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那是……你姐姐?”
朱静汶神情肃然,她用的是问句,但心里已经有肯定的答案了。除了崔望明的姐姐,他应该不会对谁露出这么疲惫的表情。
崔望明“嗯”了一声,说:“她可能又跟我爸妈吵架,在玩离家出走的那一招。我习惯了……阿汶,我先送你回去吧。”
“你姐姐一个人在这里,没关系吗?要不我陪你,或者,我下车走回去吧?反正只剩一小段距离了。”
现在是凌晨,这座小镇的大部分人都早已入睡,夜静如水。把姐姐抛下在这里,真的没关系吗?万一有坏人冒出来了怎么办?朱静汶有些担心。
崔望明长呼了一口气,说:“我不想让你跟她接触。所以,我先送你回去吧,我不放心让你自己回去。”
“那你就放心让你姐姐一个人在公园吗?”朱静汶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话非常不妥,她想收回去,“抱歉。我……我只是觉得,把你姐一个人留在这里,不是很安全。”
她明白,崔望明非常讨厌他的姐姐。可是如果他姐姐出了什么事情,崔望明肯定也会觉得难过的,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毕竟他还会考虑父母的感受。
而如果崔望明在送朱静汶回去的路上,崔望明的姐姐出事了,朱静汶的良心也会非常不安。所以,无论如何,朱静汶都不能让崔望明把他姐姐抛下。
崔望明拿出手机,说:“我给我爸妈打个电话,先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静汶贴心地问:“需要我下车一会吗?”
“不用,坐着就好。”
朱静汶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抓了抓安全带。她有些紧张,希望不是什么大事,希望只是崔望明的姐姐在日常发疯,她不想让崔望明太难过。她也怕崔望明会尴尬,所以故意拿出了手机,低下头刷着无聊的朋友圈。
身边人的话传入耳里。
“爸,你和妈妈还好吗?”
“我今晚去看了演唱会,开车回来的路上看见姐了,她在公园里。”
“你们别来了,这大晚上的,赶紧睡觉吧……要我把她带回家吗?”
“好。”
“别担心,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
崔望明打完了电话,有那么十几秒,他没有说话。朱静汶屏住呼吸,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阿汶,你介意在这里等我一会吗?抱歉,可能要耽误你一些时间。”
朱静汶说:“没事,你去吧,不用管我。”
崔望明下了车,朝他的姐姐的方向走去。朱静汶看见崔望明在他姐姐面前站定,他挡住了姐姐整个人,而朱静汶也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看不见二人脸上的表情。
夜色茫茫,朱静汶陷在车内,很想过去拉崔望明一把。
她一语成谶了吗?今日本来是很愉快的一天,但崔望明的姐姐又发疯了,而崔望明刚好碰上了他姐姐。他刚刚说,他被幸福遗漏的时候,朱静汶的心蓦然揪紧了。
原本快乐的记忆,从此以后就与不快乐的记忆绑在一起,二者如影随形。回忆起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快乐多一些,还是不快乐多一些。
另一边。
崔望明懒得与崔盼兰废话,他说:“爸妈让我带你回家,你上车吧。”
崔盼兰啧了一声:“我不回去,你自己回去吧。”
崔望明一忍再忍,说:“我在说一遍,跟我回家。你别想爸妈在这个点跑出门求你回去,你还能更自私一点吗?”
崔盼兰不说话,也不动。
崔望明太了解她了,她知道崔盼兰在死守那些早就没有了的颜面,为了这点颜面,她故意拖延时间。好像不是她想回去,是全家人求她回去,所以她才回去的。
可事实上,除了父母在的那个家,她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去。所以,她是想回去的。
而她偏要磨磨蹭蹭,扭扭捏捏。崔望明强忍怒火,与她对峙。他不敢回头,不敢想象朱静汶此刻的感受。他害怕在朱静汶的眼里看见嫌弃,对崔盼兰的,对他们这个家庭的,对自己的。
崔望明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崔盼兰吵架,所以他只能忍耐,他盯着崔盼兰,过了几分钟,他冷冷地问:“可以回去了吗?”
