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看见小春的时候, 就能看见颜色了。”
这是他离开学校,和她一起回家后说的第一句话。
安槐呆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的挂钟, 时针已经指向八, 他有些焦躁, 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沙发。
他的精神体也垂头丧脑的趴在地上,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意识到手指传来的触感不对劲时, 皮沙发已经被他抠了个洞, 里面填充的黄色海绵裸露在外面,突然他听见电梯轿厢运行时的轰隆声。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在她按下密码锁的第一个数字的时候, 锁头运转的声音传来, 安槐就急不可耐的从里面将门打开, 看见她身后的阮卓时,他面上的表情一僵。
眼角眉梢的喜悦瞬间凝固,然后像蜡一样融化掉了。
阮卓。
他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看见他从容闲适的坐在椅子上, 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贵气, 安槐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蓝白格围裙。
上面沾满了油污,胸口上还绣着个粗糙的笑脸。
他把重新加热过的菜端上桌,看着因为时间太长早就变了颜色的青菜, 扶着厨房门, 不敢上前。
阮卓的袖子上缀着六颗贝母扣子,光滑圆润, 他拿着筷子动作时, 衣袖滑动间偶尔会露出来一抹碎光。
连名字都比自己的好听。
他和小春看起来才像一路人, 在玻璃橱窗里闪耀着的, 昂贵的非卖品。
特地炸的她爱吃的松子鱼也变得软趴趴的,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谁都没有说话。
听到阮卓今晚要留宿时,安槐正在收碗,他心不在焉的看着旁边的两人,手里的盘子不小心滑脱。
正在擦桌子的阮卓眼疾手快的弯腰,把快要落地碎的四分五裂的盘子捞了回来,飘着油的菜汤溅了他一身,洁白飘逸的衬衣上洒满了油点子。
他不甚在意的把手擦干净,眼皮微垂:“小心一点。”
安槐看见她给阮卓拿了两个一次性发圈,他用修长的手指将发圈撑到最大,把弄脏的袖子堆到手肘上方,用发圈勒在大臂中间。
从大臂到手肘,再从手肘到指尖,没有一处不是精心雕刻。
阮卓腕上那串珠子撞出轻响,像鼓槌敲击着鼓面,在安槐耳边弹响,看着眼前完美无缺的造物,安槐只觉得脑中的神经就像他手臂上绑着的那两根发圈一样,紧绷着,被拉扯到了极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
他拒绝了小春帮忙的提议,下意识强调这是自己的领地:“你去陪客人吧,厨房里我来就好了。”
洗盘子的海绵块沾满泡沫,这些油污至上的泡沫包裹着他骨节粗大,生满老茧和疤痕的手。
他又想起阮卓那双艺术品一样的手,红色的珠子衬着,显得格外好看。
从阮卓进门起,就对他发出不善吼声的精神体,被他收了起来,此时正在他身体里鼓噪着要出去。
要亲近她。
想要。
把那双漂亮的手撕碎,把他赶出去,让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突如其来的暴戾念头,让他猛地从想象中惊醒。
客厅里沉静得好像没有坐人,只听得到两道轻柔和缓的呼吸声。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从亮着的电视屏幕前穿过,回到自己的房间,最后一眼是他们仅仅相隔一个手掌距离的肩膀。
阮卓没去注意电视上到底在演什么,坐在小春旁边,他的心神很难不被她牵着走。
被蒙着一层灰雾的视野,没有任何颜色的世界,只有她是有色彩的。
他看见她堆雪一样浓密乌黑的头发里夹杂着蓝色和紫色的细碎花瓣,
在她的注视下他把它们从她发间摘下来。
一旦离开她,指尖的颜色就迅速褪色。
于是他又小心翼翼的把这些柔软的小花,藏进她的长发里面。
电视里放的是最近大热的一部电影,是一部讲哨兵和向导的爱情电影,说的是一对命定之人相遇相守的故事。
这部看到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浪漫爱情片,收割了四十多亿的票房。
这部让人直打瞌睡的片子,她看了三个晚上,此时正放到结尾,男主角终于看清自己的内心,和女主角走到了一起,她看见片尾的发行公司是臻传。
那是叶行家的公司。
主演也是他们家娱乐公司旗下的,一个真正的哨兵。
这也是这部片子能够成功的原因之一,只存在普通民众想象中的哨兵和向导,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居然走下神坛,带他们一窥臆想中的少数人的生活。
阮卓的目光从小春身上移开后,就一直黏在屏幕上。
“你打算这样一直不说话?”她能感觉得到自己和阮卓身上有一种奇妙的联系,有一种难以克制的亲近感。
