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五月的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
颜山澜回到这个多雨的城市已经四年了，这是第四个梅雨季。
从地铁站出来，她如往常一样，撑起一把黑底晴雨伞，将包斜挎，提起裙角，一步一步往公司大楼走去。
“还不快点，迟到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接着一个身影闪现在眼前。
是同公司的一个男同事。
颜山澜抬头笑了笑，“还来得及，你先走，我走得慢。”
对方回头看了她一眼，转过身，一把硕大的蓝布伞将他的身影吞没，逐渐模糊在雨水中。
颜山澜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对这个同事有些注意。
或许是那天下班，他穿一件白衬衣骑着单车从她身旁匆匆而过，又或许是在偶然跟他聊过一次天后发现他某个点跟宋豫章有些像，又或许是每天上下班都遇到，让她觉得有某种缘分。
她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摇摇头，她早已不会刻意想起宋豫章，但又总是在无意中发现他的影子。
这个多雨的城市，每一个角落都有许多的回忆。
最开始，她逃避，后来，她坦然，再后来，她追逐，而现在，只剩下像今天这样被偶然勾起回忆的怅然叹息。
颜山澜踩着最后的时间点走进公司，还没入座，陆子慕就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叫她:“颜山澜，你来一下。”
她暗暗吐舌，沉了沉气跟着进了他的办公室。
陆子慕是她所在公司江城事业部的负责人，半年前才从总部调来，据说是总部的重点培养对象。
“这周我要去海城出差，拜访宁氏集团，你今天下班前做一个产品介绍方案给我，跟我一起去。”
颜山澜有些诧异，抬头看向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陆子慕在他的办公桌前坐下，双目盯着电脑，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了几下，随后又点了下鼠标。
“宁氏集团的资料发你邮箱了，你只要负责做方案就好，其他事情我安排左恒在办，出发前你跟他对接一下。”
他说着抬起头来，顿了一瞬，眸光一收，微凝起眉，“怎么了？下班前出一个方案很难吗？”
颜山澜下意识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老大，怎么忽然带我出差？”颜山澜小声地问。
她所在的这个事业部，主要是做市场拓展，平常出差虽多，但由于一些历史原因，部门领导出差大都是带男同事，也正因为此，部门逐渐形成了出差是男同事的活这么个刻板印象。
“你不想去？”
“没有，想去。”
颜山澜连忙点头，宁氏集团可是公司一直想攻下的大客户，这么好的机会，岂能放过。
“我马上做方案。”
陆子慕嘴唇微微一抿，朝她点了点头。
颜山澜回到座位上，点开邮箱，一边看邮件一边在好友群里发消息。
颜山澜：【兄弟姐妹们，抱歉，这周的饭约不成了，我要出差。】
孙思思：【颜大姐，你又放鸽子。】
唐筱娅：【想吃阿澜姐姐一顿饭，不容易呐。】
范维钧：【你去哪出差，你不是说你们公司都是男的出差吗？】
颜山澜：【海城。】
颜山澜：【谁规定只有男的才能出差，我们新来的领导，只看能力，不看性别。】
唐筱娅：【他是单只带你一个呢，还是其他女同事都带呢？】
颜山澜：【……】
孙思思：【哈哈哈哈哈哈】
唐筱娅：【哈哈，你这个新领导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唐筱娅：【长得帅吗？】
孙思思：【有照片吗？】
颜山澜：【没有！你们一天天就知道八卦。】
唐筱娅：【宋豫章应该还在海城吧？】
热闹的群顿时安静了，片刻后范维钧发了几条消息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颜山澜望着手机呆了呆，甩甩头，开始做方案。
宁氏集团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医疗器械和设备生产商，近年来在竞争激烈的国际市场上也已经小有名气。
颜山澜所在的光向集团在国内光学镜头行业勉强排进前五。近两年宁氏集团规模迅速扩张，光学元器件、光学镜片等需求也越来越大，事业部上任领导一直在与宁氏集团接触，想要从中占一份市场，但始终没能取得实质进展。
陆子慕赴任半年，终于准备啃这个硬骨头了。
颜山澜自认为不是个工作狂，但每当投入到工作中时，她又总是忘记时间的流逝。
当她终于做完方案直起身体舒展一下老腰时，身旁早已空无一人，窗外下起了大雨，透过玻璃上的滚滚水流依稀可见城市绚丽的霓虹灯，她忽然想到一个词:星河破碎。