崔盼兰如同被三催四请的贵人,终于舍得站起来了,她慢吞吞地朝崔望明的车里走去。
眼瞧着崔盼兰往副驾驶的位置上走去,崔望明面无表情地说:“你坐后面,副驾上坐着我的朋友。”
崔盼兰脚步一顿,也没说什么,拉开了后座的门。
崔望明上了车,对朱静汶说:“我先把她送回家,再送你回去,可以吗?”
朱静汶当然没有异议:“好。”
因为崔盼兰的存在,前排的两个人都没有再讲话。朱静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后视镜,看见了崔盼兰的模样。
如崔望明所说,姐弟俩长得一点也不像。
崔盼兰有一张非常圆的脸,圆得又不那么的规矩,两颊的颧骨突了出来,在圆圆的脸上显得尤其突兀。她的嘴唇一直张着,好像永远也闭不上。她的眼睛眯着,眉上堆叠着几行皱纹,脸上一直带着不耐烦的神色,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五百万那样。
朱静汶只是瞥了一眼,就立刻收回了目光。她害怕与崔盼兰对视,崔盼兰的眼睛里没有情感。
她不像是一个人。这样说或许很恶毒,但朱静汶就是这么想的,她喜欢崔望明,厌屋及乌,因此她讨厌崔盼兰,哪怕她跟自己毫无关系。
崔望明停了车,他没有说话,崔盼兰就已经打开了车门,跳下了车,“啪”地一下甩上了车门,往一件还亮着灯的四层房子走去。
崔望明没有下车,也没有立刻开车。朱静汶不敢说话,她按亮了手机,刷新了朋友圈,发现还是刚刚刷到的那些,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没人更新自己的动态。
等崔盼兰进了房门后,崔望明踩下油门,送朱静汶回民宿。
朱静汶还是开口了,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变得很笨拙:“你不进去看看吗?”
崔望明说:“没必要,我进不进去都一样。tomorrowisanotherday。”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乱世佳人》里面的经典台词。
可这新的一天,对于崔望明来说,是否意指崔盼兰不会有任何的变化,正如他的家庭不会有任何的变化。新的一天,重复的一天,新的疲倦,重复的疲倦。
朱静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安慰太苍白也太无用,沉默似乎又太冷漠,说点什么好呢?
崔望明说:“不必担心我,也不必想着安慰我。我已经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我现在的情绪还好。”
朱静汶相信崔望明这句话是真的,重复的疲倦容易消耗人的情感,让情绪变得麻木。
“所以……你姐为什么跑出来了?”
崔望明扯了扯嘴角:“今天晚上我家来了客人,煮的菜有点多,因为不相信我姐的厨艺,所以全部菜都是我爸妈来炒的。等送走客人之后,他们让我姐洗碗,因为碗盘太多,我姐发脾气了,一直在骂为什么要炒这么多菜,随便炒点就行了。我爸妈没理会她,她洗碗的时候摔碎了一个新盘子,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但我妈觉得她是故意的,骂了她两句,然后她就跑出来了,在公园里坐了两个小时,直至被我看见。我爸妈感到很疲倦,所以那两个小时也没有出来找她。我给他们打电话的时候,我爸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情绪,正准备出门找她。”
光是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朱静汶就觉得窒息了。
太惨了,一个家庭肯定得倒十辈子的大霉,才能生出这么一个女儿吧。
车子开到了今天傍晚去接朱静汶的地方,崔望明踩下刹车,说:“到了。”
朱静汶说:“我现在也不困,如果你想要有人陪着你的话,可以就把车停在这里,我们说一会话。”
“你不用勉强自己。”崔望明笑了笑,这个笑容是真心的,跟提到崔盼兰的时候露出的笑容不一样,“困了就去睡觉吧。”
“我真的不困。我今天睡了三个小时的午觉,又在你的车上睡了半个小时,现在精神得很。而且,我明天一整天都没有事情,可以睡个大懒觉。”朱静汶知道崔望明也不困,她还是陪着他吧,这是朋友应该有的耐心。
“行吧,困了你要跟我说,如果我看到你打哈欠了,就只能命令你回去了。”
“好好好。”
这个点,附近的店都关门了,朱静汶提议:“要不要出去坐坐?”
