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失去与珍惜
惨呼声不断响起。
所有人都望着苏明月疼得满地打滚的样子,琴儿更是露出了不忍之色。
台下众人中,表情没有一丝波澜的,也就剩顾伊了。
毕竟她是除却顾新以外的任何事,都毫不关心。
“少侠,您这药真的能治病吗?我看”
先前救下琴儿的那名中年男子,踌躇了许久。
听见主子的痛苦哀嚎,终是实在按捺不下担心,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谁说要治病了,方才给他服喂的,乃是我用响尾草、钩吻等多种世间剧毒,所炼制出的毒丹。”
“什什么?!”
听见少年这并未遮掩的回复,那中年男子瞬间大脑当机,紧随而来的是暴虐的怒火。
径直提起武器就要对顾新出手。
反倒是苏致远给琴儿使了个眼色,令其将男子阻拦了下来。
先不说这些人加在一起够不够对方打的。
若是有意加害苏明月,他又何必费这么大周章吓退‘暗首’一行,然后再吊着以死明志的书生性命呢?
“胡叔,莫要莽撞,顾兄这般做定是有他的道理。”
“白眼狼吗!还拦我作甚,真是好笑,这天下能给人有喂毒药的道理?”
“胡叔”
“别他吗吵吵,我家主子真是瞎了眼,拼了命救你这么个”
“纸致远说得对,咳咳,你且退下,莫要曲解了那位少侠的好意。”
“”
正当火药味浓重时,还是苏明月强顶着心口剧痛,出言呵斥了句自己的这名忠心下属。
尽管看起来面色还是惨白,身体中那蚀骨钻心的疼感,也未曾减弱半分,但他却敏锐的有种预感。
只要自己能熬过去,或许会有天大的福缘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的消逝,少年面庞上的汗水也不断滚落在地。
体内到底是被封印了九成以上机能,同时这般长时间的维持灵诀,也令他感到有些吃不消了。
或许察觉到他此时状态很差。
顾伊心疼的盯着少年,那双纯黑的眸子轻眨了眨。
思索一番后,提着襦裙一路小跑到舞台上,寻摸了半天,将目光落在一个道具箱子上。
吃力地将箱子拖到哥哥身侧,然后她蹑手蹑脚的爬了上去,好让自己直立时能与他的身高相仿。
小家伙把手稍微缩了缩,以宽松的袖口布料当作毛巾,不断为少年擦去沁出的汗水。
直到两边的袖摆都被浸湿。
她也不觉得无聊,反倒露出幸福满足的笑容。
“三爷!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好好,我好得很,少侠当真华佗再世!”
“顾兄 三叔!”
“”
经过漫长的枯等,苏明月也捱过了最为危险的时候。
生机如泉涌般接连浮现,消除掉那些死气与暮感,整个人的皮肤也逐渐红润起来。
当确认一切都恢复如初后,他迫不及待地从地上站起,领着众人快步走到顾新身前,俯下身子拜了下去。
而在不用维持灵诀的那一刻,少年便感到有些脱力,身子不由踉跄了几步。
还好小家伙眼疾手快地搀扶住自己,顺势就坐在了那道具箱子上。
看着迎面行礼的苏氏一行,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拘谨。
一把搂过期待之色溢于言表的顾伊。
任其在自己怀中挑了个舒适的位置窝着,少年望了眼先前出言不逊的男子,寡淡解释道。
“小病对症下药,大病徐徐图之。”
“而让人濒死的损伤性恶疾,我仓促间也只能想到以毒攻毒,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不必太过感激,说实话,能撑过来也就是你心智坚韧,福缘深厚,我建议你此刻试着冲击一下瓶颈。”
“借由新生的纯净灵气洗涤自身,打破桎梏的可能性,应是你前后十年内,最有机会的时机了。”
“”
如今的苏明月,已经将眼前少年视为神秘高人。
莫说是冲击瓶颈了,就算让他立刻斩去一臂,怕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只当其中定有深意存在。
顾新见对方依照自己的话,闭目席地而坐,那松弛下来的心神,也不由落到胸前仅剩一枚的毒丹之上。
说来也好笑,在他当初与任雨灵同行,一路寻到伏州市老城区的巷弄中,才弄来的那一批毒药。
本意是为了以备突发状况才炼制成丹丸。
为此他还耐着性子,在图书馆翻阅了一下午的资料,以免药性上会有冲突。
但谁曾想,间隔了这么久。
一直没有机会发挥效果的它们,反倒是阴差阳错之下,于此时派上了用场。
感叹了会世事无常,少年却不由自主的想起在那时候的夕阳下,执拗又顽固的任雨灵,逆着余晖,笑的清丽脱俗的模样。
瞳孔中瞬间弥漫出了温暖之意。
那丫头,明明分开才不到一天吧,怎的就有些想念了。
“顾兄,顾兄?”
面对苏致远的连番呼喊,顾新才回过神来,就听见对方有些娇气的继续道。
“戏可还没唱完呢,既然暂且也无事了,我已吩咐琴儿继续催眠了外面那帮俗人。”
“还请顾少侠务必赏脸,听完剩下的部分,就权当”
“权当我等的一片心意可好?”
