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南阳六怪
庄无漾和郎天扬一路本是同往西北,但郎天扬说,他当年在嵩山少林寺学艺之时,便曾听师父及师伯叔们说起,南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与嵩山少林一脉相传,但数百年来莆田少林寺出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于少林派武功颇有发扬,乘着此番南来,意欲就近前去探访,盼有机缘切磋求教。庄无漾道:“南少林门人弟子遍于江南,声势浩大,郎老先生于切磋武功之余,盼多所结纳。日后咱们举事,要是少林寺肯助一臂之力,实是天下百姓之福。”郎天扬道:“谨当奉命。”于是带同妻子、何超强、陈超刚,启程郑州。
临别时,郎老夫人对郎琪再三叮嘱,现今做了媳妇,不可再闹小性子,争斗生事。郎琪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负我呢?”说着嘴唇向沈会会背心一歪。郎老夫人道:“好好的怎会欺负你?”昨晚花烛之夜,张晶珠前来一闹,王怡丹把他们的衣服搬了个地方,也不知那个法儿还灵不灵,郎琪心中很是惦记,又不好意思再问王怡丹,这时见父母远别,不禁掉下泪来。
郎天扬嘱咐了女儿几句,对沈会会道:“你妹妹性子直爽,很不懂事,你要多多担待。要是她冲撞于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将来让我罚她。”郎琪急道:“爸爸你也帮他,难道定会是我不好?”郎天扬一笑上马,向庄无漾和雷泰兴等抱拳作别,向南而去。
庄无漾、雷泰兴、王怡丹、沈会会、郎琪、顾腾、苏亦川、莹萍一行八人,渡过长江后,雷泰兴伤势已然痊愈,苏亦川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时渐寒,草木枯黄,已是初冬景象,苏亦川伤势痊可,便弃车乘马。
这一日出了西门,八骑马放开脚步,沿着大道奔去。
朔风怒号,尘沙扑面。雷泰兴所乘赤狐马脚程奇快,一骑马先冲了上去,一口气奔出五十里,来到一处镇甸,叫饭店杀鸡做饭,先行预备,等众人到时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壶茶,拿着手巾抹脸,忽见东边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头张望,一见到他便急忙缩回。雷泰兴起了疑心,背转身喝茶。过了小半个时辰,庄无漾等也都赶上来了,雷泰兴悄悄和众人说知。
沈会会向东店房一看,只见窗纸舐湿,一颗乌溜溜的眼珠正向他们注视,见到沈会会的眼光射来,立即避开。沈会会低声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雏儿,半点规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出了马脚。”王怡丹笑道:“这样的人也出来混道儿,看来还在打咱们的主意呢。”
庄无漾向莹萍道:“你过去瞧瞧,要是他手头不便,就接济他一点。”莹萍应声站起,走到那店房门口,见房中寂然无声,忽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那人一顶大帽遮住了半边脸,伸手递过一个纸团,道:“请给苏亦川。”莹萍接住了,正要询问,那人已奔出店门,上马疾驰而去。
莹萍把纸团交给苏亦川,道:“亦川,那人叫我给你的。”
苏亦川接过打开,见纸上写着十六个细字:“情深意真,岂在丑俊?千山万水,苦随君行。”笔致娟秀,认得是张晶珠的字迹,不料她竟一路跟随而来,眉头一皱,把字条交给庄无漾。
庄无漾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问,将字条还了给他。苏亦川道:“这人跟我纠缠不清,现下一定在前路等待。小弟想在此弃陆乘舟,避开这人,到潼关再和大家会齐。”顾腾怒道:“咱们这许多人在这里,又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们也斗他一斗。”苏亦川道:“不是怕,我是不想见这个人。”顾腾道:“那么咱们教训教训他,让他不敢跟随就是了。这是什么人?这般不识好歹!”苏亦川好生为难,不便回答。
庄无漾知他有难言之隐,说道:“亦川既要坐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没骑马那么劳顿。莹萍,你跟着服侍亦川。”莹萍答应了,她小孩心性,嫌坐船气闷,虽然公子之命不敢违抗,不免怏怏。苏亦川看出了她的心意,坚称伤势已经痊愈,不必莹萍随伴。于是众人来到黄河边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关。庄无漾等送苏亦川上船,眼见那船张帆远去,才乘马又行。顾腾对苏亦川吞吞吐吐的神气很是不满,连骂:“酸文人,不知搞什么鬼。”王怡丹道:“亦川烧坏脸后,心情很是不快,做事不免有点异常,咱们就顺着他点儿。”郎琪忽然想起,说道:“那次咱们在文光镇上,听说他和一个姑娘在一起,后来又不知怎样的到了开封。”顾腾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跟那娘儿们有关,否则为什么怕人家找麻烦?”雷泰兴喝道:“你别胡说。”
苏亦川坐船行了几日,见张晶珠不再跟来,才放下了心。
这日遇上了逆风,天色已黑,离镇甸仍远,水势湍急,船夫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间泊了船。苏亦川中夜醒来,翻来覆去的尽睡不着,只见一轮圆月映在大河之上,浊流滚滚而下,气象雄伟,逸兴忽起,抽出笛子,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他感怀身世,满腔心事,都在这笛子中发泄出来,忽而激越,忽而凄楚,正自全神吹奏,忽听背后有人高声喝采:“好曲子!”