“去哪坐坐?”
朱静汶认真地说:“这家店门口的台阶上。”
崔望明眉头一挑:“行。”
他们下了车,坐在不知道多少人踩过的台阶上,没有人嫌脏,他们的中间留了一些距离,也仅有一些。
朱静汶撑着脸,说:“我家门口也有这种台阶。小的时候,我经常坐在台阶上逗蚂蚁玩。”
“怎么逗?”
朱静汶说:“拿一些饼干碎,或者面包碎也行,看见有蚂蚁了,就将食物的碎屑撒在它们面前,看着它们将食物运回它们的领地里,看它们不知疲倦的模样,挺好玩的。对了,有的时候,在它们回巢的路上,我还会给它们设置阻碍,不让它们走得太顺利了。比如,我会将手指放在它们的面前,但是它们通常都很聪明,或者是因为对我的手指不感兴趣,很快就能绕开我的手指。我还会先将面包屑放在离它们远一点的地方,等它们快走到的时候,再把面包屑挪去另一个地方,让它们继续走。现在想想,这真是人类无聊的恶趣味呢。”
“你不是有密集恐惧症吗?”崔望明的记忆力很好,他几乎将朱静汶随口提起的话都记下来了。
“对。所以如果蚂蚁太多的话,我是不敢看的,看一眼就会头皮发麻。我只有在蚂蚁少的时候,才敢这么逗他们玩。”
崔望明问:“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上的‘欺软怕硬’?”
“算吧。但是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更合适的一个成语应该是乳臭未干,或者叫游手好闲。你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吗?”
崔望明摇头。
“那你在童年时期会做什么?”
“学钢琴。”
“……”朱静汶问:“学钢琴快乐吗?”
崔望明说:“刚开始挺快乐的,因为新鲜。但是新鲜劲过去之后,就挺乏味的,每天都对着一样的曲谱,不知疲倦地练习。我妈妈对我挺严格,如果哪一天我不想练钢琴,她就会不开心。我不想她不开心,所以哪怕不想练,我也还是会继续练。”
“你好懂事啊。”
“因为我妈妈对我很好。我希望所有对我好的人都能快乐,所以只要我能做到,我是愿意委屈自己的。”
朱静汶心想,被崔望明爱上的人一定会很快乐。
“你知道吗?逗蚂蚁玩这件事情,也让我悟出了不少的道理。”
“嗯?”
朱静汶说:“看书的时候,看见不少人为了追逐权力而死,他们到死的那一刻前,想的还是权力。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这么蠢,权力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每个人追着它,都有着飞蛾扑火、悍不畏死的勇气呢?然后我想到了蚂蚁,瞬间就明白了,权力能给人带来快感,那种将别的生物或者同类愚弄于鼓掌上的快感,这种快感会迷惑人,恍惚让人觉得自己成神了,他可以主宰一切,虽然事实是他只能主宰大部分的人,但也已经够了。说白了,人们追逐的根本不是权力,而是掌控他人和他物的能力,以及人上人的感觉。”
崔望明安静地听着,问:“还有呢?”
“还有……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蚁。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戏弄我,它让我东奔西走却毫无所获,它拦着我的前路,它欺骗我,它将它的快乐凌驾在我的痛苦之上。如果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的话,我相信那只无形的手就是神仙的手,他们以愚弄凡人为乐。所以每个人的生活都是那么的曲折,对于蚂蚁来说,对于我来说,总会有些坏蛋在我们的头上翻云覆雨。好吧……我曾经也是那样一个坏蛋。”
“你逗蚂蚁玩,是为了获得快乐,还是为了打发时间?”
“认真说的话,肯定是为了打发时间。快乐当然也是存在的,但那可能是因为我又消磨了一天。你没法想象,小时候的我有多么的无聊,我说的小时候,是还不认不得几个字的时候。我没有手机,家里虽然有电视,但是那个时候我妈为了逼我学毛笔字,将遥控器藏起来了,所以电视也看不了,我看不懂书,爸妈都去上班了。我弟还小,暂且忽略他,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里,实在是太无聊了,逗蚂蚁玩是我那时候能想到的最有趣的事情了。”
“练毛笔字,你练成功了吗?”