她“咔咔”转了几下脖子，一眼瞥见电脑屏幕右下角，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十点半了！
说好了下班前交方案的。
她抬头往斜对面陆子慕的办公室看去，门虚掩着，一束白光穿透出来，像一把利剑劈在地板上。
她收回目光，最后检查一遍方案，一边看一边暗暗点头，除了涵括公司实力、技术研发、生产管理、质量保证、客户服务等常规内容，她今天这个方案着重强调了光向现有产品和技术研发能力与宁氏集团目前主打产品的匹配上，这将是对宁氏集团最有吸引力的点。
“方案做好了？”
颜山澜吓得差点没跳起来，一回头，陆子慕的脸出现在了眼前，剑眉舒朗，眸如点漆。
“老大，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
陆子慕看着她，淡淡一笑：“嗯，我是阿飘，你不知道吗？”
颜山澜眨了眨眼，不禁有些怀疑，他刚才是笑了？这个成天板着一张严肃冷淡脸眼里只有工作的人居然笑了？
他背后的白炽灯晃得她眼花，她闭上眼睛等了两秒，再睁眼陆子慕已经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脸色与平常无异。
可能是她做方案盯着电脑看太久，出现幻觉了。
但是他刚刚好像还说了一句玩笑话？
“阿飘是什么？”
“阿飘就是……”陆子慕看她一眼，止住了话头，转而问她:“方案做好了吗？”
“做好了，发给你了，你看。”
陆子慕拿出手机大致看了下，点点头，“辛苦了，下班吧，明天我看一下再给你意见。”
一道闪电突然劈开窗外黑沉沉的夜，照亮对面的大楼，紧接着一阵雷声轰隆隆从远方滚来，直滚过两人头顶，顷刻间，雨点哗哗如竹筒倒豆般砸向玻璃幕墙。
颜山澜叹口气，端起水杯向茶水间走去，“老大，反正现在下大雨也走不了，你要不现在看看方案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陆子慕盯着窗外看了片刻，“好，我现在就看。”
说罢走回他的办公室。
颜山澜将办公区的主灯打开，关掉电脑显示屏，双手捧着装满热水的杯子，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五月的夜晚仍有些凉意，湿漉漉的凉意。
雷声一阵阵响起，头顶似乎奔过千军万马，颜山澜在脑海中想象着云端神仙打架的场景，掌心搓摩着杯壁，温温的暖意从指尖缓缓传来。
一阵轻浅急促的嗡嗡声将她的思绪从仙界拉回人间，她下意识抓起桌上的手机，睁眼一看，十一点了，该睡觉了。
今晚是没法准时睡觉了。
颜山澜关掉闹钟，点开手机开始检查未读消息。
点掉所有的红点，划掉所有软件页面，手机息屏扔回桌上，她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烦闷之情。
她抬头往陆子慕的办公室看了眼，她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他正紧盯电脑屏幕，手指不时敲击着键盘，清脆的键盘声在这样的夜里变得有些动听。
颜山澜再次拿起手机，点开微信，输入那个熟悉的名字，点击放大头像，依旧是那张熟悉的图片。
一轮红日，半江碧波。
“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问，刚刚外面打雷了，你怕不怕？”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紧张，不知为何，嘈杂的包厢里她清楚地记下了这句有些生涩的话。
她有些好笑地回了他：“打雷而已，不怕。”
“啪”地一声关掉手机，颜山澜拍了几下脑袋，为什么这些破碎的回忆总是往她脑袋里钻。
“不要随便打脑袋，会变笨。”
陆子慕的声音出其不意地冒出来，颜山澜再次被他吓到，不由拉长声音埋怨:“老大，别这么吓人可以吗？”
陆子慕十分正经地解释:“我没有吓你，是你自己盯着手机出神。”
颜山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是领导你有理。
陆子慕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漫不经心地问：“你刚才看什么那么出神？”
看什么都跟你无关。
“没什么。”颜山澜摇摇头，岔开话题，“方案怎么样，要改吗？”
“嗯，还不错，产品和技术匹配的重点突出做到了，这一点很好，但还有一个重点强调得不够，那就是成本，宁氏集团正在大规模扩张，成本必然是关注焦点，我在你的报价上进行了一些修改，明天还需要一起讨论下再定，另外技术方面还需要补充些资料和数据，我标出来了，明天你先找研发部那边的同事对接一下，有问题再来找我。”
这效率，可以的。
颜山澜在心里暗暗赞叹，伸手打开电脑显示屏。
陆子慕问:“你还打算继续加班吗？”
