注云“酒骨糟”也。光明虾炙、暖寒花酿驴、遍地锦装鳖、素蒸音声部皆出自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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