微微一惊,收笛回头,月光下只见有三人沿河岸走来。
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正自烦恼,听阁下笛声清亮,禁不住喝采,还请勿怪。”苏亦川听他说得客气,忙站了起来,说道:“荒野之间,小弟胡乱吹奏,聒噪扰耳,有辱清听。”那人听他说话文诌诌地,似是个读书人,缓缓走近。
苏亦川道:“如蒙不弃,请下舟乐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边,纵身一跃,都轻飘飘的落在船头。苏亦川心中吃惊,暗忖:“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当下假作文弱胆怯,双手紧紧握住船边,只怕船侧而落下水去。
只见当先一人驱干魁伟,穿件茧绸面棉袍,似是个乡绅。第二人满腮浓须,整张脸只见黑漆一团。第三人穿着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举止,显得剽悍异常。这三人都背着包裹,带了兵刃。苏亦川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船夫,命暖酒做饭,款待来客。船夫见深夜中忽然来了生人,甚是疑惧,但一路上苏亦川使钱十分豪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办。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扰,实在冒昧。”苏亦川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听苏亦川说话爱掉文,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苏亦川道:“小弟姓苏,金陵人氏,学士出身,此番应举硕士,竟尔名落孙山,回乡愧对父老,说来汗颜无地。”那人道:“原来是一位读书人,失敬了。”苏亦川道:“小弟乡试不捷,祸不单行,舍下复遭回禄。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无存,颜面亦是大毁,难以见人,无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肃去投亲,拟谋一席西宾,聊作鹪寄。唉,时也命也,生不逢辰,夫复何言?”这番话只把另外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所云。那乡绅模样的人却读过一点书,说道:“苏学士也不必灰心。”
苏亦川道:“请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嵇。”指着那黑脸胡子道:“这位姓宋。”指着第三人道:“这位姓佟。”苏亦川作揖,连说:“久仰,久仰。萍水相逢,三生有幸。”姓嵇的见他酸气冲天,肚里暗笑。苏亦川听他说话是南阳口音,心想:“这三人不知是敌是友,如是江湖好汉,倒可结交一番,日后举事,也可多一臂之助。”说道:“三位深夜赶路,那可危险得紧呐?”姓嵇的道:“不知有什么危险?”苏亦川摇头晃脑说道:“道路不宁,萑苻遍地,险之甚矣,险之甚也。”姓宋的一拉姓嵇的袖子,问道:“他说什么?”姓嵇的道:“他说路上盗贼很多。”姓宋的和姓佟的一听,都哈哈大笑。
这时船夫把酒菜拿了出来,三个客人也不和苏亦川客气,大吃大喝起来。姓嵇的道:“苏学士笛子吹得真好,请再吹一曲行么?”苏亦川怕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辞,说道:“小弟生性怯场,一见有人,便手足无措。文战失利,亦缘于此。”姓佟的道:“那我来吹一段。”从衣底摸出一只镶银的胡琴,站直身子,呜呜呜的吹了起来。苏亦川听那胡琴声悲壮激昂,宛然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漠风光,心中激赏,暗暗默记曲调。
三人喝完酒后,起来道谢告辞。苏亦川有心结纳,说道:“如承不弃,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姓嵇的道:“那也好,只是打扰了。”苏亦川仍是睡在后舱,那三人也不脱衣,便在前舱卧下。不一会儿,苏亦川假装鼾声大作,凝神窃听三人说话。
只听姓佟的道:“这学士虽然酸得讨厌,倒不小气。”姓宋的道:“算他运气。”姓佟的道:“明天能到洛阳么?”姓嵇的道:“过了河,找三匹马,赶一赶也许能行。”姓佟的道:“我就担心白大哥不在家,让咱们白跑一趟。”姓宋的道:“要是见他不着,咱们就找到合胜帮的太湖老巢去,闹他个天翻地覆。”姓嵇的忙道:“悄声。”苏亦川大吃一惊,心想:“原来这三人是合胜帮的仇人,他们到洛阳去找姓白的,多半是找白浩辰了。”
姓嵇的道:“合胜帮好手很多,他们老帮主虽然死了,听说新任的帮主也是个厉害角色。老二你可别胡来。”姓宋的道:“咱们南阳六怪横行这么多年,江湖上好汉提到咱们名头,哪个不忌惮几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给合胜帮的人害死了,这仇要是报不了,咱们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极是气愤。苏亦川心想:“原来是南阳六怪。支三娘是师姑杀的,张鲲旭、张鹏旭死于郭姑娘之手,怎么这几笔账都写在合胜帮头上?”
原来南阳六怪中老大嵇峰是南阳大豪,家资累万,开了不少参场、牧场和金矿。老二宋明聪是著名马贼。老四佟奔本是牧马人,曾在蒙古大草原放牧,流落南阳,也做了盗贼。他们在南阳听说老三支建受托找寻一个被合胜帮拐去的贵公子。突然失踪,数年来音讯全无。最近接到支建的师弟白浩辰来信,才知这结义姐妹已在陕西遇害。三人怒不可遏,当即北上,要找合胜帮报仇。到大都后,得悉老五、老六也给人害了,这事与合胜帮也有干系。三人更是惊怒,赶到洛阳来找白浩辰要问个清楚,不想却与苏亦川在黄河中相遇。
那三人谈了一会,就睡着了。苏亦川却满腹心事,直到天色将明才朦胧入睡,只合眼了一会,忽听得人声嘈杂,吆喝叫嚷之声,响成一片。他从梦中惊醒,跳起身来,抽笛子在手,从船舱中望出去,只见河中数百艘大船连樯而来。当先一艘船上竖着一面大纛,写着:“天平军节度使粮运”八个大字,原来是接济骆春昱的军粮。大船过去,后面跟着数十艘小船,都是官兵沿河掳来载运私人物品的。
苏亦川那艘船的船夫见情势不对,正要趋避,已有六七名官兵手执刀枪跳上船来,不问情由,就打了船夫一个耳光,命他驾船跟随。苏亦川知道官兵欺压百姓已成习惯,难以理喻,也就顺其自然。佟奔十分恼怒,想出去和官兵拼斗,被嵇峰一把拉住。
官兵走到后舱,见苏亦川是学士打扮,态度稍和,转头喝问嵇峰等三人是干什么的。嵇峰道:“咱们上洛阳去探亲。”一名官兵喝道:“都到前舱去,把后舱让出来。”佟奔怒目相向,便欲出手。嵇峰低声道:“老四,你别冲动。”佟奔忍住怒气。苏亦川便到前舱,低声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我索性不说,你兵大爷岂能奈何我秀才哉?”
几名官兵搭上跳板,从另一艘小船里接过几个人来。一名官兵道:“言老爷,这艘船干净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意?”那言老爷从后艄跨进舱来,瞧了一眼,说道:“就是这里吧!”大剌剌的坐了下去。苏亦川向那言老爷望得一眼,心中突突乱跳。原来这人便是曾去苍狼山庄捉拿雷泰兴的言伯乾。他被苏亦川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后,才养好伤不久,带了一个师弟、两个徒弟,要到骆节度使军中去效力立功。
言伯乾虽然只剩一目,眼光仍是十分敏锐,一见苏亦川身形,便即起疑,又见他脸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舱来,和嵇峰攀谈了几句,忽然身子一侧,似乎立脚不定,右手在空中乱抓几下,一把抓住苏亦川脸上的布巾,拉了下来。其时,宋明聪见他要摔向自己身上,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掌,向他肩头轻轻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缩,竟没让他捺到,这一来,两人都知道对方武功不弱,对瞧了一眼。
言伯乾不理会宋明聪,向苏亦川脸上一瞧,见他满脸疮疤,难看异常,与射瞎他的那个俊俏少年全不相同,说道:“船晃了晃,没站稳,对不住啦。”把帕子还给了他。苏亦川接过,蒙在脸上,哈哈一笑,说道:“大火烧坏了脸,这副德性见不得人,没吓坏你吧?”