颜山澜端起水杯轻抿一口水，眼睛盯着屏幕，“外面下那么大雨，不加班也没法回去。”
陆子慕抬头看一眼窗外，漫不经心问道：“你男朋友不来接你吗？”
颜山澜点开邮箱，打开他发过来的方案，点开看了起来，“我没有男朋友。”
陆子慕轻轻地“哦”一声，身体微微往后仰，转了一下椅子。
“我送你回去吧。”
颜山澜愣了一下，脑中突然闪现上午聊天群里那句“你这个新领导不会是看上你了吧？”不由打了个激灵。
不可能，人不能太自恋。
“老大，你加班这么晚还不回去，不怕女朋友生气？”
陆子慕看着她，轻声一笑，“我跟你一样。”
又笑了？
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眉目清晰俊朗，嘴角的笑意让他平日里略显硬朗的脸部线条变得柔和，好似冰山遇着了春风，凛冽寒意消失于无形。
这个人其实是好看的，尤其笑起来的时候。
颜山澜眨眨眼，身体不自觉朝他微微侧过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陆子慕一贯沉静的目光顿时显出慌乱，对上她的视线，很快又挪开，然后又对上，又挪开……终于，他霍地站了起来。
椅子“哗”地一下在他身后滑出去几米远，撞到墙壁才停下，颜山澜被这动静惊醒，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脸上立刻烧了起来。
“不好意思。”她连忙低头，把脸掩在垂下的头发里。
陆子慕轻咳一声，将椅子送回原地，“走吧，雨小了，我送你回去。”
“好，谢谢老大。”
车子开出办公楼时，外面已经雷收雨歇。
潮湿的路面依稀只有几位撑伞的行人，路灯车灯霓虹灯倒映在地面的积水里，如打碎在地的五彩星。
“老大，要不你把我放到前面地铁站，我坐地铁回去。”
说起来颜山澜跟这位部门领导并不算熟，他平常不苟言笑，对待工作要求十分严格，刚来的时候部门里的人都有些畏惧他，时间久了才稍微了解他对事不对人的脾气，大家才稍微宽了点心。
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大家就愿意亲近他，这个大家当然包括颜山澜，她向来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很少跟同事有太多私下交往，更何况是跟领导，尤其是她刚刚还不小心对领导犯了会痴。
工作上熟悉，生活中陌生，这样的关系，一旦脱离工作环境，尴尬便从脚指头开始往上冒。
颜山澜此刻就被这样的尴尬给攫住了。
“地铁停运了吧。”陆子慕两眼直视前方，平静地说道。
颜山澜点亮手机屏幕看了下，十一点十五分。
“还可以赶上最后一趟。”
陆子慕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送佛送到西，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颜山澜不死心，尴尬像藤蔓植物一样爬满她全身，封闭的空间，她已经开始感到窒息。
“我家就在地铁口边上，不怕的。”
车停下了，陆子慕似乎叹了口气。
细雨落满挡风玻璃，红灯如点墨入水，逐渐晕开成一团。雨刮器唰地扫上来，模糊的街景立刻变得清晰，过了红绿灯就是地铁口。
“你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吗？”
本已感到窒息的颜山澜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耳根在发烫，浑身如在火上。
太尴尬了，地狱级尴尬。
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如坐针毡。
她让自己镇静下来，尬笑了一下，“不是，我住得远，我是担心你送我回去后太晚了。”
红灯跳成绿灯。
一脚油门，车子飞速往前开去，与此同时，颜山澜右侧的车窗降了下来，迎面吹来带有五月清香的微风细雨，她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许多，车厢里的尴尬似乎也被风吹散了些。
“你别想太多，平时其他人加班晚了，我也一样会送他们回去。”
颜山澜吹着风，点点头，“嗯，你是个好领导。”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她转过头去，见到的却是一张专心开车的脸。
夜已经深了，宽阔的道路上没有多少车。
吹着裹着细雨的风，颜山澜心情渐渐放松下来，车子碾碎一路灯光疾驰向前，仿佛行走在星河里。
“老大，可以听个歌吗？”
“可以，连蓝牙就是。”
风吹进来，凉意渐浓，她关上车窗，打开手机，开始播放音乐。
饱含沧桑的男低音在车内响起。
车外的世界在快速退后，车内的时间却似乎沉入了深海底。
两个人安静地听完了一首又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