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别离

    正月十五那天，宗天送走最后一船人，回到家中倒头就睡，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一点多。

    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口干舌燥，嘴巴里好像着了火；坐在床边举目四望，看见外屋小方桌上的细颈玻璃水瓶和几只白瓷茶杯，心中大喜过望，想也没想便起身直扑过去，只听“咚——”的一声，脑袋已结结实实撞在天花板上，顿时感到一阵生疼。

    周娴从浴室探出头来，笑道，瞧瞧你，总是这样不小心，疼不疼呀？

    他弯腰低头走到桌前，左手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右手还在不停地揉着脑袋。

    没事儿，幸好你赶在过年前给屋顶做了层软包，不然很可能够我一呛。

    唉——要说也真是委屈你了，可怜的老公。周娴将茶杯递到宗天手中，双手抚胸、秀眉微蹙，故意做出一副发愁的样子。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月球基地所有房间都一样，又窄、又小、又低——连我都不敢垫脚尖呢，何况你这一米九几的大个子？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着厨房的方向喊道，初九！你个懒家伙，充好电没有？记得明天去街道办一趟，多要些海绵来，把咱的屋顶再贴一贴。

    初九慢腾腾从厨房里走出来，将一张打哈欠的卡通脸闪现在胸显上。

    贴屋顶？好好好，这可是件大事，一定要抓紧时间，明天就办。队长毕竟是肉身凡胎，禁不得这样撞来撞去，时间长了万一再给撞成个傻子……

    宗天哭笑不得，作势要踢，他却嘻嘻一笑，转身又钻回厨房，片刻之后将夫妻二人的早餐端出来，在小方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

    初九，去街道办时顺便请机械师修理一下你的脚，它最近好像响得更厉害了。

    宗天边说边取过一片面包，抹上些花生酱递给周娴。

    宝贝儿你先吃。说完走进浴室，开始刷牙洗脸刮胡子。

    等他回到桌前，却发现那片面包继续摆在周娴面前，一口都没有动；自己的餐盘里则多出来两只鸡蛋，连壳都剥去了，白白嫩嫩地看上去煞是诱人。

    原来她一直在等他。宗天瞬间明白了周娴的心思，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歉意，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天可怜见！自从爸爸妈妈离开后，他就成了周娴最最关心、最最在意的唯一的亲人，怪不得这些天不论何时，不管干什么她都要腻在宗天身边……

    一周前，大年初八，周娴一大早送爸爸妈妈到五号码头。他们将从这里登上宗天的摆渡船，穿越曼图包围圈，离开月球基地，前往土卫二。

    远远地看见她们走来，宗天急忙跳下驾驶舱，接过两位老人手中的行李，发现很轻——不是因为月球重力低，而是真的很轻。

    他和两位老人已经很久没见面了。自从接到上面下达的紧急疏散任务，他就一直没日没夜地忙啊忙，偶尔请假离开摆渡船，也是直奔自己和周娴的小家，哪里顾得上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特战队顺利返回月球时，离2253年的春节还有十来天。宗天想也没想就宣布放假，安排大伙回家过年。

    没想到才过去三天韩奇便赶个大清早找上门来，将厚厚的一摞纸塞给宗天，表情有些阴晴不定，吞吞吐吐地解释道：

    时间很紧，一共9376人，都在这份名单上。指挥部希望你们赶正月十五前把他们全部转运出月球。作为相交多年的好兄弟，当哥哥的绝不瞒你，这确实是一项突发临时任务，原先并没有类似的安排……

    为什么？宗天大惑不解。

    据他所知，此前基地每每向外转移人口都由重型战舰护航，硬生生冲出曼图大军的包围圈……啥时候改成偷渡啦？

    因为你的特战队成功突破了曼图的封锁，‘不费一枪一弹，轻而易举’——兄弟别误会，我只是引用他们的原话……指挥部有人据此认为，由你们负责将这些人……他指指那本花名册，用同样的办法悄悄转运出月球，送到土卫二的星舰工厂，是恰如其分的安排。

    宗天越听越奇，什么？还要送到土卫二？你们居然管这个叫“恰如其分的安排？”

    韩奇连连摆手，不不不，不用送到土卫二。你们只要把他们弄出月球，星舰工厂自有飞船来接。

    宗天心中忽然有了个主意，于是故意做出左右为难、犹豫不决的样子，双手负在身后，时而低头沉默不语，时而仰头若有所思，在韩奇面前转了四五圈，终于停住脚步，直视他的双眼。