言伯乾听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动,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丝毫疑心,转身对宋明聪道:“老兄原来是江湖同道,请进来坐吧。”嵇峰等三人也不客气,先问言伯乾的姓名,听说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江湖上说来也颇有名望,于是不加隐瞒,说了自己姓名。言伯乾的师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岳阳人。双方谈些关外与三湘的武林轶事,倒也投契。这一来喧宾夺主,苏亦川反给冷落在前舱了。
苏亦川见两路仇人会合,自己孤身一人,实是凶险异常,他本来心灰意懒,这时大敌当前,敌忾之气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独自在前舱吟哦从前考学士时的制艺八股,什么“先王之道,圣人之心”,什么“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越读声音越响,得意非常,一面却在用心窃听他们谈话。言伯乾听了他的背书之声,只觉有些讨厌,更加没有疑心。吃晚饭时,苏亦川拿酒出来款客。言伯乾温言和他敷衍了几句。
苏亦川只是之乎者也的掉文,四人听了既然不懂,自是腻烦之极,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谈阔论。
言伯乾探问三人此来有什么事,嵇峰只说到洛阳访友,后来谈到南方的武林帮会,佟奔忽然提到了合胜帮。言伯乾倏然变色,连问他们识得合胜帮中何人。嵇峰不动声色,只推说不认识,也不提报仇之事。双方兜来兜去的试探,都怕对方与合胜帮有什么渊源。这一来相互有了顾忌,你防我,我防你,说话就没先前爽快了。
这天逆风仍劲,整天只驶出二十几里,还没到孟津,粮船队便都停泊了。晚饭过后,嵇峰等三人和苏亦川自在前舱安息。苏亦川睡入被窝,不敢脱衣,把笛子藏在被内,二更时分,忽然隔船传来两声惨厉的叫喊,静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接着一个女人声音大叫:“救命呐,救命!”苏亦川料知邻船官兵在干伤天害理之事,本应就去救援,但一来官兵势大,二来身旁强敌环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立时便是杀身大祸,正要用被头蒙住耳朵不听,那女人叫得更惨了:“总爷,您行行好事,饶了我们吧!”又听得一个孩子哭叫:“妈妈,妈妈!”
苏亦川忍耐不住,坐起身来,侧耳细听,听得又有另一个女子的哭声。一名官兵粗声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杀了你的儿子。”在女人惨叫与哀告声中,夹着几名官兵的狂笑,接着听得两个女人呜呜呜的叫不出声,嘴巴已被人按住。
苏亦川气愤填膺,再也顾不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边,听得佟奔道:“咱们去瞧瞧。”嵇峰道:“老四你莫管闲事,那姓言的师兄弟很有点门道,倘若他们与合胜帮是一路,咱们可先露了……”苏亦川不等他说完话,脚下使劲,已纵到邻船后艄。南阳三怪见这学士轻功甚是了得,都吃了一惊,一打手势,跟了过去。这时言伯乾和彭三春也已惊醒,见苏亦川等先后跃过船去,便各取兵刃,站在船舷上观看。
苏亦川见后艄无人,在船舷上缩身向舱内张去,只见舱里蜡烛点得明晃晃地,七八名官军拉住两个女子,正要施行强暴。一个女人跪在舱板上不住哭求,另一个女人死命搂住一个幼儿,吓得只是发抖。舱板上有几个男子的尸首,几只衣箱打开着,到处散满了衣物银两。看情形,显然是官兵借运粮为名,沿河强拉民船,夜中杀死客商,谋财劫色。
苏亦川怒火上冲,正要跳进舱去,忽听得背后佟奔喝道:“老大,这事我非管不可。”嵇峰道:“不行!”就在这时,一名官兵从那女人怀中夺过幼儿,狠命在舱板上一摔,掷得脑浆迸裂。那女人一呆,登时晕了过去。两名官兵哈哈大笑,将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
苏亦川心中默祝:“合胜老祖在上,弟子苏亦川今日舍命救人,求您保佑。”他不抽笛子,大喝一声,空手跳进船舱,左脚踢出,右手一拳,将按住女子的两名官兵打翻,跟着揪住一名官兵头颈一扭,那官兵痛得大叫,他随手夺过了刀,砍断一名官兵右脚。其余官兵纷纷抽兵刃抵敌,苏亦川使刀虽不熟手,但终究是名家弟子,只斗数合,又砍翻两名官兵。余下官兵纷向船头逃去,只听扑通、扑通数声,都被佟奔踢下河去。
苏亦川拉起两个女子,说道:“快上岸逃命。”两个女子吓得呆了,这时邻船的官兵听得格斗叫喊之声,已有人点了火把,站在船头喝问。佟奔走进舱来,说道:“好学士,佩服佩服。”苏亦川挟住一个女子,跳上岸去,接着佟奔也带了一个女子上来。宋明聪抽出背上的短柄猎虎叉,站在河边断后。嵇峰双手抓住船舷,喝一声:“起!”双臂用力,把那艘船翻了转来,船底朝天,死尸杂物,纷纷落水。苏亦川暗惊:“这人好大力气!”四人乘着官兵乱哄哄查看翻船,在黑暗中带了两个女人走了。
苏亦川尽拣树木茂密之地奔去,见官兵没有追来,停步问那女人:“你怎么会落在他们手里?”那女人惊魂未定,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苏亦川道:“眼下你已脱险,躲在这里别动,等明天军船开了再出去。”他提高嗓音,向后面三人叫道:“三位大哥,多谢相助,小弟告辞了。”不等他们回答,转身就走。
刚跨出三步,只听得前面黑暗中一人阴恻恻的道:“苏亦川,且留步。”苏亦川退后一步,那人从黑影中走了出来,正是死对头言伯乾,后面还跟着他的师弟彭三春。彭三春双手握三节棍往右边一站,隐然监视,防苏亦川逃走。这时嵇峰等三人也带了那个女子赶到,见言伯乾忽然出现,颇感讶异。
苏亦川一拱手,说道:“后会有期。”向嵇峰与宋明聪两人之间蹿了过去。彭三春右膝略弯,当啷一声,三节棍出手,向苏亦川下盘横扫过来。苏亦川一个“鲤跃龙门”,跳过三节棍,左脚在地上一点,跃出数丈。彭三春一击不中,三节棍余势甚大,将要扫到宋明聪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送出,三节棍笔直的向苏亦川背心点来。苏亦川向前一扑,待三节棍在头顶掠过,仍不还手,乘隙脱逃,忽然金刃劈风,黑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单刀迎面砍来,原来是言伯乾的两个徒弟宋天保、覃天丞赶到。
苏亦川三面受敌,避无可避,右手在左边衣袖中抽出笛子,铛铛两声,架开双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夹击,在旁观看的佟奔怒道:“喂,三个打一个,算什么好汉?”彭三春一怔,佟奔出手奇快,已抓住三节棍尾梢向外一夺。彭三春急忙回夺,两人都没脱手。
彭三春欺近一步,左手在三节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然离手,弯过来打向佟奔左肩,这是他三节棍的救命变招,叫做“毒蛇摆尾”。佟奔猝不及防,黑暗中只觉棍端砸来,忙向右避让,棍端已扫中他肩头,砰的一声,甚是疼痛。佟奔大怒,松手撒棍,一把抓住彭三春腰带,大叫一声:“呼!”