“”
诧异的望了眼出口处,果然看见了琴儿的一袭青衣。
找不到理由回绝的少年,倒也通情达理的点了点头。
于是装束姿容绝美,燕妒莺惭的苏致远,认真整理好了繁琐的头饰,施施然向着舞台走去。
分明是男儿身,可那柔情绰态的模样,不仅没有荒谬与差异感存在,一颦一笑间,数十年的苦功展露无遗。
何来无端倾城色,不过妙人付用心。
“”
“我清楚了,念远,不必太过自责,礼物的事我还会再想其他办法的,好,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挂断电话后,一名拉着行李箱身形健硕的男子,愁叹了几声走在路上,他正是先前任雨灵口中所提及的,
温馨儿时的玩伴,钟盛。
因其是古武世家,所以走的道路与少女不同,男子并未按部就班的在校学习知识。
早在十三岁的时候,便入了军中磨砺,而后的几年里也不断出入战场。
甚至跟随在温父身边,见识了各类暗世界的势力争端。
此次也算忙里偷闲,能回到故土伏州休整一段时间,顺带见见自己阔别已久的青梅竹马。
本来想着拜托好友弄来一份贵重的见面礼给温馨,可下飞机后才知道出了变故。
钟盛也算对唐门三小姐唐月绮有所耳闻,他知晓自己这好友并非搪塞,可这仓促之间,又能去何处寻得像样的礼物呢?
“嘶,你是没长眼吗,走路都不看路的?”
“对,对不起。”
正忙着思索的男子难免分神,恰好又被行人撞了个趔趄,差点失态倒地的他不由心火顿声,话语中发泄意味明显。
慌忙道歉的是一名长发女生。
她弯腰道着歉,柔顺浓密的青丝尽数铺撒下来,遮盖住了其半边脸颊。
而露出的另外一半则是朱唇玉面,让人乍看如春风拂面般温柔至极。
男子见对方容貌生的清丽,语气瞬间转变,佯装咳嗽了两声缓解尴尬,随即嘴边挂上了爽朗笑容,就要上前去搀扶女生。
“没关系的,美女你”
“woc,这么吓人!”
“真他吗晦气,滚开滚开。”
“”
天空中落下的淅沥小雨不断,恰好又刮来一阵微风,将她被遮住脸的发丝悉数吹起,露出了那伤疤纵横的另一侧容貌。
看清毁容女生的模样后,钟盛才伸出一半的手直接僵在了半空。
伴随着脱口而出的粗鄙之语,他不自觉后退了几步,眉头都皱成了川字。
没有太多犹豫的,钟盛赶忙提着行李箱越过了对方,同时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晦气。
哪怕被恶言相向,她也没有太多表情变化。
就仿佛早习惯了这种嫌恶与躲避,只是静静的将飞舞的青丝抚平,再度遮起那半边面颊,神色极为落寞的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哪有什么新的开始,果然换哪都一样”
梅香欢快的扬了扬手中绢帕,在春秋亭边缘来回进出着,神情雀跃,将一副陪养在深闺的丫鬟模样,演绎的入木三分。
“停啦,雨停啦,小姐我们脚程得加快些了!”
重新热闹起来的两只迎亲队伍,就这样分道扬镳。
在一片敲锣打鼓的喜庆氛围中,帷幕遮起又散开,转眼就到了‘薛湘灵’与‘周庭训’的结发场景。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两姓缔约良缘,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之情。
顾伊也极罕见的专注望着台上,从少年怀中坐直,深邃的黑瞳中似是有着跃跃欲试。
“半身,孤也要成亲。”
“那是大人才能做的事,等以后你长大就可以了。”
“长大?长大孤就能跟汝成为夫妻了吗?”
“不能。”
“为何不能,难道骑士阁下要背叛孤?”
