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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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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户部尚书黄瑾是个做官的好料子。

    又与发妻卢氏恩恩爱爱, 共育有一子一女,幼女嘉娘是他年纪老大才得,因而格外宠溺, 待之如珠如宝。反是做娘亲的严厉些,时常拘她在房中读书习字, 如同男儿一般教养到六岁。

    奈何好景不长,黄瑾误卷入楚王谋逆案,天子震怒, 满门查抄,诸人斩立决。

    抄家前几个月, 黄家女眷上山烧香, 慈姑顽皮爬到了松树上又往下跳,奶娘情急之下伸手去接, 慈姑安然无恙, 自己胳膊却受了重挫。

    卢氏感念她忠心耿耿, 便为奶娘脱了籍,又感念奶娘思念女儿, 允许她将女儿带到汴京黄家。

    可惜奶娘女儿发热不治,竟然就此夭亡。

    因着奶娘老家眉州路远, 她奶大了嘉娘又忠心耿耿,黄夫人一时心软, 允了慈姑停灵在黄府下人住处, 没成想善有善报,无心插柳倒给自己女儿留下了条活路。

    抄家时奶娘康氏急中生智,求了卢氏,将自己女儿套上嘉娘衣裳,又报说“嘉娘病重不治”, 黄夫人感激涕零,又哭着与女儿道别。

    圈禁后官府押走了黄府诸人,康氏与女儿是自由民,自然也就与抄家无关,被安然无恙释放,于是她抱着“女儿慈姑”坐上了回老家眉州的客船。

    骤遇家中大变,慈姑受了惊,发了许久的高烧,昼夜颠倒,等醒来后许多过去的事情都记得迷迷糊糊,加之人又小,便安然在眉州奶娘老家住了下去。

    当初卢氏垂泪送别女儿时,握着女儿的手叮嘱道:“莫要报仇,只顾着活自个儿便是。你活得安然,爹娘在天上才放心。”

    有了爹娘的叮嘱,慈姑便也踏踏实实过了下来,虽然幼年懵懂时家破人亡,她也不希求其他,只求能安生活命叫天上的爹娘放心。

    可怜这般风帘翠幕、户盈罗绮的人家,一夜之间烟消云散,那些封存在吏部、刑部的厚厚文册也随之封印起来,直至今日……

    濮九鸾静静悄悄翻看着这些册页,眉目平静。

    楚王,太上皇最钟爱的儿子,长相肖似官家,又被官家抱在怀里长大的,不到及冠之年便被封为最富庶楚地的王爷。人人都以为他要越过秦王继承大统的。

    楚王性子算不得好,待自己王府中官员多有苛待,结果被那官员怀恨在心,告发他谋反,官家不信,派了身边贴身的小黄门去质问儿子。

    本来到此时还算平顺,可惜那小黄门被秦王买通,到了楚地,居然逼着当地官员组织军队征讨楚王,执意要制他于死地。

    楚王焉能束手就擒?索性就揭竿而起。

    这一起事,便错上加错。

    照后来朝官的意思,这楚王的幕僚们当真各个是草包,即便是官家真的下了征讨的命令又如何?官家一手养大楚王,处处疼爱他,怎会杀他?

    可是濮九鸾不以为然,若是没秦王捣乱,楚王乖乖束手就擒,哭着去见官家,诉说自己冤屈,官家定然会心疼儿子、宽恕楚王。

    可这中间有秦王作祟,楚王若真是束手就擒,那小黄门会不会来个先斩后奏可当真不好说,或许楚王也是想到这一点,便二话不说先报名为上。

    战火越演越烈,楚地、云梦等多地陷入战火,纸里包不住火,官家这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反了!

    他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恐惧,居然真的下了斩杀的命令。

    楚王就此被人扑杀在乱军从中,到最后也没见到父亲一面。

    楚王死了,朝堂中也展开了大清洗。

    官家被这个最疼爱的儿子伤了心,自此郁郁寡欢,也因此迁怒到“带坏孩儿的奸佞小人”,原来楚王一系的人尽数被除尽,凡与楚王有点干系的人皆下了诏狱。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奉命查案的刑部尚书左冰早被秦王收买,罗织了不少异己,当中便有黄瑾这个户部尚书。

    于是黄瑾被杀,全家被查抄。

    本以为就此便罢,朝堂上的投机之徒又将宝押到了秦王身上。

    濮九鸾轻蔑一笑,其中就包括他的好大哥,如今的国公爷濮雁修。

    在这一番喧闹中,谁都没想到楚王妃逃出了生天。

    楚王妃母亲是外嫁出去的大长帝姬,她出身高贵,又很有一番本事,先是东躲西藏避开了秦王的搜捕,而后想法子在三月三开金明池的大日子混进了金明池,走到官家身边,亮出楚王血书当众控诉秦王罪行。