再近一点,再亲近一点。
再摸一摸对方的皮肤,那种感觉在催促着她靠近阮卓。
身为哨兵,他的这种愿望只会比她更强烈。
“我不能。”他再次重复。
“但是你刚才摸我的头发了,你想碰我的。”她看着他的手,发现他小臂中间有一颗红痣,和他腕上那串珠子交相辉映。
她伸手点了一下。
阮卓像被火舌舔舐了一下,他看见她的手放上去的瞬间,那粒灰扑扑,像造物主不小心甩上去的水泥点子,突然就变成了红艳艳的颜色。
“你总说能不能,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她的肩膀碰到他的,她将交叉的双手放在他肩上,然后把下巴垫在上面,仰头看他:“你只要说想不想。”
“你想让我靠近你吗。”
“我想。”阮卓回答得很坚定,他没办法回避心中对命定之人的那种渴望。
他把她推开,和她保持安全距离:“但是我不敢。”
他明明还很年轻,正是不顾一切也要得到想要的东西的年纪,却谨慎的像个老头子。
好听的声音里藏着的是疲惫的语气。
那是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倦怠感和克制,他的内心好像很老了,和他妖冶年轻的外表一点都不一样。
小春笑他:“胆小鬼。”
阮卓并没有反驳,他摸了一下垂在腕间的穗子,开口说道:“我杀的第一个向导是我母亲。”
他觉醒的年龄很小,在当天晚上就分化了。
他还记得那个高烧的夜晚,他的母亲沉默的坐在他的床边,用一种复杂又怜惜的眼神看着他,守了他一整夜。
阮卓从小就没有父亲,据说他父亲是个非常强大的哨兵,在他出生前死于一次意外事故。
和父亲是商业联姻的母亲,牢牢把控着阮家这艘巨轮的舵盘。
heyden的实验室编号是阮卓分化后才开始出现的,那些实验室是他母亲一手建立的,为了失去色彩感知的儿子。
这些实验室每年都会耗费巨量的资金,阮卓身上那些抑制器就是实验室产物。
哨兵会因为比常人强的感知痛苦,而阮卓远超普通哨兵的感知,让他更容易失控,再加上看不见任何颜色,长时间生活在灰蒙蒙的压抑世界里,对他造成的精神损伤是巨大的。
在一次定期更换抑制器的时候,阮卓再次失控,如果不能及时梳理他的精神,对他进行精神安抚,他会彻底失控成为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他母亲打开了精神屏障,试图挽救他。
他确实没疯,但他清醒的时候她母亲已经被送进急救室,她的精神图景像被告诉旋转的刀片切割过一样,被绞得稀烂。
她用远超常人的意志力,在病床上又坚持了半年之久。
在她临终前,阮卓才知道,她和父亲并非大家想象中的毫无感情的商业联姻,也不是什么她为了利益制造意外杀夫。
他们是相当恩爱的命定之人。
阮卓的父亲和他一样,在幼年分化觉醒,并且失去色彩感知,是命定之人的出现拯救了他。
尽管和母亲结婚之后,双方引起了多次结合热,但他们始终没有进行链结和结合。
不结合,他的父亲只能长期生活在塔里,承受和所爱之人的分离之苦,以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反复的精神暴走。
结合,他命定的向导必须要通过改变他的精神图景来抚慰他,迎接他的只有死亡一条路。
阮卓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结合的,他的出生带来的是父亲的死亡,但母亲不这么觉得。
她常常亲昵的叫他:“我的小花。”
他是她和父亲用爱情浇灌,以血肉孕育的小花。
如果他们不结合,不生下他,或许他的父亲可以活到四十岁,他的母亲也不会像这样废人一样躺在这里。
“你还不懂呢,小花。”母亲说:“飞蛾扑火,明知道是末路也要撞上去。”
她卸下在外人面前冷硬的面具,略带纠结的对他说:“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懂,这样你会活的长一点。”
“至少活到你父亲的那个年纪,好吗?”
母亲死前的那段日子,他又杀了很多名向导,年轻的,年长的,又或者是刚刚分化不久,但和他契合度高的。
她们都是自愿来的。
为了挤上阮家这艘大船,不惜以生命为筹码。
一开始他还会抗拒,杀多了也就麻木了。
heyden-vi-3。
直到以这个编号命名的药片被研制出来之前,他一直重复着这种杀向导的枯燥生活。
和向导见面,尝试建立链结,杀向导,和新的向导见面。
“我还想多活两年。”暌违十数年,他终于又一次看见了颜色,虽然老天很吝啬,这色彩仅出现在她的身上。
除了母亲的期待,他还想再多看看她。
“所以你要离我远一点。”他看着她玻璃珠一样的眼睛,认真的说。
但他分明看到她眼睛里燃着一团烈焰,她根本不想退缩,更不会退后。
阮卓觉得空气突然凝滞了,变得粘稠又灼热,有些闷,他仰起脖子,想离她远一点,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
又不想离她太远,只能将修长洁白的脖颈伸长,去闻她呼出的气息够不到的空气。
她看见他喉结下面有一圈凸起,被衣领牢牢的封在下面,她去解他的扣子,看到他颈上套着一个金属项圈似的东西,紧贴着他的皮肤。
“又是抑制器?”没有一点缝隙,他脖子那里的血管被压得凸起:“会呼吸不过来吗?”