“当然是没有的。我妈给我抛下了一沓宣纸,一个墨水盒和一支毛笔,她希望我能自学成才,但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前些年我心血来潮,打算重新捡起毛笔字的时候,上网一查,才发现我连毛笔的握法都是错的,而且因为习惯了,也很难改回正确的握法了,怎么握怎么别扭……”
崔望明听着朱静汶一直叭叭叭地讲话,慢慢忘掉了崔盼兰给他带来的烦恼,清风拂过,他想,有人陪着,还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朱静汶说完之后,侧头一看,发现崔望明一直笑着看自己,她“唔”了一声,问:“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崔望明说:“不多。”
“我平时没有这么多话的……嗯,也不是,我平时只有在好朋友面前才会说这么多话。大多数情况下,我、我没有这么话痨的。”朱静汶挠挠头,明明是实话,可她为什么越说越心虚呢?
“嗯,你不用解释,这样挺好的。”崔望明说,“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你说的话也很有趣。”
“有趣,在我这里是很高的评价。你说我有趣,我会骄傲的。”
崔望明问:“那我呢?你觉得我算是一个有趣的人吗?”
“不好说,可能是因为认识的时间还不够长,我还无法评价你的有趣程度。”朱静汶偏过头,“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你是个好人。”
崔望明开玩笑道:“怎么感觉是在发好人卡呢?”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朱静汶立刻将头别回去,转到天上,生硬地岔开话题:“今晚的月亮挺圆的。”
在环境好的地方,确实能看到更多的星星。只见天空像一块宽大的纯蓝色绸布,星星和月亮缀印在其上,交相辉映。
崔望明“嗯”了一声:“确实挺圆的。”
“你要不要应个景,来唱首跟月亮有关的歌?”朱静汶说,“演唱会我还没有听够呢。”
崔望明问:“你想听什么?”
朱静汶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崔望明答应得那么爽快,她在脑海里搜索跟月亮有关的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肯定不行,唱这首歌氛围会很奇怪。还有什么呢……让人烦恼的是,每当需要用到记忆的时候,它却总是突然一片空白。就好像考试的时候不记得刚刚才背过的题一样。
朱静汶放弃了,说:“我想不到,你来决定吧。”
崔望明说:“那我唱月半小夜曲吧。”
“好啊。”朱静汶一拍脑袋,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要我给你放伴奏吗?还是你想清唱?”
“我清唱就好。”崔望明清了清嗓子,说:“不要对我有太高的期待。”
朱静汶心里说:“这不是我能控制的,现在就是很高期待,降不下来。”
她敷衍地点头,“嗯嗯”两声,说:“快唱吧。”
崔望明拿出手机,说:“我得看着歌词,不然有一些不记得。”
“好。”
崔望明哼唱了两声,找到调子之后,就开始了:
“仍然倚在失眠夜望天边星宿
仍然听见小提琴如泣似诉再挑逗
为何只剩一弯月留在我的天空
这晚以后音讯隔绝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拥有
情如曲过只遗留无可挽救再分别
为何只是失望填密我的空虚
这晚夜没有吻别
……”
音乐荡漾如波浪,迎面而来,掀起,弯腰,鞠躬,俯首称臣。海与岸的界限模糊不清,音乐和人心也没有了边界,他们融合、共鸣、歌声以有声的形式涌动着情感,内心以无声的形式掀起了轰鸣。
月亮在天上,月亮也在心中。
这个跌宕起伏的夜晚太过浪漫,而与崔望明相知太过惊喜。
朱静汶害怕,害怕错过了这个人,也害怕与这个人建立更加深刻的联系,得到的人容易失去,得不到的人反而更加稳定。
失去一个难得契合的人的想法让她觉得恐惧,还会有更合适她的人吗?还会有能延续这惊喜的人吗?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
她似这月儿仍然是不开口
提琴独奏独奏着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牵挂我的渴望直至以后……”
她的牵挂,她的渴望,她的冷静,她的冲动,她的情感。又能抑制多久,延续到多久的以后呢?