    官家愕然。满朝哗然。

    本已春风得意的秦王就此折戟,被官家厌弃,押解到洛阳宫里终身软禁。

    一向平平无奇的晋王就此进入官家视野,他虽然人平庸些,却事亲至孝,得了官家欢心。

    他上位后,身边幕僚人手奇缺,识于微时的濮九鸾就此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等他登基后,濮九鸾更是水涨船高,被封做了镇北侯。

    濮九鸾合上册页,眉头微微蹙起,刀削似的下巴浮起一层淡淡的青,非但没有毁损容颜,反而平添了几份潇洒。

    黄瑾其人做官谨慎,不贪污不结党,算的上是个能吏,这一桩案子瞧来瞧去也能看出来是一桩冤案。

    当初抓他下狱,罗织的罪名是贪墨并运送粮草给楚王。库存的几百担粮食对不上,这也当真过于可笑,户部尚书管着全国的钱粮调动,若真是有心贪墨怎会染指几百担粮食?至于供应粮草就更是无稽之谈,每年官府都会给几位王爷有贴补,明儿八经过了明路的,又怎么会是谋反?

    要不是当初老官家正恨着那些“挑唆自己孩儿”的帮凶,黄瑾这案子也不至于判这般重。

    可是翻案却又不好翻。

    晋王这个皇位得来的不容易,几乎可以说是“捡漏”,秦王势大,楚王受宠,怎么看都轮不到他。

    也因此他上位后格外看重名声,不但对当年的事情讳莫如深,决议也多中平为上。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为一介孤女翻出当年旧事呢?好容易积攒下来一些口碑,又怎舍得被官员评议自己“捡漏”?又怎么会毁坏前官家的名声,坏了自己“孝顺”的名头?

    大被一掩,难得糊涂才是真。

    濮九鸾轻轻合上卷页,看着外头夕阳渐落,便想去马行街夜市瞧瞧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寻到慈姑时,她手里正捏着一缕线香,还招呼濮九鸾:“稍坐片刻,我去烧烧香便回。”见濮九鸾并没有坐下的打算,便一迟疑,“您也同去?”

    本是客套,谁知濮九鸾毫不客气,立刻跟了上来。

    慈姑:……行吧

    佛龛不远,在马行街岔口南通巷路正中,有株巨大梧桐,树干上头系着一缕缕红绳,梧桐正值花期,满树繁花如紫色烟霞,树下有人供奉神位,已不知多少年。

    佛龛由石头雕成,烟熏火燎多年已覆着一层烟火气,佛龛前头供着新鲜果蔬,又有香插可供往来居民上香。周围覆盖一层厚厚青苔,在五月黄昏里青葱郁郁。

    慈姑小心掏出适才带出来的线香,濮九鸾顺顺当当取出火石,帮她点燃,而后便交给她,自己敛气宾神退后,安静等着慈姑烧香。

    好生默契。

    慈姑迷迷糊糊想。

    她跪在佛龛前,默默祈念完,而后才插上线香,起身又合掌作揖。

    待她拜完濮九鸾都安安静静立在旁边,一声不吭。

    慈姑有些不好意思:“拜完了,现在就回去做菜。”

    两人并排又往康家食铺走,高大的泡桐树延绵一路,紫色的华贵花朵被夕阳照射出一层橘黄色的暖光,细细绵绵在黄昏中交织出奇异的氛围。

    不甚熟稔的两人着实有些尴尬,慈姑便主动找话:“我近来要开个新铺子,便想拜拜佛爷。”

    “嗯。”

    “还求了阖家身体健康。”

    “嗯。”

    好吧,慈姑也不知自己应当与个顾客说些什么,挖空心思几句话,便再也想不出话说,两人之间漂浮着奇怪的沉默。

    恰在此时,平地一阵风过,“啪嗒”一声一朵硕大的紫桐花落在了濮九鸾脚下,他住了脚步,捡起那花朵递与慈姑:“你戴这个定然很好看。”

    慈姑:……

    她接过这泡桐花,干巴巴道了声谢过九郎。便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位客人每次来用膳都很省心,吃了便给钱,利利索索,虽不过吃了三次,却给店中增加了三两银子的收益,比那些天天都来的人好几天加起来还多呢。

    此时送花又是为着什么缘故?慈姑摸摸耳朵,颇有些不自在。

    便见濮九鸾住了脚。

    他似在沉吟什么,半天才说:“我不叫九郎。”

    “那个,您叫什么都无妨的。”慈姑结结巴巴摆摆手,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起了些从未有过的慌乱,“给钱就行。”

    这……越说越错。

    濮九鸾却没听清一样,继续说道:“我唤做濮九鸾。排行十一,认真说起来,我是十一郎。”

    濮九鸾,这名字怎的这么耳熟?

    慈姑仰起头,微微张开嘴,费力在记忆里搜寻起来,是谁唤做濮九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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