将他肥肥一个身躯举过头顶,摔在地下。佟奔擅于蒙古人摔跤之技,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头昏脑胀,眼前金星乱冒。
嵇峰见佟奔取胜,叫道:“别惹祸,快走!”言伯乾叫道:“好哇,南阳六怪原来投降了合胜帮。”宋明聪转头怒道:“你说什么?”言伯乾道:“你们不投降合胜帮,干嘛要帮这合胜帮的头目?”嵇峰奇道:“他是合胜帮的?”
言伯乾见两个徒弟被苏亦川逼得手忙脚乱,形势危急,不暇回答,从长衫底下掏出一对钢环,呛啷啷一抖,左环向苏亦川背心砸去。苏亦川笛子回转,向他“期门穴”点到。两人搭上手拆了数招。嵇峰连叫住手,言伯乾只是不听,想起伤目之恨,双环如狂风骤雨般向仇人要害打去。嵇峰从背上卸下独脚铜人,纵近身去,向下一压,只听得铛的一声猛响,两件兵器都被震了开去。苏亦川和言伯乾手臂发麻,暗暗心惊。
嵇峰道:“且莫混战,听兄弟一言。”转头问苏亦川道:“阁下是合胜帮的么?”苏亦川心想,今日之事,走为上计,也不回答,突然向黑暗处跃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来,苏亦川回身持笛一吹,飕的一声,一支短箭钉上了宋天保面颊,痛得他哇哇大叫。嵇峰和言伯乾随后追来,黑暗中看不清楚,又怕苏亦川笛中短箭厉害,不敢十分迫近。嵇峰和言伯乾对答了几句话,言伯乾说明了苏亦川的身份来历,各人四散找寻。
苏亦川越逃越远,慢慢挨向河边,心想:还是混到詹军粮船上最为太平,明天开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树丛中倾听追兵声音,伏在地上慢慢爬行,忽听前面两声女人惊叫,夹着官兵的怒骂之声,原来救出来的那两个女人又给官兵找着了。
他这时自身难保,顾不得旁人,缩身不动,但叫声越来越惨厉,忍不住探头出去一张,只见一个官兵双手各拖一个女人向河岸走去。两个女人不肯走,大声哭叫,却被官兵在地上横拖倒曳而去。苏亦川心道:“贪生忘义,非丈夫也!”笛子对准那官兵后脑,用力一吹,短箭飞去,没入脑中,官兵狂叫一声,登时毙命。苏亦川一箭吹出,随即向岸上急奔。
这一箭终于泄露了行藏,他奔出数丈,宋明聪斜刺里挺猎虎叉前来拦住。苏亦川展开云水剑法,想打倒了他逃命,岂料数招过后,只觉对方身手迅捷,竟是劲敌。宋明聪一边打,一边连连呼哨。苏亦川见远处黑影掩袭而来,不敢恋战,以进为退,和身向前扑去,左手双指直点敌人胸前要穴。宋明聪虎叉横胸。苏亦川倒退跃开,但彭三春的三节棍已打了过来。同时嵇峰和言伯乾、覃天丞也均赶到,四面合围。
嵇峰叫道:“抛下兵器!”苏亦川不理,使笛如风,混战中挺脚把覃天丞踹倒。嵇峰手挥铜人,呼的一声当头砸了下来。苏亦川知道他力大异常,不敢挡架,纵身闪过。
嵇峰兵刃笨重,但因膂力奇大,使用之际仍十分灵活,一砸不中,随即收势,一招“横扫千军”,向苏亦川腰里挥击过来。
苏亦川一低头,铜人在头顶飞过,立时猱身直进,欺到嵇峰怀里,笛子向他“气俞穴”点去。嵇峰铜人竖起,欲待震飞笛子。苏亦川忽然拔起,跃过宋天保头顶,落下时顺势挺膝盖在他背心一顶。宋天保站脚不住,向嵇峰的铜人上撞去。言伯乾斜刺里急抄挽住,骂道:“送死么?”嵇峰赞了句苏亦川:“好俊的身手!”这边彭三春和宋明聪又已截住去路。
佟奔在旁观战,见众人兵刃齐下,眼见苏亦川要血溅当地,心中敬他救援妇孺的侠义心肠,忽地纵入战圈,叫道:“老大、老二退开。”嵇峰和宋明聪齐齐跃出。苏亦川力敌数人,已累得浑身是汗,笛子打出去全然不成章法,嵇峰、宋明聪两人刚跃开,言伯乾右手钢环已套住笛端,左手钢环猛力砸向笛身,铛的一声,笛子脱手飞出,钢环顺势又向苏亦川太阳穴砸到。佟奔把苏亦川向后一拉,避开这一击,同时使出蒙古摔跤之法,右脚一勾,左手在他肩头一扳,苏亦川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被佟奔按住擒牢。笛子从空中落下,宋明聪伸手接住,插入腰里。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过苏亦川的苦头,奔过来要打。佟奔道:“且慢!”撕下苏亦川长衫衣襟把他反手缚住,拉起来站定,说道:“学士,我知你是好汉子,有话好好说,我们决不难为你。”苏亦川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嵇峰道:“学士,你是合胜帮的么?”苏亦川道:“我是合胜帮的苏亦川。”嵇峰点头道:“这就是了,我也听到过你的名头,我向你打听几个人。”苏亦川道:“你要问支建和张家兄弟的下落,我老实告诉你,那不是我们合胜帮杀的。”
言伯乾在一旁冷冷的道:“现今你当然不认啦!”苏亦川破口大骂:“你这瞎眼贼,我又不是跟你说话,你的眼是我射瞎的,怎么样?老子怕了你不是好汉。”宋天保大怒,举刀砍来。佟奔把搁在苏亦川腿边的右脚一松,苏亦川双足顿得自由,向左一偏头,让过这一刀,右腿飞起,踢在宋天保左腿“伏兔穴”上。宋天保单刀脱手,登时软麻在地。覃天承忙抢过来扶起。
彭三春见师侄丢脸,举拳扑将过来。佟奔道:“要打架?我放了他和你一对一打个痛快如何?”彭三春怒道:“我先和你比划比划也可以。”呛啷啷一抖三节棍。佟奔道:“想再摔一跤么?”