    既然指挥部有令，宗天特战队坚决执行！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再苦再累再危险弟兄我绝不会让你犯难。不过我有个条件，或者叫请求，希望上边能答应——照顾一下我的特战队员，优先安排他们的直系亲属转移，把他们放进这份名单。

    这个……韩奇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这么做可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让队员们安下心来，全力以赴去执行任务——别看他们在战场上杀气腾腾，可脱了军装、放下武器哪个不是普通人？谁不是有家有口有牵挂？

    宗天越说越激动，韩总，兄弟们跟着我终日行走在死亡边缘，火海刀尖上舔血，枪林弹雨里奔命，有今天没明天的，对亲人的亏欠实在太多。如今有个机会把爹妈老婆孩子送到土卫二，指挥部为啥就不能优先考虑一下？难道说这上面每个人贡献都比他们大？牺牲都比他们多？也都比他们更重要？

    他将花名册用力向桌子上一扔，好像上面沾满病毒细菌，避之唯恐不及。

    韩奇张张口，嗫嚅着想要说点什么，被他摆摆手给制止了。

    要说我们这些人呢，一无权二无势，除了打仗也不会别的——这么说吧，让大伙儿玩命可以，问题是万一哪天一个不留神把小命交代了，父母妻儿总得有人管吧？

    至于那少得可怜的抚恤金，嘿嘿，不是我发牢骚，从前是杯水车薪，如今更是屁用不顶！不信你到黑市上看看，人家现在只收两样东西，要么黄金，要么钻石！后勤处发的那些纸币虽然花花绿绿的挺好看，可购买力几乎等于零。

    可是宗天，名单上边已经研究过了，领导连字都签了。再想加人恐怕……

    话可不能这么说，请问——制定名单时有谁问过我们的意见？

    按规定……

    得了吧！虽说没见过你们的那个什么规定，不过我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无非是说类似“人员疏散”这种行动，只能秘密研究，不能公开征求意见——怕出乱子，是不是？

    宗天知道这会儿自己多少有些强词夺理，可他气血上涌，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

    他就是不服气，明知希望不大也要奋力一争。

    他将语气放缓一些。韩总，作为深交多年、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你老老实实回答我，真到了那一天，曼图大军杀进月球，杀进基地，谁能登上传说中的末日飞船？是你还是我是指挥部里那些高官？还是我的队员？”

    又过了几天，韩奇悄悄告诉宗天，特战队直系亲属已全部添加在疏散名单上。

    就照你提供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总共31人，一个不少。不过我必须提醒你，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泄露给其他任何人。

    为什么？宗天又惊又喜。

    是我瞒着所有人偷偷把他们添上去，所以千万不能让上面知道。

    周娴握住爸爸妈妈的手，直哭得梨花带雨，两眼红肿，抽抽搭搭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宗天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又心疼、又难过，也不知这忧伤的离别何时才能散场，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隔一会儿看一眼手表，心想这个初九！放个行李而已，居然去了这么长时间！

    周娴妈妈取下脖子上的钻石项链——这是老人家的心爱之物，数十年来从不离身，仔细戴在女儿脖子上，哽咽道：

    别哭了，孩子。听说土卫二条件不错，我和爸爸一定会在那里生活得很好，你就放心吧，不要牵挂。听妈妈的话，照顾好宗天，照顾好自己，仗一打完马上来找我们，也好阖家团圆……

    第一次星际战争结束的次年，即公元2211年，人类开始为大规模系外移民建造星际飞船。

    那一年宗天还在襁褓之中，周娴的爸爸妈妈才刚刚相识。

    因为要摆脱她的引力，所以星舰的建造地点自然是离太阳越远越好。综合考虑各种因素，人们最终选定了土卫二。规模庞大的星舰工厂就此破土动工。

    在上百颗环绕土星运转的卫星中，土卫二是唯一的“冰卫星”。她那十几公里厚的冰地壳下，隐藏着一座深不见底的全球性液态海洋。

    三十年后，公元2242年，外星侵略者——这回是曼图，向太阳系发起进攻，第二次星际战争爆发。

    独一无二的地质特征无意中保护了土卫二，使她和星舰工厂免遭曼图的攻击，甚至都没有引起它们的注意——前面说过，曼图最厌恶三样东西：氢、氧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