“有一点,习惯了。”他思考了一下。
这玩意好像是一体成型的,她摸了好几遍,才在他脖子后面摸到一个微小的接缝,她下意识按了一下。
“别……”她在他身边时,他的五感变得有些迟钝,他开口晚了。
咔哒一声,他脖子上的抑制环变成两截,应声落下。
本就难以维继的屏障消失,小春的精神力被强行唤醒,被拖进一片灰茫茫的,像是被水泥铸成的世界。
头顶上高悬着巨大的灰色月亮。
快戳到月亮上去的高耸塔尖,超大的像城堡一样的古老建筑,宽
敞的英式庭院。
爬满花藤的秋千架,开满庭院的鲜花。
入目就是压抑的水泥灰,连黑白两色都不存在。
在一座塔顶尖尖的圆形高塔上,有一个伸出来小半米的,被栏杆围起来的露台,像童话里公主常常站在那里眺望远方的地方。
上面站着个灰扑扑失去颜色的小身影。
他头上戴着很小的南瓜型的王冠,披着看上去应该是毛茸茸的斗篷,手上举着一柄短剑。
看见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他吓了一跳。
他双手撑着栏杆,看见她因为惊讶而睁大的双眼,在她惊慌失措的眼神中,跳了下来。
她当然伸开双手,于是他轻巧的落在她的怀里。
小春仔细端详怀里像是等比例缩小的阮卓,他像是刚完成3d建模还没开始上色的手办小人,又诡异又精致漂亮。
这里应该是阮卓的精神图景。
在他不可思议的眼神中,捏住他的脸颊往旁边扯:“你是什么冒险故事里的公主吗?一声不吭的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
“你有颜色。”他戳戳她的脸蛋,奶声奶气的说:“我应该是公主吧。”
妈妈说她要出一趟远门,让他在这里乖乖等着骑士大人的出现,她会拯救他的。
按照他看过的那些童话,既然他都住在城堡里等着别人拯救了,那他暂时当一下公主也没事吧?
他有些不确定,看着眼前和这个水泥灰的世界格格不入的人,聪明的小脑袋瓜子开始转啊转。
“你是来拯救我的吗?”
“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不等她回答,他就指着头顶上快要坠落的月亮,对她说:“月亮的银色光辉重新照耀在城堡里,庭院里的花架重新开满鲜花时,就是我得救的时候。”
她蹲下,视线和他齐平:“那得救之后呢?你要去哪里。”
他挥动短剑,剑尖指着城堡以外的地方:“笨,当然是去冒险啦。”
城堡外什么也没有,空荡荡雾蒙蒙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灰。
向导是可以通过改变或者重塑哨兵的精神图景,来达成精神安抚目的的。
她尝试改变他图景里的颜色,纹丝未变。
“刚才那些是谁告诉你的?”
他抱着剑跟在她身后:“妈妈。”
“那你妈妈呢?”
他叹了口气:“当然是和爸爸一起冒险去啦,她还说,要是骑士太笨了,不知道怎么做的话下次就不要放她进来了。”
“毕竟她可是一次就救了爸爸呢。”他童稚的声音,却故作老成。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以为是自己说她笨惹她伤心了,他把手上的短剑掰断,犹豫了一下,把大的那一块往她嘴里塞,自己则嘎嘣嘎嘣咬那块小的。
她下意识张嘴去咬,是牛奶巧克力的味道,还有整颗的榛子。
甜甜脆脆的。
不等她再咬一口,她眼前一花,阮卓的精神图景消失了。
他已经戴好了抑制环,重新张开屏障。
“哨兵的精神图景不是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化吗?”她问系统:“他的图景怎么会停留在四岁的时候?”
“可能是分化太早了吧。”系统猜测:“他的图景从分化后就没有变化,一旦改变就会崩塌,图景崩了,人也就没了。”
“他父亲就是这样。”
系统迟疑道:“宿主已经决定好怎么做了吗,是再等等,还是……”
她按着悸动不已的心脏,压下那股想靠近他的强烈欲望,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