言伯乾忙把彭三春往身后一拉,静观嵇峰如何处置。嵇峰又问苏亦川道:“江湖上多说我的三个弟妹是合胜帮所害,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你老实说一句,这件事是何人指使、何人动手,我们自会去找他算帐,你不必畏惧隐瞒。难道我们还能把合胜帮几万人斩尽杀绝不成?”苏亦川道:“今日落在你们手里,要杀便杀,何必多说。你以为合胜帮怕你们这几个人,那真是在做梦了。”佟奔道:“你是好汉子,我是很佩服的,我只请问,我的三位姐弟到底是谁害的。”苏亦川道:“老实说,这三人是谁杀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过决不是合胜帮。”宋明聪道:“那么你说出来,我们马上放你。”
苏亦川道:“我虽是无名小辈,既然身属合胜帮,岂能让人威迫?杀死那三人的是谁,本来跟你们说了也不相干,她也不会怕你们去寻仇。但你们如此逼迫,我偏偏不说。”宋明聪猎虎叉一抖,叉杆上三个铁环当啷啷一阵响,喝道:“你说不说?”
苏亦川昂头也喝道:“不说怎样?你有种就在胸口上给我一叉。我们合胜帮兄弟给我报起仇来,可不会像你这么脓包,到今天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宋明聪气得只是抖叉,连连咒骂。
佟奔道:“学士,你如认为我这朋友还可交交,那么请你告诉我。”
苏亦川见这几人中只有佟奔对他有友善之意,便道:“你们干嘛不去问白浩辰?不过他不在洛阳,现下和万澜集团厉士玉一起,估计已经在杭州了。”嵇峰道:“当真?”苏亦川喝道:“我要么不说,说了的话几时是假话?”
佟奔见他虽然被擒,反而越来越强硬,更是敬佩,把嵇峰和宋明聪拉在一边,说道:“再逼也无用,放了他吧。”
宋明聪道:“咱们放他,江湖上还道南阳六怪不敢惹合胜帮,依我说,毙了算啦。”嵇峰道:“毙了也没好处,咱们就奔杭州去找白浩辰,把他带着,在路上慢慢套问,总要问个水落石出,再杀不迟。”宋明聪道:“好,就是这样。”
嵇峰回来对苏亦川道:“我们把你带到杭州去和白大哥对质。要是你说的不错,我们就放你。”苏亦川心想:“这很好,一路上不遇救援,也总有脱身之策。”于是点头答允。嵇峰向言伯乾一举手,说道:“后会有期。”转身要走。
言伯乾纵上一步道:“慢来,慢来。这人是咱们一起擒住的,就这样便宜的让你带走?”佟奔怒道:“你要怎样?”言伯乾自忖,己方虽有四人,但对方三人武功高强,自己虽然还可对付,师弟和徒弟就不行了,用强不得取胜,说道:“他射瞎了我一只眼,我便剜他两只眼抵账,人就让你们带走。”
嵇峰和宋明聪心想,擒拿苏亦川,他确实也有功劳,他是官府中人,何必得罪他,而且苏亦川没了眼睛,带他上路时反而方便,不怕他逃走,当下并不阻拦。言伯乾右手食中两指“双龙抢珠”,向苏亦川双目截了过来。苏亦川退后一步想避,宋明聪抓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动弹不得。
庄无漾等一行沿黄河西上,只见遍地沙砾污泥,尽是大水过后的遗迹,黄沙之中偶然还见到骷髅白骨,想像当日波涛自天而降,众百姓挣扎逃命、终于葬身泽国的惨状,都不禁恻然。庄无漾吟道:“安得禹复生,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剑,重来亲指画!”吟罢心想:“白乐天这几句诗忧国忧民,真是气魄非凡。我们合胜帮现今提剑只是杀贼,那一日提剑指画而治水,才是我们的心愿。”
不一日来到潼关,沈会会和顾腾两人分头到各处街头墙角查看,不见有苏亦川留下的记号,知他尚未到达,便在一家客店中住了下来,等了三日,始终不见他到来。沈会会和顾腾到水陆两路码头查问,都说不见有这么一位学士。到第四日上,大家一计议,都觉事有蹊跷,只怕中途出了乱子。
潼关一带占码头的帮会是龙门帮,合胜帮和他们素无交往,生怕苏亦川着了他们的道儿,于是沈会会拿了自己名帖,去拜访龙门帮的龙头大哥王瑞龙。
王瑞龙听得沈会会来访,知他是合胜帮军师,忙迎接出来。沈会会说明来意。王瑞龙道:“久慕贵帮仁义包天,只是贵帮一向在江南开山立柜,无缘结交。要是早知贵帮有人在黄河中坐船,一定好好接待。我马上派人去查问。”当着沈会会的面,立即派出八名弟兄出去,叫四人到河中查询,四人沿黄河两岸迎接下去,一见到苏学士,马上接待到潼关来。
沈会会见他着力办事,十分义气,不住道谢。王瑞龙留他在家中居住,沈会会一定不肯。下午王瑞龙前来回拜。
庄无漾怕惊动了人,都回避不见,只沈会会一人接待。
王瑞龙当晚大排筵席,给沈会会接风,遍邀当地武林豪杰作陪。潼关武林人士识得郎天扬的人很多,听说沈会会是苍狼山庄的女婿,更是倾心结纳。有些人私下议论,神算子名闻江湖,哪知竟是如此瘦弱矮小,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众人见他谈吐豪爽,很够朋友,都生敬仰之心。
次日上午,王瑞龙又到客店拜访,说手下人并未找到苏亦川,但得了一点线索:“据水路上弟兄报知,这几日到处赶运军粮支援天平军,黄河中封船,只怕苏学士给粮运阻住了。”沈会会稍觉放心,道了谢。
到得晚间,王瑞龙又亲来通知,说陆上弟兄报知,孟津大街的醉仙楼上,十天前曾有一个相貌吓人的学士和人打架,把酒楼打得一塌糊涂。沈会会惊道:“那就是苏亦川,后来怎样?”王瑞龙道:“兄弟派去查访的人还没回来,这是他叫人带来的消息,详细情形不大清楚。”沈会会道:“王帮主如此尽心,真是感激万分,兄弟给你引见几位朋友。”
于是到隔壁房里把庄无漾、雷泰兴、王怡丹、顾腾、郎琪都请过来和他相见。
王瑞龙欣喜异常,双方互道仰慕。庄无漾道:“亦川为人精细,决不会使酒闹事,他既与人打架,定是遇上了仇家,咱们快去孟津。”雷泰兴道:“对,立刻就走。”
王瑞龙道:“各位来到潼关,兄弟本应稍尽地主之谊,现今既有急事,兄弟随伴各位同走一遭。”庄无漾见他重义,也不客气推辞。王瑞龙带了两名副手,众人乘马急奔孟津而去。
雷泰兴骑了赤狐马,越众当先。众人离孟津还有六十多里,雷泰兴已回头迎上,说道:“我去醉仙楼打听。服务员说确有这回事。和亦川打架的是本地一个有钱人,大家都尊称他郑经理,还有几个衙门里的捕快。”王瑞龙奇道:“郑经理今年已六十多岁,不会武功,一向对人客客气气,怎会和他打架?”
