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陈郡谢宅
当他们一行三人乘车快要抵达那里的时候，首先是谢家大宅门前的林木映入他们的眼帘。
此时，林语冰的心情不免有些忐忑起来。等到向门房说明了来意，禀明了管事后。
她们走进了谢宅最外围的大门，她的精神便更有些不定了。
这里很大，其地势高低错落有致。他们从一个最低的地方走了进去，在一片颇为辽阔美丽的树林里坐车行进了一阵子。
林语冰满腹的心事，很少说话，可是在看到这每一处、每一地的美景时她还是不住地打心眼里赞叹。
他们沿着上坡路慢慢走了半里路的光景，随后来到了一片高地上，林子在这里戛然而止，他们看到谢家的巨宅就坐落在对面的山坡上，有一条相当陡峭的路弯弯曲曲地通到那里。
这是一幢很大很漂亮的木质建筑，耸立在高垄上，房子后面衬着一片连绵起伏、树木繁茂的小山冈。
房前一条颇具天然情趣的小溪正在涌动着汇入河流，毫无人工斧凿的痕迹。河堰上的点缀既不呆板，也不造作。
林语冰高兴起来。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比这里更富于自然情趣的地方，也没有见过哪一处的自然之美能够像这儿一样没有受到人为趣味的损害。大家都是热烈地赞不绝口，林语冰突然觉得，能做谢家的女主人也蛮不赖呢！
他们下了山坡，过了一座桥，到了房子的门口。在欣赏着屋前景致的同时，林语冰怕遇见房主人的担心又回来了。她怕译馆里的那个侍女的消息不准确。
他们又请求进去看看，家仆们立刻把他们引进了客厅。在他们等女管家到来的时候，林语冰一边私下里不禁感到诧异，她怎么竟然会来到谢思达的家里。
女管家来了，她是一位端庄富态的老妇人，不像林语冰想象的那么丰采光耀，可却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周到礼貌。
他们随她一起进了餐厅。这是一间宽敞舒适的屋子，布置得也很精美，在大致观看了一下这间屋子以后，林语冰便走到一个窗户旁边去欣赏这儿的外景。
他们刚才路过的那座布着林木的山冈，从远处望去显得更加陡峭，构成一个美丽的景观。
处处都收拾配置得很得当，她眺目远望着这整个儿的景致，只见一弯河道，两岸上青树葱茏，山谷蜿蜒曲折一直伸向远外，真看得她心旷神怡。
当他们再走到别的房间的时候，凭窗眺望，景致总会有所不同。不过从每一个窗户望出去都有秀色可饱眼福。这些房间都高大美观，家具阵设与主人的身价相等，很是上乘，不过，它们却既不俗丽又不过分奢华，比起成安侯府的阵设来具有真正的风雅，林语冰看了不免佩服主人的情趣。
“就是这个地方，”她心里想，“我差点儿做了它的女主人！要不是这样，对这些屋子我现在早已是很熟悉的了！我就不是作为一个陌生人来参观景致，而是作为主人来享用这一切，把舅舅、舅母当作贵宾来欢迎款待。但是不行，”
她突然想了起来，“这是永远不可能的，我舅舅、舅母到那时候就见不着我了，他决不会允许我邀他们到这儿来的。”
亏得她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免去了她为拒绝这门亲事而可能会有的遗憾之情。
她真想问一问这位女管家，她的主人是不是真的不在家，可是她鼓不起这个勇气。最后，是她舅舅问了一句。
只听见曲夫人回答说他不在家，“可是，他明天就会回来了，而且要有许多的朋友来。”林语冰听到这一阵心跳，赶紧转过了身去。
同时她又感到庆幸，亏得他们没有再晚一天到这儿来！
林语冰的舅妈叫她去看一幅画像。她走上前去，看见那是殷素常的肖像，和另外的几张小型的画像一起挂在书房的墙壁上。
舅妈笑着问她喜欢不喜欢这幅画像。女管家走上前来，告她们说像上的这位年轻人是老主人的帐房先生的儿子，是由老主人一手把他抚养大的。“他现在到了军队里，”她接着说，“不过我觉得他已经变得很放荡了。”
徐夫人微笑着看了她的外甥女儿一眼，可是林语冰却实在是笑不出来。
“这一幅，”曲夫人指着画像说，“是我们小主人的画像。跟那一张差不多是同一时期画的，大约有八年了。”
“对你主人的堂堂仪表我早有所闻，”徐夫人看着画像说，“这是一张很英俊的脸。不过，语冰，你能告诉我这画像像不像他？”
曲夫人听到林语冰跟她主人认识，便好像显得对她越发尊重了。
“这位小姐原来认识谢思达公子？”她问。
林语冰不觉红了脸，说：“只认识一点儿。”
“你觉得他长得漂亮吗？小姐？”曲夫人笑问道。
“是的，很漂亮。”语冰认真的说。
“我敢说，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看的年轻人啦。在楼上的阵列室里还有一张比这个更大更精致的画像。这间屋子是老主人生前喜欢待的一个地方，这些画像还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他喜欢这些小幅画像。”曲夫人介绍起来。
从这话里，林语冰听出了殷素常的画像也会一起挂在这儿的原因。
曲夫人接着请他们看一幅谢蕴仪小姐的画像，这是她在八岁时叫人画的。
“谢小姐也像她哥哥那样长得漂亮吗？”徐老爷问。
“噢！是的。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最有才情的姑娘！她整天弹琴唱歌。在隔壁的房间里有一架刚刚为她买回来的琴，我主人给她的礼物。她明天跟着她哥哥一起回来。”曲夫人高兴的说。
徐老爷的举止随和怡人，曲夫人很愿意回答他的问话。再则她本人抑或是出于自豪或是出于深厚的感情，也非常乐意谈到他们兄妹两人。
“你的主人一年多半是待在陈郡吧？”舅舅问
“没有我所希望的那么长，不过我敢说，他每年都有一半的时间待在这里。谢蕴仪小姐总是在这儿过夏天的。”曲夫人答。
林语冰想：“除了她到苏州去消夏的时间。”