“不能就是不能,没有为什么,不准乱动了,安安静静的给我看戏。”
“”
今天的小家伙有些反常。
不仅在认真看戏,而且躺在顾新怀中的时候也很是规矩。
她就像突然间长大了一般,哪怕被哥哥训斥了,也不会耍赖的装起可怜。
可惜的是少年此刻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并未注意到这不起眼的变化。
剧情节奏倏忽加快。
眨眼就过去六年,薛湘灵也有了个孩子,取名为‘周大器’,对其娇纵千端,百依百顺。
随着梅香再出场,介绍到今儿是薛湘灵回娘家的日子,称呼也由小姐转变为了姑奶奶。
对于周大器这个小少爷,她嘴就和抹了蜜似的,连连夸赞聪明伶俐,将来定然是个有造化的人物。
车辆已然备好,借着自家丫鬟的搀扶,薛湘灵母子也是踏上了返程。
一路颠簸。
行至半路马车猛然的急停,薛湘灵掀开帘子探出头去,听四周呼嚎声惊天动地,见附近众百姓纷纷逃窜。
还未来得及差遣梅香上前细问,滔天的洪水悍然袭来。
她忙叫车夫调转方向,想要回到周府去。
可巨浪已到身前,无情的将马车撞翻淹没,浮沉之中,她与梅香等人失散,不知被冲往了何处。
“水淹登州府,灾民到莱州。”
“要不是我们员外爷,在此搭棚舍粥,这登州来的灾民,不知要饿死多少哩。”
两个仆役装扮的小厮先登了场。
他们闲聊时交代了转场的剧情,并和观众们提及。
这卢员外和夫人先前也是登州人氏,行善除却积德这一原因,更多的还是不忍心见到家乡父老食不果腹,便出手求个心安。
叫苦连天的灾民之中,薛湘灵赫然在其列。
此时的她已是一身素裙荆钗,原本倾城的脸颊上沾满了尘灰。
她喝下分量稀薄的粥水,回想起自己这几日的颠沛遭遇,不由悲从心来,掩面而泣。
身旁之人皆骨瘦如柴,她这位曾经养在深家大院的小姐,只觉得惶惶不安。
好在被先前的两小厮瞧见,便邀请薛湘灵到他们主人,卢员外的府上去做那哄小少爷的老妈子。
原先还带着些小姐脾气不愿理会,可只靠粥水又怎能扛饿。
她肚子适时发出咕咕的叫声,心中想念起米菜的滋味后,还是无奈应允下来。
相比乞讨流浪,去那好歹能求个温饱。
磕磕绊绊来到府中后,薛湘灵在堂前见着了这莱州有名的善人卢员外,而其夫人,正是当日在春秋亭避雨时,所赠予锁麟囊的赵守贞。
可惜当时她们俱在轿中,并未见上面。
哪怕问及恩公名讳,梅香才说了一个薛字就被打断,以至于赵守贞纵使现在与她面对着面,也无法认出。
只叹造化弄人。
被婢女带去换好了衣物,看着曾经梅香所着一般无二的青衣,昭示着她的身份,也从小姐变成了薛妈。
落差感让她苦笑一声。
听闻前堂在唤,她不敢耽搁,快步走了出去,同时也见到了自己的服侍对象。
卢家小少爷,卢天麟。
在见到薛湘灵年轻貌美,和之前古板的老妈妈截然不同后,他开心的拉起自己这个新玩伴,就要去后花园玩耍。
由于走的仓促,赵守贞只来得及交待了一句,何处都可玩耍,唯独东角朱楼不可上去,否则定责不贷。
将主人家的话牢记在心,随着这卢少爷的牵引,她也来到了后花园内。
拨浪鼓,玩泥巴,剪纸人,捉蝴蝶,各种花样层出不穷,她倒也应付得来。
恍惚间看见与周大器年岁相同的卢天麟,薛湘灵就像陪着自己的孩儿一般。
可被勾起了家破人亡的回忆,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玩闹了一天的小少爷,也累的趴在桌子上酣睡起来,她慈爱的望着对方,又环顾了四周的环境,望着高门别院的花园。
这位曾经的富家小姐低声啜泣起来。
“只说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
有些震撼的听着这段唱词,顾新还是第一次,这般清晰的感知到了戏剧魅力,他搂着顾伊的手臂不自觉紧了紧,口中呢喃不已。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觉察到了少年的冗杂思绪,小家伙回过头从他臂弯里挣脱开,将身子调转了个方向,用瓷实的脸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
“汝在乱想什么,半身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要信孤的话。”
顾伊的不悦模样和奇怪语气,都被他尽收眼底。
失笑的在对方额头上亲了亲,少年抚摸着她的秀发,温柔的像在摩挲一件宝贵的艺术品。
然后十分配合的回应起来。
“是是是,我遵命,女王大人。”
“孤更喜欢陛下这个称谓。”
“”
得到满意答案的小家伙,有些扭捏害羞的也回亲了顾新一口后,便愉悦的转过身去。
一如之前般背靠在他怀中,安稳又惬意的看起了戏。
后续的桥段倒也精彩,醒来的卢小少爷又拉着薛湘灵玩耍,可不小心他将皮球扔进了东角朱楼中。
心中虽记着赵守贞的告诫,但实在无法招架卢天麟的撒泼打滚,重重的叹息一声,薛妈妈只好遵从的进去找球。
四处搜寻之际,猛然望见六年前自己赠出的锁麟囊。
其上的花纹丝线,薛湘灵又怎会不记得,那是她差遣薛府下人多次,才得到勉强的样式。
回忆涌现之际,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卢夫人竟是那日春秋亭中的新娘。
赵守贞闻讯而来,见这新来的薛妈妈神色异样,细问过后二人对上身份,心神颤动之余俱是重逢相认的喜悦。
奉上宾,置新衣,结金兰,寻家室。
最终结局,皆大欢喜。
直到最后一次帷幕落下,众人退场,顾新仍有些意犹未尽。
轻轻的呼哧声从自己怀中传出,他低头发现小家伙酣睡正香,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弧度。
正如这场‘锁麟囊’所表达的含义,只有失去过的人才会懂得珍惜。
在顾伊被‘病’的攻击吞没,而少年又没能及时赶上的那一刻。
他只觉得胸中无穷无尽的火焰在燃起。
他从未有过那种感觉,疯狂的,魔怔的,不计后果的想杀掉在场所有人。
也包括顾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