庄无漾道:“后来怎样?”雷泰兴道:“后来的事那服务员吞吞吐吐的说不明白。”庄无漾道:“好,咱们快去。”
众人催马前行,到孟津后,王瑞龙到醉仙楼去找老板。那老板见是龙门帮的王帮主,忙不迭的摆酒招待,丝毫不敢隐瞒,但所说也和雷泰兴打听到的差不了多少。那老板指着栏杆和板壁上兵刃所砍痕迹,说是那天打斗留下来的。
那日,言伯乾要剜苏亦川双目,眼见他手指将要戳到,佟奔忽地伸手抓住言伯乾后心,猛力一拉,把他拉得退后了数尺。言伯乾大怒,左拳向后撩出,啪的一声,击在佟奔右腕之上。佟奔吃痛,急忙放手。两人各自纵出一步,拉开架式便要放对。嵇峰抢到两人之间,铜人一摆,说道:“咱们好朋友莫伤了和气。”
佟奔对言伯乾道:“你要报仇,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你再去找他,我们谁也不帮。这时候你要胡来,那可不行。”
嵇峰知道佟奔性情耿直,说过了的话决不轻易变更,虽然这么办不甚妥当,但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间不能争辩,免得给人笑话,当下不作一声。言伯乾情知用武不能取胜,气忿忿的收了双环,说道:“终有一日我取了他的双眼给你瞧瞧。”佟奔道:“那很好,再见啦。”三怪押了苏亦川便走。言伯乾给徒弟解开腿上被点穴道,心头很不服气,远远跟在后面。
下午,嵇峰等到了孟津,上酒楼吃饭。那酒楼叫做“醉仙酒楼”。嵇峰要了酒菜,与苏亦川同席而坐。刚吃了几杯酒,只听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七八名捕快和一个衣饰考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不少酒菜,宴请捕快。捕快和服务员都叫他“郑经理”,言下很是恭敬,看来这人是当地有面子的人物。
过了一会,又上来四人,佟奔倏然变色,原来言伯乾师徒竟也跟着到了。苏亦川装作不见,神色自若的饮酒。嵇峰对佟奔道:“老四,咱们是给三娘报仇,你怎么反而尽护着仇家,三娘他们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佟奔道:“我怎么护着仇家?我不过见他是条汉子,不许别人胡乱作贱。倘若查明他真是仇家,我第一个就取他性命。”宋明聪道:“这里到杭州路远着呢,他们……”说着向言伯乾等嘴一努:“又不死心,阴魂不散,让他们剜了他眼睛就是,否则路上必出乱子。”佟奔只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来。
佟奔势孤,一向又是听老大嵇峰指挥惯了的,拗不过他们,气忿忿的站起,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杭州等你们。这个人的事我不管啦!”饭也不吃,大踏步下楼去了。宋明聪伸手拉他,被他一摔手,险险跌了一跤。佟奔自幼熟习蒙古摔跤之技,随手一摔,都是劲道十足。
嵇峰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气。你看住这学士。”
宋明聪拔出匕首,翻转藏在腕底,低声对苏亦川道:“你要逃走,我先给你几个透明窟窿。”苏亦川置之不理。嵇峰走到言伯乾桌边去打招呼、套交情。
苏亦川见佟奔一去,知道祸在眉睫,望见言伯乾脸有喜色,自是嵇峰跟他说了,让他剜出自己眼珠,一时焦急无计。这时,服务员端上一大碗热腾腾的黄河鲤鱼羹,宋明聪喝了一口,叫道:“老大,鱼羹很鲜,快来喝吧。”苏亦川伸出羹匙,也去舀羹,手伸近时突然在碗底一抄,把一碗热羹劈面倒在宋明聪脸上。
宋明聪正在喜尝鱼羹美味,哪知变起俄顷,一碗热羹突然飞来,眼上鼻上全是羹汤,痛得哇哇乱叫。苏亦川不等他定神,掀起桌子,碗筷菜肴全倒在他身上。宋明聪睁不开眼,哪能避让。嵇峰和言伯乾等忙纵过救援。苏亦川又掀翻一张桌子,阻住敌人来路,暗忖此时虽可脱逃,但逃不多远,势必又会给追上了,唯有觅地躲避,以待外援,闹市之中,最稳妥的躲避处莫过于官家监狱。
酒楼上登时大乱,酒客纷向楼下奔跑。苏亦川纵到那郑经理面前,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打了他个巴掌。郑经理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坐倒在地。苏亦川扯住他胡子,提了起来,紧紧扭住。众捕快大惊,奔上救护。苏亦川抱住郑经理不放,向嵇峰等招手道:“老大、老二快来啊,我得手啦,你们快来把鹰爪孙赶开。”众捕快听得土匪光天化日就要绑架郑经理,抽出铁链、铁尺,连叫:“好大的胆子!”向嵇峰等奔来。
这几名捕快哪在嵇峰心上,但孟津是大地方,和捕快衙役一争斗,官兵马上就到。嵇峰暗骂苏亦川狡猾,踢倒一名捕快,拉了宋明聪飞身下楼。言伯乾大叫:“咱们是官兵,来捉强盗的啊!”但混乱中又怎听得清楚?转眼间彭三春已打倒了一名捕快,其余的连连呼哨,招集同伴,远处铛铛铛铜锣响起,看来大队援兵便要赶到。言伯乾喝道:“彭师弟,快走!”师徒四人冲下楼去,众捕快怎拦得住,只用铁链锁住了苏亦川一人。