“如果你的主人结了婚，你就能更多地看到他啦。”徐老爷安慰道。
“是的，徐老爷。可是我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我不知道有哪一位姑娘好得能够足以配得上他。”曲夫人叹气。
徐夫人听了笑了，林语冰忍不住说：“你能这样想，足见你对他是很赞扬了。”
“我说的只是实情而已，每一个了解他的人都会这样讲的，”女管家回答说。
林语冰觉得这话讲得未免有些过分，在女管家说到“我一辈子没听他说过一句重话，从他四岁时起，我就跟他在一起了”的话儿时，林语冰听得更是惊奇起来。
这番夸奖，比起其他的那些褒扬之词来，更是和她的看法完全的背道而驰。他脾气不好，这是她一贯的认为。
现在她的强烈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很想再多地听到一些，所以当她舅舅说了下面这番话时，她心里很是感激。
“能够当得起这样夸赞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你真是好运气，有这样的一位主人。”舅舅说。
“是的，徐老爷。我也深知这一点，就是我走遍天下，也不会碰上一个更好的主人啦。我常说，那些在孩子时候就是心地善良的人，长大了也一定是善心肠的。小主人从小就是那种脾气最好、气度最大的孩子。”
林语冰几乎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她。“这可能是谢思达吗？”她私下想。
“他的祖父和父亲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徐夫人说。
“是的，夫人，他们的确是个大好人。他们的后辈也正像他那样，对穷人体恤关照。”女管家感慨的说。
林语冰倾听着，诧异着，进而又疑虑着，渴望再多听到一些。
曲夫人说的其他东西都引不起她的任何兴趣。她谈到画像、房间的规格，家具的价钱，林语冰都听不进去。
徐老爷对女管家这样盛赞她的自家主人的偏爱，感到很有趣，不久便又谈到了这一题目上。她一面起劲地谈着他的许多优点，一面领着他们走上一节大楼梯。
“他是一位最好的小主人，也将会是一位最好的主人，”她说，“完全不像现在那些放荡的年轻人们，除了自己谁也不顾。没有一个佃户或佣人，不对他称赞的。有些人说他骄傲，可是我敢说我从来没见过他身上有这种东西。照我看，这只是因为他不像别的青年人那样爱夸夸其谈罢了。”
“这样一说，这倒成为他的另一个优点了！”林语冰心里想。
“这番对他的夸赞，”她舅母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说，“可与他对我们那位可怜的朋友的行为有所不符。”
“也许是我们受了蒙蔽。”林语冰说。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的朋友不像是那种人。”舅妈有些不信道。
他们走到楼上那个宽敞的过堂后，便被带进了一间非常漂亮的起居间，它比楼下的房间还要精美和怡人，据说那是刚刚收拾好要给谢小姐用的，去年她在陈郡的时候看中了这间屋子。
“他真是个好兄长。”林语冰说着，一边向屋里的一个窗户跟前走去。
曲夫人说等小姐进到这间屋子时一定会感到惊喜的。“他一向都是这样，”她补充说，“只要是能叫他妹妹高兴的事，总是马上去办。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他不愿意为她做的。”
再剩下要看的便只有画室和两三间主要的客房了。画室里阵列着许多优美的画做，可是林语冰一点儿也不懂艺术。只觉得这些画和楼下的也没有什么两样，于是她宁愿掉过头去看谢小姐用毛笔画的几张动物画，因为这些画的题材倒更容易懂，也更叫她觉得有趣。
画室里也有许多他们家族成员的画像，可是这对一个陌生人来说实在不可能产生什么兴趣。
林语冰在这其中寻找着她唯一熟悉的那张面孔。最后她终于看到了有张画像非常酷似谢思达本人，只见他脸上的笑容，正像是他看起她来时所流露出的那种笑容。
她伫立在这张画像前仔细端详了好几分钟，在他们临离开画室前她又踅了回来看了一眼。曲夫人告他们说，少爷的这张像还是他母亲在世时画的。
一霎那间，在林语冰的心里不禁产生了一种对画上的这个人儿的亲切之感。这种感情是在他们以前的相识中从来没有过的。
曲夫人对他的夸赞不可小视。什么样的称颂会比一个明理达情的下人的称颂更加可贵呢？
作为一个兄长，一个主人，林语冰想有多少人的幸福握在他的手中！他手中的权力能使多少人快乐，又能使多少人痛苦！他可以行多少的善，也可以做多少的恶呢！
女管家提到的件件事情，都足以说明他品格的优良。
她站在这个人儿的画像前，望着他那双盯视着她的眼睛，从心底里对他的钟情于她不由地滋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激之情。她回味着他那炽烈的感情，便宽恕了他在表达他的情意时的无礼。
当所有能看的房子都参观完了以后，他们又走下楼来，告别了女管家，由候在大厅门口的园丁带他们出去。
他们穿过草地走向河边，林语冰这时又掉过头来眺望，她舅舅、舅妈也停了下来，哪知道就在她舅舅正推测着这房子的建筑年代时，忽然房主人从一条通向马厩的路走过来。
他们之间相隔不过二十米，他的出现又这么突然，不可能有躲避的时间。他们两个的目光立刻相遇了，两人的脸颊顿时都涨得通红。
谢思达公子吃惊不小，有片刻工夫似乎竟愣在了那儿一动也不动。不过他很快定下心来，朝他们走了过去，和林语冰搭了话，语气之间即便不能说是十分镇定，至少表现得非常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