言伯乾等一行四人逃出孟津,找了个荒僻地方休息。彭三春大骂苏亦川诡计多端。言伯乾阴沉沉道:“谅这小小孟津衙门,也不能庇护了他,咱们今晚就去劫狱,把这小贼劫出来,痛痛快快的折磨。”彭三春怕官,听说要劫狱,很是踌躇,可是师兄的话又不敢违拗。到得三更,各人蒙起了脸,向孟津衙门奔来,彭三春落在后面,很不起劲。言伯乾知他甚是勉强,也不点破。将近官衙,忽见前面人影一晃,有人一掠而过。言伯乾见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嘱:“小心!”忽然身后有人低呼:“是言兄么?”言伯乾转过身来,见是嵇峰和宋明聪。嵇峰道:“大伙儿齐心来干,那更好啦。”宋明聪道:“咱们不能让这臭贼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就算,先得让他多受点儿罪。”他脸上给烫起了无数热泡,对苏亦川可恨入了骨。当下六人越墙入内。
庄无漾和王瑞龙细问醉仙楼的老板,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只知那学士后来给捕快锁了去。庄无漾听说苏亦川被捕,便放了心,就算犯了死罪,官府公文来往,也得耽搁好久才会处决,于是和王瑞龙去拜访郑经理。
郑经理是当地富豪,财产、房车不计其数。他见龙门帮帮主王瑞龙和一个自称姓庄的公子来访,心中吓了一跳,打好了主意,如果龙门帮要钱,只好舍财消灾。哪知王瑞龙寒暄了几句之后,口风转到那天在酒楼闹事的学士身上,郑经理更是吃惊,连称:“兄弟年纪这么一大把,素来不敢得罪什么人,要是江湖上朋友们手头不便,兄弟一向量力而为,决不敢小气。”王瑞龙道:“那位学士和小弟有点渊源,不知为什么和你老打了起来。”郑经理道:“我实在不知,看他们神色,似乎要绑架兄弟。”于是说了当时情形。
庄无漾暗忖:“亦川怎会约人来绑架他?中间一定另有隐情。孟津几名捕快,又怎能把亦川逮去,难道此地另有能人?”于是对王瑞龙道:“那么请郑经理引我们去监狱探探这个学士。”郑经理忙摆手道:“这学士当晚就给人劫出狱去,难道你们不知?”庄无漾更是奇怪,向王瑞龙使个眼色,告辞出来,只见许多公差捕快乔装改扮了,在郑家前后保护。
王瑞龙和庄无漾等来到孟津龙门帮头目家里,派人到衙门打听,果然那学士当晚便给人劫出,还伤了好几名牢狱看守。庄无漾双眉深皱,和沈会会琢磨了半天,丝毫没有头绪。
晚饭后众人到监狱附近踏勘,王怡丹忽然一指墙脚,道:“瞧!”众人一看,喜形于色。王瑞龙却莫名其妙。沈会会道:“这是亦川留下的记号,他说给仇人追逼,迫得向西逃避。”顾腾道:“什么仇人?啊,定是缠着他的那个少年。”沈会会道:“这少年的武功不及亦川,局面不致如此紧急,料来另有别情。”雷泰兴道:“咱们快去。”
众人向西寻去,到了郊外,在一株大树脚边记号又现,但见画得潦草异常,显得处境十分危急。众人加紧脚步,在一条通到山中的岔路边又见到了记号。
雷泰兴和顾腾当先奔驰入山,沿途只见所画的记号愈来愈不成模样,有时只是随手一钩一画。转了几个弯,顾腾忽然咦的一声,纵上前去,在一株小树上拔下一枝竹箭。雷泰兴和沈会会同时叫了出来。他二人久历江湖,见多识广,认得这是湖南辰州言家拳的独门暗器。雷泰兴怒道:“原来追逼亦川的是言伯乾这老贼。”这时王怡丹又从树丛中发现了几枝竹箭。郎琪忽然惊呼一声,指着地下。众人看时,见是点点血迹。沿着血点追寻过去,拨开树丛,忽见黑黝黝的一个山洞。山洞浅小,仅足容身,洞旁竹箭、钢镖、飞锥、小钢叉等落了一大堆,想见苏亦川那日受人围攻时打得十分激烈。众人十分担忧,不知他性命如何。
沈会会和雷泰兴捡起各种暗器细看,钢镖和飞锥武林常见,瞧不出用者身分,发小钢叉的人却极少,不知是何等人物。从诸般暗器看来,围攻苏亦川的至少也有四五人。
那天,嵇峰、宋明聪、言伯乾等六人越墙入狱,想找狱卒逼问监禁苏亦川的所在。宋天保忽然脚下一绊,险些跌了一跤,俯身看时,见一人给反背绑在地下,忙提他起来,晃亮火折,见是个身穿号衣的狱卒,口中塞着什么东西,眼睛骨碌碌的乱转,说不出话来。言伯乾右手扠住他喉咙,左手挖出他口中之物,却是两块绣花手帕。言伯乾低喝:“今天抓来的学士关在哪里?快说!你一叫就扠死你。”那狱卒吓得不住发抖,说道:“在……在那边第三……第三间牢房。”言伯乾懒得再绑他,手下使劲,狱卒顿时闭气而死。嵇峰道:“快去,怕已有人先来劫狱。”
众人赶到牢房,果然听得有锉物之声。宋明聪晃亮火折,见一个黑衣人蹲在苏亦川身边,显是他朋友前来救人。苏亦川见到火光,叫道:“有人来了。”黑衣人并不理会,锉得更紧。
嵇峰低喝:“是谁?”黑衣人突然跃起,回身一剑,这一剑又快又准,寒光闪处,剑锋已及面门。嵇峰身子虽胖,动作却极迅捷,右手铜人疾向剑刃压下。黑衣人手上剧震,虎口发痛,知道对方力大异常,不敢恋战,回剑向覃天丞刺去。
覃天丞一让,黑衣人已跳出牢房。言伯乾道:“别追,劫人要紧!”这么一交手,满牢狱卒都已惊醒,知道有人劫狱,登时大乱。嵇峰在牢门口一站,喝道:“你们快锉,我在这里抵挡。”言伯乾和宋明聪各自拿出铁锉,同时使力,不一刻已把锁住苏亦川手脚的铁链锉断。
言伯乾扣住苏亦川脉门,和彭三春两人合力抬出牢房。衙役军士涌上来拦截,都被嵇峰挥铜人打伤。众人见他猛恶,不敢近前,只在远处呐喊。宋明聪当先开路,宋天保、覃天丞断后,拥着苏亦川越墙而出。哪知监狱外已有大队军士守候,刀枪并举,围了上来。宋明聪、言伯乾、彭三春分头迎敌,砍伤了几名,但官兵人众,呐喊杀上。
混战中突然墙角一条黑影飞出,奔到苏亦川身边。覃天丞过来拦阻,那人手一扬,覃天丞只感到胸口剧痛,已中了什么暗器,支持不住,蹲下地去。宋天保一呆,那人已拉了苏亦川逃走。宋天保大叫:“师父,那……那人逃啦!”
苏亦川却并不急退,蹲在地下匆匆画了些记号。言伯乾扑将过去,斜刺里突然一剑刺到。言伯乾举环一锁,那人剑法奇快,早已变招,拆不两招,苏亦川把一名军官拉下马来,跃上马背,纵马驰近,大叫一声,向言伯乾迎面冲来。言伯乾向旁跃开,苏亦川拉住使剑人的手,将那人提上马背,两人一骑,向西奔去。
这时嵇峰已翻出墙外,见苏亦川逃走,暗骂言伯乾师徒无用,大叫:“快追!”彭三春和宋天保左右挟住了覃天丞,向苏亦川马后赶去。他们脚下甚快,奔出数里,已把官差抛在后面。众官差眼见追不上,便收兵回去了。
嵇峰等赶了一阵,功夫便即分出高下,嵇峰遥遥在前,宋明聪和他相距不远,言伯乾却已被抛在后面,彭三春等是更加落后了。嵇峰虽然养尊处优,功夫却没搁下,轻功着实了得。山路驰马不便,苏亦川的马上骑了两人,那马又非良马,追逐了一会,嵇峰越赶越近。黑暗中那马突然踏入山道中一个小坑,左足跪了下去,头一低,把苏亦川抛下马来。
苏亦川一个筋斗,轻轻落下。马上那人一提缰绳,那马哀嘶一声,竟没站起,原来左腿胫骨已经折断。那人见嵇峰追近,飞身下马,和苏亦川穿入树丛。行不数步,见前面有个山洞,两人躲了进去。
苏亦川叹道:“晶珠师妹,又是你来救我。”
那黑衣人便是张晶珠。她跟随合胜帮人众,忽然不见了苏亦川,略一凝思,猜到他必是改走水路,便沿着黄河上溯寻访。到得孟津,在茶馆酒楼中听得到处都谈论丑脸学士绑架郑经理不遂之事,于是半夜里前来劫狱,那名狱卒就是被她绑住的。
张晶珠救出了苏亦川,芳心喜慰,让苏亦川躺下养神,自己在洞口守御。苏亦川坐在地上,望着她俏生生的背影,感慨万千,一阵寒风吹来,只见她微微一颤,便脱下长袍,给她披在身上。张晶珠自识得这位师兄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稍示怜惜之情,不由得回头嫣然一笑,身上心头,温暖异常。
正要说话,忽然前面飕的一声,一枝竹箭射了过来。苏亦川见她没察觉暗器袭到,忙伸手将她一推,左手接住竹箭,叫道:“留神暗器!”
话声未毕,外面又掷了一块飞蝗石进来。张晶珠闪身接住,只听得外面喝骂:“奸贼,快滚出来,免得大爷动手。”同时几个黑影迫近洞口。苏亦川提起竹箭箭尾,用打甩手箭手法向黑影掷去,一人呼痛跳开,却是彭三春胯上中箭。
嵇峰等知道敌暗我明,不敢过份迫近,诸般暗器纷纷向洞里掷去。苏亦川和张晶珠缩在一边,捡起落在洞内的飞镖小叉,在敌人攻近时就还敬一枝。张晶珠靠在苏亦川身上,虽然情势危急,反觉实是生平未历之佳境,山洞寒冷黑脏,洞外强敌环攻,却觉得就算在总督府中的绣楼香闺也无此温馨。
苏亦川低声问道:“咱们怎生出去?”张晶珠笑道:“何必出去?反正他们又攻不进来。”苏亦川急道:“天明了怎么办?”
张晶珠听他语气焦急,笑道:“好,我想法子……喂,暗器来啦!”苏亦川向后急缩,又是一柄小钢叉钉在脚边地上。宋明聪气愤之极,两柄小叉发出,使动钢叉护住门面,抢到洞口。
张晶珠扬手发出三枚芙蓉金针。暗器细小,又在黑暗之中,本难闪避,但她发针手法未臻化境,宋明聪总算及时发觉,猛一缩头,两针落空,只一针刺进头发,刺伤了头皮。他头顶刺痛,想到这类细微暗器多半带有剧毒,心中一骇,急忙跳开,拔下金针,亮火折看时,见针尖之血并非黑色,知道无毒,这才放心。
嵇峰接过金针一看,气得哇哇大叫,说道:“支建头骨上钉的,不就是这种金针?原来害死她的就是这奸贼。”
那日支建被杜静芳以金针射瞎双目,尸首过了几年才给人在山谷中发现,其时面目早已腐坏,只从她兵器和衣饰上才认了出来,脸上肌肉烂去,露出几枚金针牢牢的钉在头骨之上。当日杜静芳以一把金针掷在支建脸上,大部分拔回,但深入肉里的几枚却未起出。白浩辰信中曾详述此事和金针形状。岂知当时杀支建的固然不是苏亦川,而今日射伤宋明聪的也并不是他了。
嵇峰、宋明聪两人愤怒异常,攻得更紧,但害怕金针厉害,不敢再蹿近洞口。
张晶珠眼望洞外御敌,忽然说道:“我问你,你干嘛避开我?难道你见到我就讨厌吗?”苏亦川道:“晶珠师妹,你干嘛现在说这些话?咱们脱了险之后再说行不行?”张晶珠咬着嘴唇默然不语,过了一会,说道:“那时候你又要避开我了。”苏亦川听她语气凄楚,心中一动,颇感歉仄。突然砰的一声,一个火光掷在洞口,苏亦川一呆,火把中只见她俏脸含怨,泪珠莹然,一张雪白的脸被火光一迫,更觉娇艳。
张晶珠叫道:“他们要用烟薰。”她纵身出去想踏灭火把,敌人暗器纷纷攒击,只得退回。不出她所料,言伯乾和宋天保果然割了不少草来,掷在火把上,浓烟升起,顺风涌进山洞,把两人薰得不住咳嗽。不久火把渐熄,烟却越来越浓。
张晶珠知道在洞中无法再呆,说道:“你守住洞口。”把剑交给苏亦川,退到他身后。苏亦川听到背后衣衫抖动之声,不知她在干什么,回头一望。张晶珠忙叫:“转过头去!”苏亦川大为奇怪,原来烟雾中见她在解外衣。这时他双目被浓烟薰得不住流泪,强自撑住。
张晶珠走上前来,接过长剑,把一件长衣掷在他身上,说道:“快穿上。”苏亦川想问。张晶珠连催:“快穿,快穿。”见他穿了,又把剑交给了他。
这时浓烟渐弱,又是一个火把掷了过来,这次的火把更旺,照得一片明亮。张晶珠道:“咱们分头走,你千万不可跟我。”不等苏亦川回答,已空手纵出洞去。苏亦川大惊,伸手急拉,却没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